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眉
??毛有沒發跡的時候，只叫毛有。毛有發跡后，又多了個稱呼，叫做大老粗。毛有的姓名是毛大給的，作為人父，毛大擁有這個專利權。大老粗的稱呼，是革命的結晶，作為革命的舵手，毛主席擁有賜予的絕對權力。
??毛大的老婆臨盆時，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這種夜晚，往往是將軍們出奇兵的日子。那夜，恰巧就“過兵”了，是縣武裝大隊剿匪的兵過來了。
??山溝里的老百姓最怕的就是“過兵”。
??聽見小孩哭娘們叫，尤其是聽見槍響時，毛大知道大事不好了，就急急忙忙將老婆從炕上拽將起來，使足了勁力往自己的背上馱。老婆肚子太大了，滾圓滾圓的，呈現出一個極大的弧度。毛大的背是駝的，也畢露出個極大的弧度，兩個弧度相接觸，貼面只有一個點，*這個點，毛大實在無法馱起老婆。
??老婆的肚子被接觸點弄疼了，她掙脫着蹭到地上，一隻手緊緊摳着毛大的駝峰，哽咽說：“咱地走吧，一塊兒地走，四條腿總比兩條腿快！”
??毛大想想不無道理。狗比人跑的快，騾馬驢牛比人跑的快，就連豬也不例外，豬在挨殺時，跑得似乎比槍子還要快哩。就因為統統長着四條腿。佩服老婆聰明，毛大就攙着老婆躲“過兵”了。
??二個人四條踉踉蹌蹌走過田埂，踉踉蹌蹌溜下溝坡，踉踉蹌蹌爬上崖頂。喘氣時，毛大看看自己的下半截尋思，作個人，真不如長出豬狗般的四條腿！
??天光大亮時，毛大瞅見遠遠有人零零落落往村裡返，才攙着老婆慢慢回家去。一夜的跑“過兵”老婆的肚子顯得更大了。想想綠豆莢熟透的形狀，毛大估摸老婆快“蹦豆”了，就扯足了嗓門喊，喊着喊着，便把大嘴妞招喚來了。
??大嘴妞是個熱心腸人。村裡十幾個光棍漢，不論老少都享受過她的滋潤。連進村修鍋釘盆閹豬宰羊的流蕩漢們也領教過她的溫暖。遙望毛大老婆的滾圓肚子，大嘴妞就奔了來。大嘴妞今年二十八了，還沒人提親說媒，但央求大嘴妞的人卻十分多。大嘴妞不僅能解光棍漢們的饑渴，還會念咒下神驅趕狐精柳怪。尤其接生娃娃是方圓幾十里家戶們敬佩的好手。
??毛大與大嘴妞一人一條胳膊，吃力地攙扶住了大肚女人。低低頭，跨過木柴門，彎彎腰，穿過茅草屋頂，使使勁，將大肚女人送進柔軟的草窩中。
??毛大的老婆喘了幾口長氣便開始不安分了。胳膊腿沒節奏的抽動，大張的嘴巴呼呼噴氣，瞪圓的雙眼往外涌淚，兩隻手伸向空中抓，彷彿溺水的人掙扎着撈一根稻草。
??一番折騰一番掙扎一番努力，最終，女人耗盡了所有的氣力癱倒了，大嘴妞從炕上掏摸出一個男嬰來。
??男嬰極孱弱，象一塊軟耷耷的肉，絲毫沒有生命的跡象，大跑妞掰開嬰兒的嘴，鼓起兩腮拚命地吹。於是，一股股熱心腸人的氣息湧進那細小的黑洞里去。“肉塊”慢慢蠕動了。繼而，細小的四肢緊收兩拳緊攥身子緊縮，形成了一個圓蛋。“圓蛋”在聚集着全部的力量。突然，“圓蛋”爆開了，整個面孔變成一張大嘴，發出一聲叫喊，震撼得茅屋晃動起來。
??毛大驚駭呆立如雷電擊中；老婆恐怖的昏厥過去；大嘴妞手裡的破瓦盆也失落在地粉碎一片。
??男嬰大吼一聲，進行了對世界的宣告。
??宣告聲巨烈且震響，吸引來幾個人，幾個人都穿着黃色的軍裝，頭頂紅色五星帽，手端沉甸甸的步槍。
??幾個人很警惕地伸頭進來望，四下望過臉色變得平緩，槍也挎上了肩頭。最後進屋的是條黑臉漢子，肩上挎着盒子炮。
??黑臉漢子說：“好，很好！這個小孩生得意義重大！今天，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坐江山啦！這小孩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幸福啊！”
??黑臉漢子伸過一隻手來，毛大不懂是什麼意思，怯怯看對方笑臉。局促起來。又猛然醒悟了，雙膝便開始發軟，撲通一聲跪翻在地。黑臉漢子和氣地將他扶起來，說：“不要激動嘛，不要激動嘛！”
??毛大萬分感激黑臉漢子親手扶自己起來，不知該怎樣表達心情。想想，掏出腰間別的旱煙袋：“真龍天子坐金殿，抽口抽口！”
??黑臉漢子掏出香煙盒遞過來一支煙，說：“我們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抽我的吧！”
??毛大忙雙手接過，平生還沒享受過洋煙，今天黃道吉日啊！
??炕上發出了????響，毛大扭身一看，嬰兒正伸長脖頸在四下尋覓，嘴巴咂咂直響。老婆已?醒了，慌不迭的挺出了自己的乳房。
??老婆的奶頭很大，猶如一顆褐色的核桃。乳房卻乾癟，緊貼在胸脯上，如薄薄的一層黃紙。嬰兒大張口勉強地噙住了奶頭尖，吃力地吸吮。一番徒勞地努力后，嬰兒開始哭鬧了。聲音由強變弱，聲調由大變小，最後變成嘶啞喑悶的嗚咽。
??毛大陡地清醒過來，連忙抬手去摘懸挂的竹籃。破竹籃純潔得只有灰塵的顏色，輕巧的也只承擔了灰塵的重量。他去掀鍋，鍋洗涮得乾淨，乾淨的讓人傷心。毛大忙碌了一轉，低垂頭長嘆一聲：“唉，吊毛都?佑校。
??黑臉漢子看看身邊的年青人，那人是村支書孬蛋。孬蛋忙掏出個大白面蒸饃交給了毛大。毛大雙手捧着，哆嗦着往外滴流眼淚：“俺兒生的好時候啦！好時候啦！
??黑臉漢子正色說：“對！老鄉，從今天起，你就翻身當家作主人了！啥都有啦！”又風趣地望望眾人，“再窮*毛還是有的嘛，誰都不少！”
??眾人都開懷大笑起來。
??毛大也陪了笑，一面用水將饃泡軟了喂嬰兒吃。
??黑臉漢子又關切地俯身看看孩子，說：“好，很好！還是個帶把的。起個啥名呀？”
??毛大費了一番腦筋，最後靈光一現：“按你的意思辦，就叫毛都有吧！”
??“毛都有？”黑臉漢子看看毛大的褲襠，“我那是說的笑話嘛！”
??孬蛋忙湊上前說：“俺毛家灣村，家家戶戶都姓毛，他叫毛大哩！
??”
