風之歌
文 西西弗斯
風是個愛唱歌的孩子。 但看起來風也是個無恥混蛋。它狂熱、冷酷,任性,虛無。自私的風只在乎那些能藏進它魂魄,令它魂牽夢繞的事物。比如那片它曾在其間哭泣、獨舞的,森林裡月光籠罩的螢螢草地,比如從未到達的夢中人棲息的隱秘小屋。或者那浩瀚星空下瀰漫著的愁緒,以及穿越人群,逃往草莽荒原,獨自歌唱的荒謬念頭。也許,風的路是一條愛與死之路。除了愛與死,風不知道有什麼值得它在乎。
時光變幻,月華流轉,風不會羈留在一個季節,更不會僅僅停滯在陰霾密布的荊棘叢邊。羈留是徒勞的。風不屬於任何一顆單一的樹。那些廣大的原野里,在寒冷季節里隱忍着的花蕾等待着風吹拂它們而綻放;那些熱風中零亂的醉鬼,需要風去喚醒或者冰凍。
風是無法捕捉的,而它無處不在。風同樣是荒謬的,荒謬到摧落它剛剛拂開的花瓣,吹滅依賴它的溫柔點亮的燈燭。那些貌似短命的花朵,其實已然孕育了生機,當然也有很多暗然凋零,失卻綻放和繁衍的機緣。同樣,吮吸空氣的燈燭,絕不可能在颶風中長明,除非是橫亘於千古的明燈,風的精魂長駐燭心,否則一切光芒都會黯然湮滅。也許這真的只是生存的法則,有時候人們會咒罵,但其實絲毫無可奈何。
風是自由的,也是孤單的。它從虛無里誕生,荒原是它的襁褓。風的淚是雨,風的夢是雷電。但風從不知道它的起源,也無法斷定它的墳墓。春天,它望到漫山的蓓蕾綻放,流下了紛紛熱淚。不知道那是因為它孤單,還是因為蓓蕾綻放的美。
無論月輪圓缺,年華輾轉,無論繁華似錦,衰草遍野,風熱切而莽撞的步伐從不停歇。聽!那風中如歌的行板,赤裸着的鳴笛!多少貪圖飛舞的春枝夏葉跟隨了它的步伐,卻不知不覺被攜裹於從未命名的洪荒山澗,那荒蕪而幽深的風之心!歌音消逝后,唯見哀鴻遍野,道路和房屋一片狼籍。
風的腳步從霓虹和瓦礫間掠過,看見和它一樣的荒蕪和旖旎。它掠起少女的衣襟,拂紅花朵的臉龐,旋即又轉身逃離。夜昏黃的窗欞里,傳來無數混亂的喧囂,銷魂的呻吟,和壓抑着的哭啼。從無數明滅着的燈光邊掠過時,它聽過人們在黃昏時分的爭吵和深夜所有夢裡的嘆息。
於夜色無邊的幽深, 難以言述的異界邊緣,纏繞魂魄的魑魅,動蕩的光影,無一不飄揺在每個熟睡的肢體之上。那些或近或遠的時光里所有的恐懼、憂傷,隱秘的罪惡和嚮往,皆呈現於每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播放於靜謐而驚悚的夜空。
風從它自己的夢中驚醒,起身去往闕無人跡的星空,於是看到了這些事情。跟隨那些掉落在陰影里的嘆息,樹影婆娑中,風把紫羅蘭和菩提花的芬芳送進揺盪的窗欞,溫柔地撫觸女人們悲傷的眼瞼,並把那些低沉的咒罵、無羞恥的囂叫向夜色里送出,一直送到很遠很遠。
然而,當迷濛的人們忽然於寒熱交替的臆病中,感覺到它來臨,它卻早已倏然離去。它是這般無心無肺,卻又這般柔情蜜意 ,恰似那半空中憐憫着人們,又一言不發的月兒。哦什麼能讓你駐足,你這虛無之鏡象的浪子,夜裡偷心的精靈?
風貌似溫暖其實很殘酷,風貌似強大其實很荒蕪。它的心其實正象茫茫宇宙里飛旋着的黑洞,荒涼、陰暗而幽靜。所有亮麗的光線,變幻的季節,甚至一切綻放與寂滅,升騰與淪落,貌似從它黝深的中心獲得不竭的動力,無休止地輪迴着陰晴圓缺,悲歡離合,攜裹着每一枚時空的碎片,每一個女人的悲傷,嬰兒的啼哭,飄揚的飛葉,向著茫茫的無窮極飛去。
然而,當風的手暴戾地撫摸過柔嫩的肌膚、欲滴的花朵,風的熱掠過急切的胸脯,當風的精魂暗暗埋下初生的啼哭、瘋長的骨骼,於漫長的盛放和寂滅之前,風已消逝的無影無蹤,全然不顧茂盛的茫然、絕望的失落和孤獨。
風是會累的。我知道。如果它被山岰里貪婪而又無知的荊棘糾纏,它便軟弱無力,旋即發怒並逃離。它渴望有一個稍微潮濕的洞窟,與那另一隻風交織淚和夢。淚與淚交織,便形成了雨;夢與夢纏繞,便締造了雷霆閃電。其實,風的眼望到的,是一樣的幽暗,一樣的荒蕪。
風也知道,空中總有一些律動尋找共鳴,夜裡總有一些光線渴望相融。極目荒漠之遠,其實與回到幽暗的內在沒什麼不同。渺渺空無中,竟或有一隻同樣孤單的風,攜着孤獨的旋律,急切的足音,掠過黑黝黝的森林,撕碎柔弱的藤蔓,在草原或大漠上日夜馳騁。
那風的淚從幽深的明眸里滴下來,濕透了森林田野,漏進那些破敗的房屋,昏黃的燈光中。風的麗影在天際,風的歌聲在空中,風不會停下它的腳步,如若找不到那一樣幽深的明眸。
曾幾何時,一隻風的手,握住另一隻風的衣襟。彼刻,空無與空無相會,黑暗與黑暗相交,光線便頃刻燃燒,黑暗終因羞愧而褪卻,天空大地一片澄明亮麗,並迴旋起月影婆娑一般柔美的旋律。而於那明眸無極限的凝注中,時空碎裂,道路和房屋倒塌,田梗與藩蘺一片狼藉。
而風與風纏繞,光線與光線燃燒后,風終於柔軟了狂暴的內心,混亂急切的步伐,漸次變幻為園舞的節拍,正如細語的春風吹皺山色間瀲灧的一灣碧水,亦似漫天飛雪溫暖城廓間零亂愁苦的大地。
通過綠色的莖管催動一朵玫瑰綻放的力量,也能催放所有的玫瑰;
通過明眸的反射走進自我的魂魄,也就是走進世界。而更深的寂靜和荒蕪,也必將成為更偉大的力量。
天空中隱匿着的流雲般,給我生命的力量,也必將給我死亡。
桑田變回滄海,荒漠變回綠原的力量,就是世界結束后,依然存在的力量。
這就是可知而不可見的,風的力量。
至此,風已以它透明的翅翼,尖銳的鳴音,覆蓋整個穹窿和山川,海洋和大地。
2014.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