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康保縣地處內蒙古高原中南部的河北壩上高原,西北東三面均是內蒙古的土地,在地圖上可以看到,這個縣就象是一隻定位銷將河北省和內蒙古自治區緊緊鎖在了一起。
康保縣是一個歷史底蘊非常淺的縣。據《康保縣誌》記載,康保在民國14年即1925年3月設縣,到今天也就84年,還沒有茅台、張裕、王致和、張小泉這些企業的歷史長。在1925年前,這裡是一片大草原,元朝時代是民族戰爭的區地,匈奴,女真,契丹,拉鋸一樣撕扯着這片土地。元政府在康保南,今張北境內設立中都,這片草原也就成為蒙古鐵騎進攻中原的後方根據地。到明朝,這塊土地又成為明政府與北方蒙古族的戰場,在明朝存續的276年中,這塊土地上的戰爭幾乎就沒有間斷過。這裡除了征戰的士兵,幾乎沒有多少百姓生活,康保縣內的地名很能說明這一點。比如我所在的鄉,就有田家營、郝家營、高家營等村名。我家在閻連山營,旁邊的閻連山營盤遺址出土過元朝的鏃、戈、矛等文物,是縣級文物保護遺址。這多是過去的兵營營盤所在地。到清朝時,康保成為蒙古王公的屬地,是相對太平的一個朝代。但好景不長,進入民國,這裡又成為了戰場。
1925年康保設縣,到1949年短短的24年間,康保先後被馮玉祥、偽滿洲國、蒙德王的偽軍政府、偽蒙古聯盟自製政府、共產黨、國民黨先後控制,直到1949年1月康保解放,並於1952年正式劃歸河北省。這就是康保的歷史。
康保的居民幾乎都是外地的遷移戶,大多數來自河北張家口的萬全、懷安、宣化,滄州獻縣,山西的靈丘、左衛以及內蒙古的商都等地。這些移民都是為了生存,自發地由南向北遷移的,窮人居多。可以說,康保是河北、山西、內蒙三地在解放前窮人的聚居地,因此,缺少了一些文氣,多的則是淳樸、善良和厚道。
我就誕生在這樣一塊缺少文氣的土地上,一個叫閆連山營的小村莊里。到今天為止,除了康保縣縣制的行政圖外,公開發行的全國、及省級的各種地圖都找不到閆連山村的位置,奇怪的是,周圍比閆連山村或大或小的村莊卻在地圖上佔有一席之地。
閆連山是一個人名。據說是在1923年春夏之交,家居河北省懷安縣的閆連山趕着一輛牛車,拉着全部家當和老婆孩子向北遷移,一家人出張家口市向西北一路行來,翻過野狐嶺,闖過狼窩溝,進入到壩上高原的腹地,順着張(張家口)庫(庫倫,今外蒙烏蘭巴托)大道一邊前行,一邊留心觀察着地理地貌,他在盤算着尋求一塊可以安生立命,又能開基立業的土地。當他來到康保縣城打尖的時候,店夥計告訴他,再往北走百十里,就到了滿天館了,那裡是個三不管的地界兒,在大草原上隨便開幾畝土地,就夠吃夠喝了,說不定還能發財。
閆連山聽從了店夥計的建言,趕着牛車又向北行去。
當他走到閆連山村這個地方,他停下了,這地方周匝一圈丘陵山脈,高低錯落有致,一條清澈的小河,由南向北蜿蜒流淌,小河兩岸芨芨草、馬蓮花鬱鬱蔥蔥,河潭中天鵝野鴨戲水,天空中雄鷹百靈飛翔,間或一兩隻黃羊、狍子疾馳而過,極目遠望,碧綠的草場象天然大地毯一樣平鋪在這塊大地上,這不就是夢中企望之地嗎!
閆連山決定就在這裡紮根了。
選擇具體的住址是很重要的。閆連山離開張庫大道,手提牛鞭,向東邊的一道小坡走去。當他走過百十多米的小坡,到達坡頂時,眼前豁然開朗,坡的東南是十幾里的一道川地,河水彎淌,草木繁茂,東南是山崗,西北是坡梁,在這裡居住,即便是有大兵、土匪之類順張庫大道通行,不越過這百八十米小土坡就無法發現這裡居然還住有人家。
這個斗大的字不識一袋子的閆連山選擇了終身居住地。他把目前還只有他一家人居住的地方命名叫閆連山村,把那條潺潺流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河命名為照陽河,把東面一座圓形的山稱作腦包山,旁邊一座象倒立的鉛錘一樣的山叫尖尖山,東南遠望象心臟的山叫心嘴山,南面有鷹群盤旋的山叫鷹盤溝山,從此他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這是一塊未開墾過的處女地,當年他就開墾了十幾畝,並且獲得豐收。為了把事業做大,他派兒子返回懷安,呼親邀友,兩三年時間,這個村子便聚集了閆姓、康姓、喬姓等幾大家懷安、萬全人,閆連山村真正的成為了一個村。
這可以說得上是文盲建村。一批批、一家家文盲的後代,在文盲的教育下長大,又繁衍着文盲,這確實是一種可怕的承繼。
網上看到一則故事,有一個大導演到西北一個貧瘠的地區拍電影,他看到一個小孩子在放羊,他與孩子有如下一段對話:
“你在幹什麼呢?”