??“哦，是這樣……”黑臉漢子恍悟了，又笑起來，“叫毛都有容易引起誤會，乾脆叫毛有吧！”
??“中，中！俺孩就叫毛有！“毛大雞啄米般眯點起頭來。
??於是，毛大的兒子獲得了名號。這名號不僅內涵深刻意義長遠，還由於得到了革命幹部的認可，權力的承認，顯得十分光輝榮耀。
??黑臉漢子的目光射向了大嘴妞身上。大嘴妞身子挺惹男人上火，大屁股大胸脯，兩隻眼不羞怯地迎着黑臉漢子眨，也挺大的。
??黑臉漢子又望孬蛋，說：“你村的婦女主任還沒挑選出來？”
??孬蛋為難的摸摸下巴，下巴上還沒長毛，連細微的汗毛也沒長：“動員了幾天，也沒人願當。俺村的大閨女小媳婦太封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好弄哩！”
??“這位女同志就可以嘛！”黑臉漢子咧嘴笑了。
??孬蛋一愣：“她？大嘴妞？”旋即點頭笑着說“中！中！”
??大嘴妞扭動腰肢，甜甜地笑了。看見黑臉漢子伸來的手，連忙迎接住，緊緊攥了用兩隻手摸捏。
??黑臉漢子感到手掌溫暖且舒服，笑咪咪的說：“歡迎你參加革命隊伍！”
??毛大分到了兩畝半平板田，一頭牙口壯的驢。因為黑臉漢子當了鄉長，鄉長訪貧向苦去過他家，光耀得很。所以孬蛋不給他山地坡地和水窪地。大嘴妞如今三天兩頭的住在鄉政府大院里吃白面蒸饃，念及自己是在接生毛有時參加的革命，就有了愛屋及烏的感情，堅持將土地廟連院帶房統統划給了毛大一家。毛大樂得合不上嘴夜間枕頭上對老婆說：“原尋思咱窮得吊毛?佑校???究諂?鴕徊降翹熗耍
??老婆也激動地濕潤了眼睛，說：“往後咱們可得聽幹部的話！給地主巴結，也就得兩把花生的好處！”
??“吊哩！”毛大氣憤起來，“那年元宵節，我幫地主掛燈籠，幹完走人一粒花生米也沒見着！”
??憶苦思甜，毛大兩口由衷地感激幹部，感激毛主席大救星。
??毛有長至三歲時，大救星提倡多生兒女多生孫。教導說，人多熱氣大！
??既然毛主席每天忙累國家大事還留下心思操心女人的肚皮。毛大兩口自然不敢怠慢，立馬就下種，立馬就挺肚，毛有老婆順勢就生產下了一對雙胞胎。
??聞聽消息，孬蛋與大嘴妞就趕來祝賀。孬蛋是雙手放身後一手疊一手慢慢踱進屋的。當了幾年支書，孬蛋已成熟了，一望神態舉止就知是領導幹部。大嘴妞也鍛煉成熟了，一張臉上五官都在原地擺着，輕易不挪動，顯出端莊大方不苟言笑的正經模樣。
??聽完毛大兩口提出的請求，孬蛋笑笑答應給雙胞胎起名子。然後蹲在板凳上邊吸煙邊沉思。半晌，他嚴肅地說：“我們要尊重鄉長的意願，還是按當初鄉長起名號的方針順下來吧！”
??毛大連聲稱是。孬蛋便給雙胞胎起名為：有田、有房。並懇請大嘴妞將信息上報給鄉長。
??毛大兩口聽了，笑得合不攏嘴來。
??過了幾天，鄉政府一下了來了十幾個男女幹部，送了兩斤紅糖讓毛大老婆補血，送了兩斤方酥讓她填充肚皮，尤其還送了一朵大紅紙花，在大嘴妞幫助下由鄉婦聯主任親自給戴上的。女主任表揚毛大老婆響應毛主席號召，是個英雄母親。女主任還介紹說，蘇聯老大哥，最尊敬多子多女的英雄母親。
??老婆聽了，潤濕了雙眼，又用一種別緻的目光盯毛大。毛大見了那眼神，忙去給老婆下麵湯，還一連打進了三個雞蛋。
??老婆受了鼓舞，次年就又懷了胎，挺起了更大的肚皮，去廁所都得扶着牆走。捱到時辰，一口氣生了三個娃。
??孬蛋這回是騎輛新自行車來的。孬蛋已經榮升鄉長兼黨委書記了。大嘴妞沒來，大嘴妞已跟隨黑臉漢子鄉長赴縣裡當幹部了。
??毛大兩口起先怕人少場面不熱鬧，後來看見孬蛋身後有十幾個氣喘吁吁的步行幹部，這才轉憂為喜，毛大高興地燒了一大鍋開水。孬蛋下車后並無進屋意思，慢騰騰支好自行車后開始?辛⑽抻錚??直臣糲蛩耐饊魍?Ｃ?笠哺?畔蛩南巒?Ｋ南率且黃??逃陀偷穆竺紓?洞κ嗆擁蹋?擁躺銑び惺鰨??Ｔ洞Ρ閌請??孰實納接啊Ｃ?缶醯謎餼跋筇?匠＃?焯於技??謔悄擅曝?巴?裁礎
??孬蛋用眼角溜溜幹部都趕到了，才慢慢背剪雙手走，頭微微抬，目光在別人的頭頂上射。毛大也跟着模仿，看見了樹梢看見了屋檐，看見了塵封的蛛網。也沒啥好看的，更覺納悶。
??孬蛋*着椅子坐，身子微微后昂腦袋輕輕搖擺，蹺起的二郎腿一彈騰一彈騰很有節奏的晃。
??孬蛋字斟句酌，語氣極鄭重：“對領導的指示，我們要佩服要領會要服從！當初的鄉長現在的縣長給毛有起名時考慮得真深遠啊！高瞻遠矚哩！”隨行的一干人等連連稱是，毛大見自己落後了一步，沒了親近的機會，只好悻悻地將一碗碗的開水盛出來。
??孬蛋給三胞胎分別起名為：有米、有麥、有驢。恰巧毛大的驢生了崽。孬蛋說：“最小的就叫有驢吧！人畜莊稼都興旺嘛！”隨行的一干人等連連稱是，並鼓起掌來向毛大祝賀。
??毛大忙不迭朝幹部們點頭致謝，又困難地搖搖腦袋，吞吐半天，說：“最小的是個妞兒……”
??孬蛋聽了嘴裡哦了兩聲。小妞兒叫有驢似乎不妥。驢傢伙特別碩大，毛家灣人罵架時常用，是攻擊對手時很歹毒的雄性物件。孬蛋開始勞神費心地思考起來。他一隻手摩挲腦殼一隻手輕敲額頭，兩隻手都在頭上下功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良久，才如釋重負地雙手一拍：“叫有羊吧！”
