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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盡頭的無聲吶喊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讀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我覺得,自己這才算真服了村上春樹。

  看看他怎麼寫“胖”吧,極誘人的胖:主人公“我”第一次遇見天才教授的孫女“胖女郎”,跟在人家後面邊走邊打量“她的脖頸、手腕和腿腳”,“身體胖墩墩地全是肉,彷彿夜裡落了一層無聲的厚雪。”用“厚雪”來形容人體細膩綿軟的肥肉,這也真算空前絕後了。不僅如此,瞧見了年輕貌美的胖女郎之後,“我”便開始想入非非地回顧與自己曾經有過肌膚之親的胖女郎們,總結出“人的胖法和人的死法差不多一樣多種多樣”的結論。具體到一位“胖得極富魅力”的銀行職員,“把耳朵貼在她胯骨上,竟覺得像在天晴氣清的午後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綿軟得如乾爽的棉絮,順勢劃一個輕盈盈的弧形靜靜通往隱秘之處。”這樣優美的情境切換,其意象出現在意料之外,聯繫上下文又通暢貼伏於情理之中,給文字加入了迷人的畫面感,真彷彿觀看十八、十九世紀歐洲油畫中那些豐腴欣喜生機勃勃的女體似的,將“胖”帶入了一種出神入化的美妙境界,這是真功夫!

  除了文字上的絕妙,《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與村上春樹其他的長篇小說都不太一樣。倒不是因為這個故事有種魔幻色彩——村上的短篇小說也有不少充滿奇思妙想的;而是這種由外及內,同時也由內向外的并行雙向寫法十分地迷人,就好象觀看一對情人在彼此的單行道上一個向左行,一個向右,一方面你期待命運的啟動,期待他們終於相遇從而揭示出世界真相的那一刻,但與此同時又害怕他們那註定的人生相撞,因為你深知事情絕非如期待那樣順利進展,因為這個故事的開始與行進都極其古怪,古怪到一種理所當然的狀態,就好象獨角獸本來就該存在於世,“進化總是苦澀而寂寞的”進而一切聲音終歸都會消亡一樣。

  “由外及內”是指“我”,一個“冷酷仙境”中的普通計算士,在爾虞我詐按部就班的現實世界中莫名捲入一場危機,不明不白就要被犧牲掉自己的深層意識核心。與“冷酷仙境”相對的是“世界盡頭”中的“我”,稀里糊塗地被迫與自己的影子分離,成為了某個小鎮圖書館中閱讀古夢的“讀夢員”。所謂“由內及外”便是解密古夢,尋找世界盡頭出口的過程。冷酷仙境與世界盡頭的關係是故事中的最大謎題,換句話說,也就是外部世界與人的精神世界之間的關係問題。但單單揭示出這兩線本身所指代的寓意並不解決問題,正如故事中的天才教授所說,弗洛伊德和榮格各種各樣的推論充其量“不過是能夠對此加以表述的術語而已”,“未能確立人類的思維結構……無非在心理學外面塗上一層繁瑣哲學的油彩罷了”。儘管如此,自我與本我,潛意識與個體意識依然是我們唯一能夠依賴並藉以尋求突破的有效手段。在面臨失去自我與失去本我這兩個選擇時,“我”的選擇表現了一種根本性的價值觀取向,或者說是村上春樹作為一名思想者的價值取向:即人必須先找到自己,才能進一步找到世界。

  但“找到自己”這看似簡單的四個字在實踐中卻是多麼得困難啊。書中說所謂identity是“每一個人由於過去積累的體驗和記憶造成的思維體系的主體性。”簡單說來,我的身份就是“心”。而“心”比“腦”可要複雜得多,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主觀的全面思維體系,不僅包含了“腦”所代表的邏輯論證推理層面,它還包括了人的社會思維、集體意識與個體潛意識;它既涵蓋了表層可解釋的日常意識尋求,也覆蓋了表層意識在潛意識中的深層情感映射及映射的反面(shadow)。村上春樹在設計外部世界與精神世界這兩個層面之時採用了一個我看來絕妙的安排:他在冷酷仙境中將人的心重點放在“意識核”,也就是人的本我層面之上;而在世界盡頭的小鎮中,人的心則變成了對已知世界中日常行為的體驗與記憶。換句話說,在自我的世界中,深層的本我便是區別於他人的“心”;而在本我的統一內核世界中,表層的自我則成了界定“我”的唯一標準。這兩個相互對立而又彼此依存的世界使尋找自己成為了一個精神死循環,因為這條路是不存在界定終點的。隨着履歷的延長,體驗與記憶的增加,人的自我也在不斷地改變、適應;與此同時深層的“意識核”,那個相對靜止的本我也並非永遠保持一成不變,儘管這種變化是相對沉緩凝滯的,但每一次人生的重大精神轉折,每一次思維體系的質的飛躍,都是本我意識達成飛升的表現。因此,從這個角度上說,三大基本哲學問題中的“我是誰”,站在人世本身的角度是永無法給出精確而完整的答案的。

  儘管無法解答,對這個沒有答案的終極問題,村上春樹還是給出了他自己的終極態度:“我除了成為我自身別我選擇。”“我自身無處可去。我自身呆在這裡,總是等待我的歸來。”因此,“我什麼也不能後悔。縱使一切都風也似的留下我呼嘯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腦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塵埃。”

  這裡,村上春樹觸及到了人生的一個基本信仰問題,就是如果再給人生一次機會,歷史會不會改變,幸福會不會出現。我個人是非常認同博弈論的人生觀的,即哪怕人再次回到人生中那一個個的關鍵抉擇點,給予和當初同樣的信息、情境、觀點,作為一個理性的人,我們所做出的選擇將永遠保持一致,根本不存在“早知現在,何必當初”的悖論,因為人既無法回歸歷史,也不可能預知未來,信息歸根結底是無法逆向流動的。人生的每一個抉擇點都只有一次,“我除了成為我自身別我選擇”,我便等於我所選擇的一切,我所選擇的一切同時便界定了我。

  但選擇接受自我並不代表從此以一種消極的態度面對人生:“可是,我不想丟下這被扭曲的人生而從此消失。我有義務監護到最後。否則,我勢必失去對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這樣置自己的人生於不顧。”這個追求人生公正性的態度,以及面對無可更改的事實依然奮不顧身逆流而上的獻祭精神,在我看來,這便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了。人的強大之處固然在於我們能夠理性地分析事態,在事實面前做出效益最大化的合理抉擇;但另一方面,人的獨特還在於我們有可能突破理性思維的禁錮,拋開自我與本我的對立,在一條貌似死循環的精神之路中通過模糊的情感激蕩做出同時忠於二者的選擇之外的選擇,儘管這種選擇之外的選擇往往意味着某種終極性的犧牲,意味着最大程度的生而為人的悲哀:

  “這種悲哀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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