“放羊。”
“放羊幹什麼?”
“賣錢。”
“賣錢幹什麼?”
“娶媳婦。”
“娶媳婦幹什麼?”
“生孩子。”
“生了孩子幹什麼?”
“放羊。”
不少人以為這是杜撰,但我知道,這是真實的存在,也是我在幼年時的親身經歷。
在這樣的地域環境和歷史環境下,要改變這種承繼,讀書就成為唯一的手段。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出生的時候,閆連山村已經有100多戶人家,400多口人了,但識字的人不多,我的父親是這不多的識字人之一。
我們這個村子大約在北緯42。5度左右,又處在高原上,海拔約在1500米左右,年平均氣溫零下1-2度,無霜期只有120多天,最近幾年氣候變暖,無霜期也不過130天,莊稼只種一季,春種秋收,主要作物是春小麥、莜麥、土豆、胡蔴等。從每年中秋節開始到次年的清明節,這漫長的180多天時間裡是天寒地凍的季節,那時夜間的平均溫度都在零下25度以下,滴水成冰是毫不過分的。在這段時間裡,村民們幾乎沒有任何工作。為了節省糧食,一過秋,人們就把一日三餐調整為一日兩餐,一般是上午10點左右吃第一頓飯。飯後,生產隊長會招呼社員們將農家肥拉到地里,勞動效率極低,十幾個人用鎬將石頭一樣硬的農家糞堆刨開,裝到車上,運到地里,每天運三四車就不錯了。到下午四點,各自回家吃第二頓飯,飯後便進入了沉寂,天天如此而已。
村莊地處偏僻,文化生活極其單調,那時侯打撲克打麻將都被視為賭博,村民們幾乎沒有任何文化活動,隨之應運而生的是“道古”,也就是說書。有一些有文化的人,大多是從南方來的,他們將《三國》、《西遊》、《三俠五義》、《隋唐演義》等背熟,便來到各村莊,談定一份一部書五升糧食的報酬,便在晚上為村民說書。
人們雖然都喜歡聽書,但聽書要付出糧食,那時的糧食勝似金銀,是極其珍貴的,於是就產生了矛盾,有的人要聽書,但又不願意出糧食,只好由組織者自己多掏一份,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就越來越沒有人願意做了。
但文化饑渴的人們仍想聽道古。
這時我的父親站出來了,他說:“你們要想聽古就來我家,我給你們念。”
從此,一進入冬季,我家低矮的土坯房內就擠滿了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我父親戴上老花鏡,湊在油燈下,開始給鄉親們念書。父親小時候經常到書館聽說書,對平書這門藝術有一定的理解。有一次來了一位說書的,給大家說的是《水滸傳》,這位先生將朱富叫作青眼虎,把張青稱作沒羽箭,父親便知道這位先生讀書不精,當場指了出來,同時還指出了他另外幾處錯誤。老先生立即起身作揖,說道:“偏鄉僻隅,隱有高人,兄弟從此不進閆連山村說書了。”父親每當談起這段故事都會笑起來。
因此,父親給大家念書,總能得到大家的好評。有的人甚至說父親道的古不比說書先生說的差。
當我記事的時候,正值文革開始。父親1952年出口外時帶來的《東周列國》、《三國》、《隋唐演義》、《西漢演義》、《東漢演義》等書都在大隊民兵連長的監督下燒掉了,留下的只有《鐵道游擊隊》和《林海雪原》兩部書。這兩部書成了父親念書的主要版本。
無文化底蘊的村莊,就這樣使我熱衷於小說。父親念的書我都會去讀一遍。為此還受到過父親的表揚,他說:“看閑書、識閑字、明事理,沒準兒長大了還能成為一個好書匠呢。”書匠是父親對說書先生的稱謂。
更有意思的是,當父親有事不能為鄉親們念書時,他就會說:“讓我家孩子給你們念,他現在認的字比我還多。”於是八九歲的我儼然大人一樣,開始給大家念書。當然總是經常念錯,比如把“咄咄逼人”念成“出出逼人”,把“臨沂”念成“臨斤”等等,好在聽念書的人們誰也不知道是正是誤。
從那時起,我的讀書生活開始了。
1972年我小學畢業時,已經成了村裡的小說迷,村子里的小說幾乎讓我讀完了,可惜的是全村也沒有多少小說。
為了讀書還鬧出了不少笑話。有一次從一個初中生那裡借了一本《青春之歌》,他告訴我說:“這本小說,國家禁止看,你絕對不能讓人看見了,並且只借給你看一天。”為了這一天,我帶了一盞自製的煤油燈,下到我家在村外打的存放土豆用的地窖里,竟然在地窖里呆了一天一夜。等到我從地窖里上來,臉和手都被熏得黑黑的,看上去就象個黑人。家裡人以為我失蹤了,到處尋找,當我出現在父親面前時,得到了父親狠狠的一腳。有趣的是,那天晚上睡覺后我沒有感到屁股的疼痛,卻是在不斷地念叨林道靜。
我們村裡有一個姓喬的老人,我是叫他作二姥爺的。喬二姥爺是懷安人,讀過幾天私塾,有點文化。五十年代初期,當過村支書,父親是會計,兩個所謂的“有文化”人很是惺惺相惜。喬二姥爺家裡藏着一本《儒林外史》,分上下兩冊,豎排版,繁體字,依稀記得是中華書局出版的。基於當時的政治環境,喬二姥爺從不把這部書示人。有一天我父親在家裡與他下象棋,邊下邊談起了說書的事。
他說:“天天給人們念《鐵道游擊隊》,村裡的人都能背下來了,我看今年冬天就給大家念《三國》吧,讓這些人學學關二爺。”
父親說:“先前是有部三國來的,可惜燒掉了。”父親出車沉底,說道:“將你一軍,死了吧?”