??羊，毛白白的，性情乖乖的，適合小妞兒。
??毛大聽了，覺得不無道理。高興的追隨幹部們拍起手掌來。
??孬蛋立起身來環視了一下屋子，暗自嘆了口氣，說：“我起的名可能跟眼下的緊巴日子不太貼切。不過，好日子最終會有的。毛主度說了，一窮二白，可以畫最美最好的圖畫。我起的名字就是體現了這種精神！”
??毛大知道了新消息十分高興，心底期盼，毛主席快來俺毛家灣畫圖畫吧！
??毛有長到七歲時，每天都走三里地到鄉里上小學。
??毛大本不打算讓他讀書，莊戶人家*地里刨食吃，念那書本上的方塊字，有啥用？
??孬蛋對毛大作了思想工作。作為鄉支書，孬蛋的任務就是向農民要公糧，作思想工作。作了思想工作，向農民要東西就順當；要完東西再作思想工作，農民心情就舒坦。好像那米呀麥呀芝麻呀不是從自家屋裡抬出來的。
??毛大很發愁。鍋里的玉米糊糊實在太稀薄了。抱着毛有吃飯時，隔三差五還能吃上個白面蒸饃。一日三餐兩口子窩頭不限量，吃得頓頓兩個肚皮滾圓。添了有田有房兩個娃，窩頭就取消了更別奢望白面蒸饃。難能可貴的是玉米糊糊很稠，老婆還給他碗里撈麵疙瘩。麵疙瘩雖小但很有嚼頭，毛大可以吧噠吧噠磨牙。現如今又增加了三張嘴，毛大隻得率領一家人喝稀糊糊了。稀糊糊不頂飢，吃時還得操心，一不小心就會濺出來灑上一褲襠。褲襠髒了不打緊，關鍵是撒潑了糧食，太可惜！
??孬蛋揮揮手打斷了毛大的陳述，說：“村裡誰家不是過這日子？我當鄉長我知道，全鄉都一個逑樣！毛有趴到地里，尺把長的娃娃能刨出點啥東西？毛主度號召計劃生育了，你老婆也過罷英雄母親癮了，日後不再生，白面蒸饃照樣能吃得上！告訴你老婆，再生兒女可要扒房砸鍋哩！”
??毛大聽了孬蛋推心置腑的知心話，忙不迭地擦頭上的冷汗：“是哩！是哩！”
??孬蛋看毛大腦筋有點鬆動，開始了深一步的思想工作：“毛有可是黑臉縣長給起的名，他不上學是扯領導的後腿哩！要是進縣開會，黑臉縣長向我，你讓我咋勢交待？毛主席號召掃文盲，你敢不聽話？學文化好處大呀！我自從進了掃盲班認了許多字，少受欺負呢！以前上級文件看不來，如今不發愁啦！就是下飯館，那菜譜我一目十行溜下來沒一個錯！”
??“俺毛有不是當幹部的材料哩！”毛大嘆口氣。
??“當老百姓當小兵也得有文化哩！”孬蛋也長嘆一聲，“交公糧不認數多交了吃虧，少交了還不要吊起來吃傢伙？當了兵不會寫姓名，犧牲了別說掙不回個烈士牌，屍首都得葬進無名氏的大坑裡！”
??毛大知曉厲害了，驚恐緊張地望孬蛋的臉。孬蛋上過前線，*抬擔架立功入黨回村當了支部書記。孬蛋常誇口他膽大過人，在前線抬的都是死人，抬了兩千多死人。看來孬蛋說的話很實誠。交公糧與當兵去外國打美帝，都是很現實的事。交公糧挨吊打是小事，萬一槍子不長眼，打死了這個頭生子，姓名籍貫不會寫，豈不屍骨就埋在了朝鮮享不到供香？
??“中！中！就讓毛有上學識字吧！你交代老師好好教，學會寫姓名，中國毛家灣這幾個字特別要教的結實點！”
??毛有次日就去小學讀書識字了。
??老師將毛有安排到最後一排。因為毛有比同學們個頭高，高出了一頭。毛有的同點較其它同學個頭低，與毛有站平行了活脫脫是個矮子。毛有的同桌叫張本泉，老師把張本泉分在最後排坐，因為他爹是個地主。張本泉的爹早已被斗死了，現在守着寡娘捱光陰。老師說張本泉坐在後面已經很寬大處理了，因為張本泉長得模樣酷似他死去的爹。
??毛有很佩服老師。老師的話能管人，譬如排座位叫你坐哪兒你就得坐哪兒。但毛有不願跟張本泉當同桌，就找老師說話，要求把自己調個位置。老師沉吟片刻，很嚴肅地對他解釋：“把張本泉安排那兒是深思熟慮過的。目的就是讓你管住他。他一面*牆一面*着你，只要你管好了他就跑不了，就得老老實實。難道他還有本事鑽過牆去！”
??毛有似懂非懂地笑了。他理解了自己的重要性。回到班上就狠狠瞪眼正告張本泉，以後要乖乖聽話。張本泉畏葸地縮在牆角，只顧點頭不敢出大氣。毛有突然感到心情很舒暢，看來管人的心情不錯。
??張本泉個頭小坐在後面，上課時就盡量伸長脖子，目光鑽過一排排同學身體縫隙往黑板上瞧，半個屁股也懸在空中，那模樣酷似一隻大鵝。毛有瞅着不是滋味，就尋了幾塊磚頭來支高了條凳。張本泉不用模仿大鵝上課聽講了，感激地望望毛有，還偷偷塞給一大把酸棗。毛有不好意思地笑笑接受了。酸棗甜甜酸酸的，很好吃，毛有也感謝地朝張本泉笑笑。老師不知怎地知道了，把毛有喊到辦公室訓斥了一頓。因為辦公室擠了所有的老師辦公，所以老師的嗓門提的特別高。老師說：“你是貧農為啥階級覺悟恁低？為啥不和張本泉劃清界線？竟然給他搬磚墊板凳！你手*啦？”
??校長聞聲進來了，站立着聽了一會兒，讚許地朝老師點點頭．
??看見校長讚許的笑容，老師勁頭更大了，他用手指戳點毛有的額頭：“牢記住，要堅定立場，對張本泉就要批評！發現他有什麼錯誤言行要立即向我彙報！不要被他的小恩小惠拉攏了，不準吃他的酸棗！”
??毛有聽從了老師的教誨，但心有所不甘，就微微歪了頭：“酸棗好吃哩！”
??老師臉色更嚴厲了：“沒出息！酸棗有多好吃？”
