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有關牛的著名詩句“俯首甘為孺子牛”,有人說是由前人的“飯飽甘為孺子牛”化來的,但是,一個“俯首”,一個“飯飽”,境界完全不同,而且魯迅在這句詩前頭還有一句“橫眉冷對千夫指”,兩句聯在一起,對仗工整、結構完美,讀去朗朗上口,好讀好記。我高中里的語文老師講課時,把“千夫”解釋為“敵人”,“孺子”解釋為“人民”,把詩魂(主題)拔到兩個階級、兩大陣營之間鬥爭的高度,因而讓人覺得詩境很“空”,魯迅很“神”!也一直心存疑竇:當年沒有讀過“階級鬥爭”學說的魯迅,做詩怎麼用了“階級鬥爭”的觀點?因為沒有別的資料可以佐證,也因為讀書時對於這樣的解釋背得爛熟,對這一聯詩句我也便一直保持着這樣的理解和記憶。到了改革開放撥亂反正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魯迅研究專家蔣錫金先生的文章,說,這詩句魯迅給他的妻子許廣平解釋過:“‘千夫’是指一切人,反對我的也好,贊成我的也好,我都不管,我橫着站,冷對這一切;‘孺子’是指海嬰(兒子),是說我俯首做海嬰的牛,心甘情願。”這才一釋當年留在心中的疑團,恍然有悟,開始覺得《自嘲》本沒有那麼“空”,魯迅本沒有那麼“神”。從此,讀魯迅“我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我自甘這樣用若干生命,不但不以生命來放閻王債,想收得重大的利息,而且毫不希望一點報償……”之類的句子,也就格外的親切,格外的真實,也格外的感動;對他到了病逝時,體重僅剩37公斤,肺爛掉了五分之四,竟格外的肅然起敬――魯迅一生,也真的活得太像“牛”了,一條名副其實的“孺子牛”啊。
後來,讀到“孺子牛”的出典:《左傳·哀公六年》,是說齊景公有個兒子名叫荼,齊景公非常疼愛他。有一次齊景公和荼在一起嬉戲,齊景公作為一國之君竟然口裡銜根繩子,讓荼牽着走。不料,兒子不小心跌倒,把齊景公的牙齒拉折了。齊景公臨死前遺命立荼為國君。景公死後,陳僖子要立公子陽生。齊景公的大臣鮑牧對陳僖子說:“汝忘君之為孺子牛而折其齒乎?而背之也!”讓我進一步得到證實:原來那麼早,“孺子牛”的意思就表示父母對子女的疼愛了,自己真是孤陋寡聞。
後來,又讀到枊宗元的《牛賦》,是他在永州生活時的作品,將自己比作一條勤懇辛苦的牛,寫他象牛一樣做了許多有益於世的事,自奉儉約,死後牛皮牛肉牛角皆為人所用,結局凄涼。
我與牛,也曾有過一年多親密接觸的時間。那是我高中剛剛畢業“大革文化命”的歲月,去農村接受“再教育”,村裡的造反派知道我在學校里“站錯了隊”,就派我放牛,日夜與牛為伍。於是乎,牛前牛後,早出晚歸。整日價,割草喂草,挑水送水,無書可讀,前途未卜,心情沉重,加上渾身筋骨酸痛,一時鬱鬱寡歡,沉默寡言,思想不開……無意中與牛對視,是牛那種平靜、從容的眼神,一付耐得起勞、沉得住氣的姿態,引我深思,恍忽間是牛在跟我對話:“你受的苦算什麼?有我受的苦多嗎?”不是嗎?牛吃的是草,喝的是水,每天還要承受無數的鞭怠,傷了,殘了,病了,老了,還要挨宰、剝皮、吃肉!比起牛來,牛在地獄,我是在天堂了,我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那時,我還真的遭遇過一條老牛的屠殺:看到明晃晃的屠刀,老牛的眼淚竟然象泉水般湧出,沒有多少時間,老牛就哭濕了臉頰,哭濕了它身下的一片土地。其時,它臉上的絨毛已經全部濕成了一縷縷的毛辮,而且淚水嘩嘩流個不息……我遠遠地站在一邊,不忍看這條被捆綁着無法反抗任人宰割的老牛一眼,腦際清晰地浮現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字眼!
其實,牛通人性,牛也會反抗,也會爭鬥!秦牧筆下就有一頭髮情的公牛,牧人企圖阻止公牛接近它的配偶,這條公牛居然憤然地用角將牧人抵死。作家陳建功讀到這段慘烈的文字,拍手稱快,乘興舉筆在那段文字旁邊寫下:“衝天一怒為紅顏,憨牛原來也動情”!是的,牛的生命是完全應該等同於人的生命的:牛和人一樣,本來就都是有感情的,也都是有脾氣的,有“憨”的時候,也有“怒”、有“犟”的時候。我說,人與牛相通,最主要的一點就通在都有這一股“犟”脾氣。
人類創造的這個“犟”字:為什麼上面一個“強”,下面一個“牛”?不就是說人有一種脾氣就“強”得象“牛”嘛。人和牛的脾性,正如魯迅先生的詩句所言,既有“俯首”的一面,也有“橫眉”的一面,那才完整,那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