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今年年初腰傷之後,我像一株頹敗的向日葵,開始對陽光格外敏感,可以說是整天追着陽光轉。因為大夫囑咐我要多曬陽光,每天曬一小時陽光,等於喝一袋牛奶,對於補鈣極有益處,有助於腰傷的恢復。
我住醫院的時候,病房的窗戶朝南,能夠下地了,我每天都要站在窗前,好像陽光早早就等在那裡,和我有個約會,不見不散,一見傾心。出院了,我家的窗戶幾乎都沒有朝陽的,我便每天早晨到家住的小區里的小花園,朝東的高樓遮擋住了天空,要耐心地等到九點鐘以後,太陽才能夠越出樓頂。我才好像突然發現,平日里司空見慣的陽光,原來是那麼的珍貴,不是你想什麼時候要它,它就能夠如婢女一樣隨叫隨到。城市的高樓無情地切割了天空,陽光不再如在田野里一樣,可以無遮無攔,盡情揮灑。
冬天剛剛來臨,暖氣還沒有來的時候,陽光就更加珍貴無比。那時候,我像一隻投火的飛蛾,在小區里尋找着陽光飄落的地方。陽光如同頑皮的小孩子,東躲西藏,在樓群之間、在樹枝之間,一閃一閃似的,稍縱即逝。
終於,暖氣來了,暖氣流動中的房間,很快暖和了過來,溫度解決了寒冷,卻代替不了陽光。坐在房間里,和坐在陽光下的感覺完全不同,腰就是最敏感的顯示器。現代化機器製造的溫暖,如同格式化的打印文件,缺少了手寫的流暢和親切,就像尼龍布料和棉布的區別。我才體味到陽光含有大自然的氣息,泥土和花草樹木的呼吸和體溫,都吸收進陽光裡面,還有來自雲層的清新與濕潤,都不僅是一個溫度計所能夠顯示得了的。同暖氣製造的溫暖相比,陽光更像是母親的擁抱、情人的撫摸、朋友的呵氣如蘭。在暖氣和在陽光下,都會出汗,在暖氣下的汗裡面含有工業的元素,而在陽光下的汗里有着大自然和親情的因子。
我也就明白了,為什麼國外有那麼多人熱衷於到海邊曬太陽、到街頭的咖啡館前的露天座椅上曬太陽;為什麼北京的老頭老太太特別願意在衚衕口擠在牆角曬太陽。過去說:清風朗月不用一文錢,這句話也應該把陽光包括在內,陽光和水一樣是世界上最為平等民主的東西,它一視同仁,無論貧富貴賤,慷慨給予一切人以照耀和撫摸。記得我國過去有一則這樣的寓言,地主在屋子裡烤火凍得揣着手直跺腳,長工在屋外的陽光下幹活卻熱得脫光了衣服還不住地出汗。陽光給予人們的溫暖,是發乎天、止於心的溫暖。
我想起日本的一則童話,講的是林子深處住着一個四歲叫夏子可愛的小姑娘,她有個奶奶,腿腳不好,天天呆在家裡出不了屋。冬天到了,屋裡很冷,小姑娘跑到林子里,用圍裙兜了一兜陽光跑回來給奶奶,跑得急了,剛進家門,摔了一跤,陽光撒了一地,沒法給奶奶了,小姑娘哭了,對奶奶說:陽光都沒了,沒法給您了。奶奶對她說:陽光都跳在你的眼睛里了呀。
這則童話,是我二十多年前讀過的了,卻記憶猶新,就在於奶奶說的話讓我感動。老奶奶說得多麼好啊,陽光不僅是可以看見,可以儲存,可以兜住,也是有情感有生命的,可以傳遞在你我之間。
有一天,曬着陽光的時候,我想起了這則美麗的童話,忽然想:如果小姑娘從林子里不是用衣服兜陽光,而是用衣服兜滿一兜柴火,然後用柴火生火,會怎樣呢?柴火點燃起的火苗,當然也可以讓奶奶感到溫暖,但是,還有陽光都跳在小姑娘的眼睛里的那種奇妙而美好的感覺嗎?
沒有了。童話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