??校長打了個手勢，糾正了老師的看法。校長說：“酸棗嘛，你可以照樣吃。但監督工作更要認真做。我們黨就是不僅打地主，而且分田分地分浮財嘛，這叫吃鱉喝鱉不謝鱉！”
??老師們聽了，不由嘖嘖連聲，所有的人都為校長不同凡響的政治水平而嘆服。
??毛有退回來時一路低頭反省。還是校長的話說的對。人要管好，酸棗要吃好，兩樣都不能少。
??遵照校長及老師的教誨，毛有開始順着自己的思路來進行管理了。上課鈴一搖響，毛有就板臉對張本泉交代，上課不準說話！課間休息板臉對張本泉交代，上過廁所不準亂跑！放學時板臉對張本泉交代，拿把條帚好好掃乾淨教室！看張本泉汗流滿面幹完活了，毛有板臉再三交待：“千萬別忘了明天帶把酸棗來！”
??毛有發現張本泉變得越來越恭順了，便得意自己學會了管人的本領。
??不久時間，毛有開始不耐煩了，張本泉上課時專心至意，根本不用他扭轉十幾次頭來監督。倒是毛有自己覺得枯燥，想與他悄悄說閑話。課餘時間，張本泉也趴在桌上看書，極少邁出教室門，毛有好不容易才熬到了這大好時光，也就不再監督。到操場上去玩耍了。
??尤其令毛有不痛快的是張本泉的學習成績特別好，門門功課都名列班級前茅。毛有心裡蹩扭起來。你樣樣比我強，讓我咋管你？
??毛有想不出辦法，模仿孬蛋的動作雙手在頭上搔，搔了半天，搔得頭皮都痛了，也搔不出效果。無奈何，只得投向辦公室，去向老師請教。
??老師聽了，沉默了半天不言語。後來老師說：“你太貪玩啦！你在班上年紀最大個頭最高，好好學習不就超過他了？也就名正言順地可以管他啦！”
??恰巧校長在場，校長不同意老師的觀點。校長說：“在部隊我是連長，給我掃文盲的文化教員是我的兵，還是淮海戰役我俘虜過來的！噢，因為他比我文化高，我就得聽他的？不對，他得聽我的！”校長臉色嚴峻了，“對你們知識份子，我黨的政策就是限制利用監督改造！”
??老師滿面漲紅，立正了頻頻點點稱是，。
??校長慈愛地撫摩毛有的腦袋，語重心長地說：“他功課好，只是表面現象；你功課不好，也只是表面現象。從根本看，你是根正苗紅，他是階級敵人，你的主要課程就是學好改造敵人！”
??毛有似是而非的聽着。他只聽懂了一點也是關鍵的一點，那就是——生下來他就有了管別人的權力！毛有很感激校長的教導，歪起頭仰起面孔：“我長大了也要參軍，當連長！”
??校長笑了，“中、中！”又親切地說，“聽說你是縣長起的名子，很好！長大了可以當營長！”校長又摸摸他的頭。
??毛有明確自己的任務了。自己的任務就是要改造張本泉。改造，毛有已有較深認識。毛家灣沒有停止過對地富反壞右進行改造。讓他們冬天挖河夏天脫坯燒窯，讓他們挑糞拉車掃村路。干慢了就拿棍子敲。
??這天早晨張本泉上學來時啥也沒帶，兩手空空，前段日子，由於氣候原因酸棗過季了，毛有就體諒張本泉讓他換點別樣東西帶來。張本泉就換了東西送。有時是南瓜干有時是炒黃豆有時是烤紅薯，但數量太少，少得讓毛有接受時很沒面子。譬如昨天張本泉只帶來一個核桃。毛有愛吃核對桃。核桃仁很有油水，極香。然而張本泉只帶了一個來，而且個頭特別小，毛有剛剛嚼出味就沒有了，搞得心理很失落。本來是高興的事卻讓張本泉搞砸了。真令人可恨可惡。！
??毛有本來就憋了氣，見張本泉兩手空空如也，、忍無可忍終於憤怒了。
??毛有怒問：“為啥空手呀？”
??張本泉緊張地答，“俺家實在沒有啥了……”
??毛有又怒問：“為啥沒有啥了呢？”
??張本泉聽不明白又聽得明白，為難地答：“因為俺家窮……”
??毛有理解了，但又不心甘，更怒了：“我不相信！再窮也該多少有點兒呀！？
??張本泉一臉苦相：“實在是丁點兒也沒有了，俺娘現如今一天只吃一頓飯……”
??“我一天還吃三頓呢！你地主家會只吃一頓飯？這是誣衊新社會！反動言論！”看見張本泉一步步後退的樣子毛有的憤怒猶如岩漿從地中噴發出來，“你裝啥熊樣？我又不是狼！”
??毛有一個剪步躥了上去，狠狠地揚起手掌，扇給張本泉一個沉重的耳光。
??輕脆的響聲消失了，張本泉愣住，下意識雙手捂住了臉；毛有也愣住，打臉的手停在空中，片刻，張本泉背*着牆壁輕輕擦去嘴角的血；毛有用另一隻手揉捏收回來的手。兩個人同時清醒了。都清醒的認識到，這事早晚要發生，遲快要到來，而眼下終於到來了。
??毛有居高臨下看看張本泉，扭轉身離去了。他覺得右手有些異樣，就伸到眼前看。右手紅通通的血流動得很快，帶來酥麻膨脹的舒暢感覺。毛有突然有一種奇異的體驗，打耳光比吃酸棗快感差不哪裡去，甚至勝過了吃小核桃，吃小核桃得費力地用石頭砸，還得操心不能將桃仁砸爛，勞神費力。打耳光卻省事得多，掄起胳膊就行，“啪”地一聲響，對方就淌淚流鼻血了。威風得很，舒暢痛快得很！毛有心情愉快了。看來管人就是好，怪不得大人們都想當管人的人。
??毛有進教室時，發現同學們都用一種敬畏的眼神看他，目光躲閃着在他身前的地下轉。就象村裡人看待孬蛋一樣。毛有不禁飄飄然，隨手在空中劃了一下，似乎劃出來一個圓圈。隨手在空中劃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這圓圈有何意義，是什麼意思。但同學們好像都看懂了，紛紛落座面朝黑板，無一人回頭張望。