喬二姥爺看了半天,哼哼着說:“不行,還真不能打你的馬,悔一步,再悔一步。”說著復盤,重新考慮下一步。在這時候,父親說:
“你不是還藏着一套《儒林外史》么,要我說今年冬天就給大家念他吧。”
喬二姥爺舉着一枚未定的棋子詫異地看着父親,“你怎麼知道的?”
父親神秘地笑了笑,“你有《儒林外史》我知道,你還有一部《金瓶梅》我也知道。”
喬二姥爺臉色驟變,那時誰家藏一部《金瓶梅》,一旦被發現,不進監獄也得被打成“反壞右”,是極大的一件事。
父親說:“早知道你們黨員都敢藏幾本,我也不會全燒掉了。你放心,我只和你說,不會對別人說一個字的。”
喬二姥爺嘆了口氣,“《金瓶梅》也燒了,不敢留,《儒林外史》還在,但也不敢讓你拿去念。”
“唉,好好保存吧,別讓耗子咬了,這書以後不會再出了。”
“沒事,我把他放在了西耳房的桃木柜子里了。”
我被兩人神秘的交談所吸引,非常好奇這兩個大人如此看重的一本書到底是什麼,於是我悄悄的朝着二姥爺家溜去。
他家平時只有老夫婦倆居住,兒女們全都另居各過,而且喬二姥爺家的西耳房是他家的儲藏間,堆放着杴、鎬、簸箕、篩子等農具,房間從來不上鎖,只用一個鐵栓閂着,只要二姥姥不在家,拿到這本書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二姥姥真的不在家。正象預想的那樣,順利地翻出了用一塊藍色勞動布包裹着的書。
上下兩冊,豎排版,繁體字,一看我就認定這是一部古書。我想把書帶走,看完后再送回來,但又不敢帶走,正在心慌意亂,進退不定的時候,喬二姥爺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就知道你跑這來了!”他篤定地說了一句,一把奪過了書。這時,我的父親也來到了喬家。原來兩個老頭剛悔了棋,卻發現我跑出了院,警惕性極高的喬二姥爺對我父親說,“別下了,你家四小子偷我的書去了。”父親說:“看看,輸了棋就找由頭┄”
但他沒再往下說,而是改口道,“快去看看吧!”兩人一前一後趕到喬家,正好把我逮個正着。
那天我確實嚇壞了。父親的家訓是:“窮死不盜,餓死不偷”,只要家裡多出一點他認為可疑的東西,他都會問個一清二楚。這下可好,不管我怎麼講,溜進人家的房子里,拿着人家的書,還能跑的了一個“偷”字!
挨罵、挨打,甚至一天不讓吃飯的處罰都在我的預料之中,但這丟人現眼的偷書行為一但傳出去,我將被村裡所有的人所唾棄,甚至會象偷生產隊土豆的廉老漢一樣,被壓到主席台上去批鬥。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父親和喬二姥爺不但沒有打,沒有罵,還極盡溫柔,先是責備我說:“想看書,找二姥爺借借么,還用得着悄悄的來拿?”,之後是誇我“好讀書,懂事理,是全村最有出息的孩子”,之後又親切地指點我,“這書全是老字,你認不全,還是老古文,你也看不懂,等你長大了,有了學問,二姥爺就把書送給你。”更讓我意外的是,二姥爺還拿了一枚咸雞蛋給我吃,要知道,當時能吃一個咸雞蛋,那是絕大的獎賞。最後兩個老頭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講。”
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到外參加了工作,有一年回家過年,又想起了那本《儒林外史》,(這時我已自己買了一本),少年時的記憶仍時時衝擊着我,很想再看看這部豎排版、繁體字的書,當然還有另一個隱隱約約的想法,如果象當年喬二姥爺說的那樣,等我長大后,他會送給我……
父親告訴我,喬二姥爺已經辭世,那部書落到了他的哪個孩子的手裡就不知道了,不過幾個孩子都住在一個村裡,可以打聽打聽,結果是幾個孩子誰也不知道還有這麼一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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