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你做的真好!好吃!”其實,我心想:比肯德基差遠了。這饅頭一個個很結實,側面都咧了嘴。
“呵呵——看來我手藝提高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你知道嗎,我認識那麼一個人為了饅頭連命都快不要了。”
“哦?有意思!講講我聽!”
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
“那是1959年,我才21歲。那個時候,全國都在大鍊鋼鐵——那個工廠里呀,濃煙冒出去,整天呼呼的”——姥爺順勢伸出胳膊做出打鐵狀,露出一股我沒見過的興奮神情,彷彿回到了那個時代。
“那個時候全國也開始了鬧飢荒。穀子爛在地里沒人收,都拿着家裡的鍋鍊鋼去了。於是那個時候挨餓是三天兩頭的事兒。我們廠里,動不動就有人餓昏,送到衛生所給點黃豆。”他插上手,搖搖頭。
“我有一哥們,叫胡仁明——大個子,一米九多,身材魁梧,勁兒特別大。他在鍛工車間工作——就是掄大鎚打鐵,那是相當累人的。”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去大食堂吃伙食,攜家帶口的,排隊跟小窗口裡頭打飯,那個炊事員帶着大白口罩子把菜飯‘鐺’一下子扣在你碗里。每個人的伙食都一樣多。”姥爺拿起一個饅頭啃起來。
“我長得瘦,吃得少一點就少一點吧,沒啥事。可是老胡就不一樣了,他個子高幹活又最累,飯量特別大,記得那天我打好飯後坐下,看見他正和炊事員爭辯着,然後垂頭喪氣地走了,一個人找個小旮旯坐了,好像挺生氣的。後來我聽別人說,他是餓不行了,求人家多給他一個饅頭,人家不同意。”
我看着姥爺,他停住了嘴,眼前掠過一絲哀愁。我似乎可以想象得出一個大個子彎着腰,諂媚地朝着冒着白霧的小窗口裡笑着。
“我們誰也沒放心上”姥爺嘆了口氣,吃了口手中的饅頭,往往天花板,嗎“可是第三天一早來上班,我發現老胡沒在。我向人打聽,誰都不清楚。那個時候我還有點擔他的心。幾天以後,我們才聽說他犯了事。”
“啊??”
“他被警察逮起來了。”
“啊?我為什麼??”我感覺我手裡的饅頭“當”地掉到了桌子上。
“他深更半夜一個人溜到食堂偷吃饅頭,被人家抓個正着,最後判了刑——你猜判了多久?”我才發現碗里的湯已涼,一口也沒喝。
“三個月吧?”
“太少。”
“半年?一年?”
“四年。”姥爺面無表情,雙手穩穩插在腰間。
“天哪!這麼倒霉??”
“不倒霉,這是好事。”
我懵了。“這怎麼能是好事?”
“就在他蹲監獄的四年裡,監獄外面千千萬萬的人正在經歷着噩夢般的飢餓。他在監獄里雖說也幹活,但總比工廠里幹得少多了,因此他也沒多累過,沒多累,也就不那麼餓了。他半飽得在獄里過了四年,1962年他出來了,飢荒也過去了。這也是他的福氣呀……”
故事結束了,我繼續啃我的饅頭,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大個子鬼鬼祟祟溜過高高的圍牆,劃下長長的影子。他狼吞虎咽地啃着饅頭,這時周圍的燈一下子全亮了,他手中的半個饅頭掉落在地……我抬起頭,看見書桌上立的姥姥和姥爺1958年的結婚照,姥爺瘦得像只猴子,眼窩和臉頰深凹進去,但雙眼炯炯有神。我可以想象得出成群的人們挽着袖口,揮汗如雨,辛勤地鍊鋼、煉鐵,霧氣中映着他們樂觀豪邁的笑臉……
突然覺得現在手中的饅頭是那麼有重量,那麼可口,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