??望着黑呼呼一片後腦勺，毛有覺得自己將來參了軍一定會當營長。毛家灣一群人才斗一個地主，而自己一個人就鬥了一群人！自己不比孬蛋差，雖然自己肩上沒挎槍！
??世上許多事一旦弄開了頭，便會變就得一發不可收拾。毛有打過第一記耳光后，就產生了掄胳膊的慾望和衝動。每天都得打，不打手痒痒。打過了，心才不痛。張本泉的感覺自然是跟着毛有走，挨耳光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日毛有因為什麼事沒有動手，張本泉心就詫異，毛有怎地忘了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課？
??看見張本泉每日挨耳光的凄苦相，又了解了挨打的原由，同學們都變得聰明起來。於是，不管誰口袋裡裝了吃食，那個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與毛有分享或讓毛有獨享。全班同學不分男女無一例外。有了吃食，毛有隻顧興高采烈地咀嚼，也就無法分散精力打耳光。時間一長，毛有的習慣改變了，張本泉這才徹底地鬆了氣。
??學校每學期都要放映幾場電影。屆時，縣裡的電影隊就開來一行人，在操場上支起一塊大白布，架好機器，只等天黑時開戲。
??放電影是大喜慶事，所以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都擁擠着趕來看。人極多，白布兩面都密匝匝的，牆頭樹權甚至屋頂上都擠滿了人。
??放電影時一般都是喜慶節日，不是元旦佳節便是五、一，十、一，此時人又極多，正是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大好時機。
??孬蛋早早就坐在電影放映機旁等待講話。看看天擦黑了，就對着麥克風念起稿子來，孬蛋一見麥克風就激動，不由自主嗓門就提高了八度。
??由於說的又急又快，大喇叭里發出的聲音你追我趕嗡嗡一片響。誰個也聽不清。老百姓急着看電影，就眾志成城齊聲吼，還熱烈地拍巴掌。
??孬蛋聽見雷鳴般鼓掌聲心情更激動，激動得延長了時間，又多講了幾句。直到實在沒話說了，才遺憾的對着麥克風聲明報告結束，並鄭重宣布了上映電影的片名。秘密一經宣布，又贏來一片掌聲。
??毛有看電影分外投入，每逢激烈處他都屏聲靜息，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學校同學按班次坐在中央，鄉民們沒人擠進來。所以同學們可以舒服端坐了看，不必站立擁擠。毛有因為個頭又高，所以看到的畫面完整清晰，反應自然強烈無比。
??放映的一般都是戰鬥片，人人喜愛看。看見號聲一吹見解放軍端着刺刀向前沖，大家便激情高漲使勁鼓掌。掌聲一落大家便哄堂大笑，還有人噓口哨。這時，恰巧放映出敵人抱頭鼠竄的畫面。有時不衝鋒只有幾個首長在講話，大家就專註聽畫面外隱約傳來的轟轟炮聲，覺得也很過癮。
??毛有發現戰鬥再激烈，好人很少死，而敵人是一片片地倒下，就象爹用鐮刀割麥桿，刷刷刷，一躺就是一大片。好人也犧牲，但好人死的很難，要講許許多多話最後才閉眼。毛有深受感動，決心自己當營長不幸犧牲時也要講許多許多話。講些啥呢？毛有一時想不起，也不知道。又自慰想，到時候自然有話講，水到渠成嘛。這時，毛有突發奇想，孬蛋怎麼說他抬過兩千多烈士呢？孬蛋是鄉長自然說的是真話，然而，電影更不會講假話呀？毛有搔搔頭皮，真費腦筋！毛人最討厭費腦筋了。於是，很快忘記，又全身心投入進電影里去。
??毛有因為管理張本泉分了心，耽誤了功課，所以學了很長時間，才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子，不過，毛有早早地嫻熟了兩條標語：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尤其萬歲兩個字不但會簡寫而且還會寫繁體字。老師教這兩句話時，特別下功夫。對每一個學生都手把手地教着寫，流了滿頭汗，手腕也腫了起來。校長來檢查，只關注這兩句話，一排排慢慢走過，一個個學生認真檢查過，才鬆了一口氣朝老師讚許地點頭笑笑。
??鄉里幹部來視察了，鄉里幹部更是留心這兩條標語。孬蛋環視一周后挑毛有上黑板前去寫。毛有個頭較同學們高，所以他在黑板上寫的字就不象別的同學那樣，低低小小地縮在黑板下角。毛有寫得恰巧在黑板中央，不如老師高不比同學低，很平衡很均稱也就很順眼。孬蛋高興地拍拍他的頭，說：“很好！不虧是縣長起的名！”
??有了鄉領導的誇獎，又有與縣領導的瓜葛，第二天一上課老師就宣布：毛有當班長！還給他脖子上系了一條紅領巾。
??毛有當了班長後作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帶隊去聽報告。毛有走在隊列外，一邊打手勢維持隊形一邊有節奏地吹鐵哨，鐵哨輕脆的響，嘟、嘟、嘟、！同學們踏着哨音走，通、通、通！
??毛有很自豪，只有班長才不排隊列而吹哨子指揮隊列。全校的師生都集合了往操場上走，全校師生都看見我是班長啦！
??會場早已布置好了，全校同學按年級分班次坐了下來，千百雙眼睛集中在主席台的中央。
??主席台的中央大大咧咧坐了個粗壯高大的漢子，他較校長老師們高出了半身。今天，就由他作“老革命思想教育報告”。
??毛有是班長，班長坐在隊列外，身後是隊列，所以，包括毛有在內的班長坐的都是第一排。第一排看的最清楚，毛有就看清楚報告人長了很威猛的絡腮鬍子，還看清楚鬍梢是紅黃色的。
??校長先發言，介紹報告人是仇書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老革命受過六次傷，至今大腿里還留有彈片。留有彈片仍不下火線，一口氣從東北打到海南。到海南仍繼續革命，又返回北方太行山。太行山上搞軍墾，荒山禿岑變良田。良田種好再育人，革命事業代代傳！
??同學們深受感動，掌聲如雷歡迎老革命仇書記講話。
??仇書記揮舞大手，笑呵呵地站起來朝下致意。仇書記憶的牙很低黃，有兩顆還閃閃發光。仇書記是山西人，山西人有錢了講究鑲金牙，一張口金光閃閃顯出氣派。幹革命成功了，仇書記想起老家的習俗，就讓牙醫敲掉了兩個門牙替換上金牙齒。仇書記穿着解放服，前襟有四個大口袋，上兜插了三桿鋼筆，還別了三個花鐵皮製的保險套。鋼筆帽上的卡子都插進保險套里，這樣，金貴的鋼筆就不會丟失。
??仇書記說：“今天，我來講講話！本來不想來的，怕講不好。我是放牛娃出身斗大字不識一布袋，大老粗！你們校長說他也是大老粗。我說這很好咱倆粗到一塊兒啦！實際你們校長沒我大。同學們想想我屬虎他屬兔，咋能比我大哩，只能比我小！而且小一輪還不止！你們校長也沒我粗，到底有多粗縣婦聯主任知道。她說老仇呀你晚上都忘記中午吃啥了，真粗！”
??仇書記伴着會場上的笑聲樂呵，樂呵后又開始張大嘴巴講，絡緦鬍子一揚一揚地動。
??“毛主席北京坐，共產黨管江山！我這個大老粗才有了機緣給你們學生娃娃上大課！你們要操心哩，讀書學文化要為人民服務，不要胡寫亂划！不要認幾個字就驕傲自大不知自己吃幾個饃喝幾碗湯了。瞧瞧，胡風反革命集團被揪出來了，為啥？因為他們哥幾個不安生，互相寫信，胡寫亂畫，就讓公安局發現了！寫信幹啥？有話可以當面說，見不了面可以託人捎話嘛！我參加革命后就讓人捎話給老婆，別等啦！老婆接着話就嫁人了。我尋現在的老婆也不寫信，我直接找她交流思想，我對她說，別挑撿啦，年青不當飯吃，沒看看我快老啦！她就嫁給我了。所以你們娃娃要注意，不要胡寫亂划！現在胡風不寫信了，都住進勞改隊寫逑不成了！另外，你們學生娃娃千萬注意不要胡亂說話！就是說嘴巴上要有個把門的，把好嘴巴不亂說話。那麼誰是把門的人呢？是你自己！你要是開口胡說，就是把自己說出去了，自己賣自己吃虧的不是別人！瞧瞧那麼多右派，就是因為好胡亂說，不把好門，結果是一時過過口癮害了自己一輩了！現在右派們不說話了，為啥？天天背石頭拉大車累得水都喝不進，還有氣力胡說！你們要接受教訓多長個心眼，老輩人早說過：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這話實誠哩！記住，一不要胡寫字二不要亂說話！好了，我的話講完啦！”
??毛有聽着聽着眼淚就一串串地淌下來了，仇書記講的多好呀！比老師念課文生動活潑多了！尤其是革命道理深刻多了！老師認識幾個字就自以為了不得了，竟然不讓我吃酸棗，罵我沒出息。呸！看看還是校長管治住了你！校長是大老粗當了連長校長，老革命比校長更大更粗就硬硬當了書記！看來，老師的話有時也是胡說。要聽，還是要聽校長的仇書記的，也就是說要聽大老粗的！
??毛有突然產生了灰心喪氣的情緒，自己這樣在學校讀下去勢必難成大老粗，成不了大老粗偉大的理想也就難以實現。唉，早生二十年自己肯定能當上營長，輕輕鬆鬆的事！
??毛有又轉念想，既然大老粗恁吃香，為啥還要收擾小孩們上學呢？辦學校有啥用處呢？
??思來想去毛有也沒尋找出個道理。毛有最討厭費腦筋了。所以，毛有為自尋煩惱的愚蠢行為生了自己的氣，他恨恨地吐口唾沫，罵出一句毛家灣的村語：“娘的×！”
??毛有當第二年長班時，全校師生開始了大鍊鋼鐵運動。遵照縣“鋼鐵元帥升帳指揮部”的指示，統統開上了九里山。
??九里山早已是人山人海了，紅旗在山崗上四處招展，大喇叭傳出的歌聲在山窪窪里回蕩。開山掘礦的人螞蟻一樣多，螞蟻一樣忙碌。高爐林立星羅棋布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山尖頂上往下望，如同菜畦里栽下了參差不齊冒煙的紅蘿蔔。
??孬蛋擔任了鄉“鍊鋼指揮部”的總指揮，他親自率學校隊伍攀上了山頂。指向一望無際的禿山，慷慨激昂地說：“同學們，這山原來是原始森林，先鋒隊已經給我們開闢乾淨了。讓我們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在這兒畫最美麗的畫吧！”
??毛有和同學們畫的是磨鋼磚圖畫。鋼磚，就是山上土窯里燒出來的耐火磚，用來砌鍊鋼小高爐的。由於土窯是土法上馬全用人工脫的坯，燒出的鋼磚邊緣很毛糙，多一疙瘩缺一統統需要磨平。毛有就和同學們一道，按照土專家的指點，將磚的六個面塊打磨平整。沒有工具*人力磨。先將一塊鋼磚平穩放置地上，兩隻手拿另一塊鋼磚在上面磨擦。磨完一面再磨另一面，磨完另一面再磨另另一面，如此類推將六個面統統磨過，等到手中的鋼磚面面平整光潔了，再拿另一塊沒打磨的鋼磚來磨擦。
??磨鋼磚必須蹲在地上干，蹲着幹才能夠着地上平擺的那塊磚。磨鋼磚必須用盡吃奶的勁力干，鋼磚極沉每塊有九斤半重，不用盡吃奶的力氣根本磨不動。粗糙的鋼磚儘是毛刺，抓起來十分扎手，再用力氣磨，兩手更是疼痛。鄉小學的孩子常在家幫干農活，手掌早已煉出了厚皮功夫。然而皮再厚也是皮肉，鋼磚畢竟是鋼鐵般堅硬的磚。所以頭天上午同學們的雙手就都磨破了，滲出來殷紅的鮮血，同學們的手小，保持一段距離看，就象一朵朵火紅的花蕾。
??毛有是班長，自然要超額完成任務。想想每天二十塊鋼磚的指標，再看看紅色花蕾模樣的雙手，他着實犯了難。光犯難不解決問題，關鍵要想出好辦法，於是，他模仿起孬蛋的動作兩隻手在頭上下起了功夫。功夫不負有心人，毛有最終想出了竅門。他在草叢拽了幾把草，然後將草編成辮密密地纏在手上。這樣，毛有就戴上了草手套。有幾層草辮隔着，鋼磚的毛刺就扎不住手，磨起來也不怎麼疼痛了。
??同學們一看，群起效仿，你一隻我一隻你一雙我一雙地編了許許多多草手套。雖說山上的樹已然砍光伐盡，但一窮二白沒搞徹底，留下來一簇簇的青草，足夠用上一陣子。
??孬蛋支書很着急。鋼鐵元帥雖說升了賬，但小高爐建得太少，落在了別的鄉後頭。關鍵問題是鋼磚磨的慢跟不上需要。光急也沒有用，孬蛋就親率鄉政府的人參加了磨磚隊伍。
??縣委黑臉書記在省報記者的簇擁下過來視察了。作為縣頭人，黑臉書記近來很辛苦，脖下的贅肉早早少了一圈只剩兩嘟嚕了。黑臉書記瞅見孬蛋蹲着磨鋼磚，心裡很感動，便親自蹲下也磨起來，磨過幾下費力地站起又親自喘了幾口粗氣，然後下了指示：“毛主席教導，面上的工作要作好三分之一。”
??孬蛋支書已經過多年的幹革命，聽過指示再看看黑臉書記的面部表情，便一切心領神會了。
??孬蛋馬上召集師生開了個短會。孬蛋下了命令：“鋼磚不能再這樣磨了，不符合快馬加鞭超英趕美的形勢！以後要橫磨一面豎磨一面，這叫兩條腿走路！”又交代送貨員，“送貨時將磨光的面朝外擺，這樣看，鋼磚是上面光外面光，兩面都光鮮！”
??接了命令，全體小鋼鐵戰士都雀躍歡呼：好啦好啦！大躍進的步伐又加快啦！
??大躍進的步伐加快了，但實際任務卻減少了三分之二。全體師生為適應新指標，就統一改變了幹活的姿勢，不再蹲着磨。統一地壘起兩塊磚作板凳，坐着磨起來。
??鋼鐵大軍食堂的兩個大師傅病倒了。食堂里的活計很忙累，一天要開四頓飯，早午晚三頓再加一頓夜間加班餐，餐餐都要蒸大白面蒸饃，頓頓還要熬大鍋稀飯。同時，四頓飯還少不了炒菜。炊事班長發了愁，請示了孬蛋，孬蛋想想：“讓毛有干吧！”
??毛有前去報到時，炊事班長更是愁眉不展了：“躺倒了兩個趙子龍，來了個……”
??毛有打斷了炊事班長的話，滿懷豪情說：“來了一個小羅成！”
??炊事班長嚇了一跳，咽下了褻瀆毛有是小嫩蔥的半截話。無奈地笑笑：“是哩，是哩！你去摘菜吧！”
??毛有工作很積極。天不亮就從窩棚里爬起來，洗把臉就挑水洗白菜。洗白菜要求不嚴格，一衝即可。洗過白菜一籮筐一籮筐地背到案板上切。切白菜要求也不嚴格，一棵大白菜只須切上五刀，特別碩大的白菜也只要補一刀。過了刀的白菜扔進鍋里煮，加進咸鹽，撈出來一塊就可以裝滿大海碗。
??食堂每隔一天改善一次伙食。吃的是豬羊雞牛驢和馬及騾子。都是從公社趕了牽來的。全部公社化了，家家戶戶的家畜都入了伙，入了伙的家畜再牽來家家戶戶吃，家家戶戶便極開心。都覺得吃的是公社的東西，毛主席的東西。吃別人的東西，心情都十分愉快。
??毛有不喜改善生活。不是他不喜吃腥葷。他吃得很多，較成年人吃得都多，一頓飯可以啃凈囫圇一隻雞。吃得肚皮都鼓脹脹的，每天需屙三大泡屎。毛有是不喜歡切肉。切肉太費勁力。想想切白菜，嚓嚓嚓，幾刀下去一棵大白菜就解決了。
??不過毛有的思想很快就轉了彎子。孬蛋在“表揚先進個人大會”上說：“河北徐水縣的領導向毛主席彙報，再過兩年就要進入共產主義了。咱們毛家灣鄉也遲不了幾個月份！毛主席指出每個鄉兩架飛機，咱們鄉領導也開始研究飛機場的建設問題了。毛主席還指出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就是共主主義。咱們現在已經吃飯不要錢了，如果飛機場建好，依我看咱們比徐水縣還要先進一年！”
??台下鍊鋼戰士興奮得狂呼起來。毛有也跟大家一樣，熱情高漲信心十足地雀躍鼓掌。鼓着鼓着毛有臉變紅了，愧疚地悄悄離開了會場。
??毛有信步走，停在一塊土坪上。往前方望，只見點點馬燈逶迤着伸延到遙遠的地方，還有點點的馬燈從遙遠的地方起伏着朝腳下爬來。說不準飛機場就修在自己站的土坪上呢！馬上要進入共產主義了，到時候頓頓都要改善生活，自己卻嫌切肉累，這不明明白白的資產階級思想嗎？
??毛有模仿電影里落後人物的動作坐下了，等待積極份子來做思想工作。眉頭緊鎖了半天也沒聽到動靜。左看看沒有人右看看沒有人，沒有校長也沒孬蛋更沒黑臉書記。毛有隻好悻悻地站起身來往回走。又一轉念，自己是管人的班長怎麼會有資產階級思想呢？真是荒唐！就算有私下悄悄改正罷了，難道非得有人批評才算好？真是沒出息。！
??轉了彎子毛有對切肉產生了興趣，拎起刀來也平添了氣力。為了實現多快好省，他腦瓜一轉想出了好主意。他在木工棚里尋了把斧頭，又請木匠師傅磨。木匠師傅本想拒絕的，考慮到全國都實現“一大二公”了，自己人都是公社的，還何苦吝惜一把斧頭。於是將斧子磨得飛快，笑眯眯地送給了毛有。
??毛有便使用起新傢伙來，兩臂一掄，閃起一道弧光，嗵！兩臂再一掄，又閃一道弧光，嗵！聲音沉重有力，斧下的半扇豬變成了大塊大塊的肉。毛有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汗，開心地笑起來。用斧子剁肉雖不及用刀切白菜利落，但掄起斧子砸下去，一下是一下，很解恨很過癮，較切白菜有別樣的樂趣。
??孬蛋這天來食堂喝酒，恰巧看見毛有掄斧子剁肉。只看斧光一閃，嗵！骨頭碎了。斧光又一閃，嗵！筋絡斷了。孬蛋不由欣賞地笑起來。炊事班長湊過來誇獎說：“這孩子能幹哩！領導真有眼力！”
??孬蛋聽炊事班長誇毛有便沒答腔，仍笑着欣賞毛有剁肉，毛有聽炊事班長誇孬蛋也不便答腔，仍滿頭大汗掄斧頭。
??一箭雙鵰落空，反而搞個沒趣，炊事班長窘迫不已，就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娃娃歇會兒吧！別耽誤了領導喝酒！”
??毛有聽了，不屑地咧咧嘴：“什麼娃娃？俺都十八歲啦！”
??炊事班長愣住了，小學二年級怎麼會有十八歲的學生呢？清醒過來問孬蛋：“領導呀，他是哪年生人呀？”
??孬蛋隨口說：“他是開國大典時出生的！”
??炊事班長嗤地一聲笑了：“建國那年出生怎麼會是十八歲呢？”
??孬蛋詫異了，這淺顯的道理難道也不理解？便鄭重說：“他就是十八歲啦！”
??炊事班長變傻鳥樣，迷怔半天才還過神來，嚅嚅幾聲：“好象不對呀，好象不對呀……”
??孬蛋似乎也給弄糊塗了。雙手在頭上下了一番功夫后，說：“可能對也可能不對……這個嘛，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現在大躍進時代，一天等於二十年！你說他三歲娃娃也對，說他三十歲漢子也行，就是這個道理！”
??炊事班長似是而非地聽懂了，也不打算進一步研討這個問題。便脫身去給孬蛋端肉盤拿酒壺，邊撤邊嘆：“老糊塗啦！跟不上這時代啦！
??毛有停下手笑起對孬蛋說：“他真是老糊塗了，簡單的數都算不來！其實我已經二十八了，故意瞞他十年！”
??孬蛋在食堂進餐，一般都是單獨進餐。公社幹部們是在窩棚或工地上進餐，十幾個人圍着一隻大木桶吃。
??孬蛋現在對付酒杯里的液體，不按毛家灣的規矩說話，不說喝酒而是說呷酒了。起初人們不懂，後來才知道呷酒是湖南湘潭方言。毛主席就呷酒還請周總理呷酒。人們不由心底讚歎，孬蛋思想覺悟提高得真快！看起來，孬蛋還得陞官！
??孬蛋呷酒不在食堂進行，有專門供他歇腳的小屋。小屋原先是看林人的居住處，如今經過精細收拾騰了出來。屋裡除了呷酒桌還有一張木床，孬蛋不自私，並不獨自享用。木床，有幾個大閨女小媳婦不睡窩棚地鋪時就來與他共享。
??這幾個大閨女小媳婦都在食堂幹活，打打飯呀拾拾饃呀盛盛菜呀，活計都比毛有輕巧，輕巧得多。這些女同志長相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天生了一個大屁股。孬蛋喜歡女人的肥屁股。孬蛋老婆的屁股太瘦小，沒彈性沒有引起目光關注的吸引力且手感不好。因此，孬蛋就分別與這些大屁股女同志談心交流思想。談共產主義偉大理想，談三面紅旗的光輝燦爛，談着談着孬蛋就滅了汽燈，邊脫褲子邊談個人需要。
??孬蛋還熱衷於認乾兒子。可惜一直物色不到對象。孬蛋有五個閨女沒有一個兒子。由於在外邊支出太多，在老婆身上消耗過少，陰盛陽衰，老婆只能生閨女。孬蛋不喜歡甚至仇視閨女，五個閨女他一個也不親疼，從未抱過一次。想想也是，自己辛辛苦苦養大了，最後讓別人捺在床上弄，孬蛋心裡十分不是滋味。所以孬蛋熱衷於認乾兒子。
??經過在食堂里關於年齡問題的研討，孬蛋發現毛有跟自己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共通，有特別親切的共同語言。捫心自問，自己一直都有心無心地關懷着他的，是啥原因？哦，兩人有緣分！
??孬蛋又呷了一口酒，自語道：“就挑他，挑他當我的乾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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