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跟太陽一樣
——論洪三泰詩歌的自我突破
洪三泰是廣東本土較有作為的中年詩人。他於1981年結集出版了《天涯花》。書中一百多首抒情短章,大部分散發著雷州半島和海南島那升騰的熱帶氣息,飄揚着這“魅力的湛江港”的“帆”,激蕩着南國人民的“笑聲”和“漁民的歌”,洋溢着詩人純真的情感。美中不足的,大致是詩篇較為浮淺單薄,缺乏深沉的藝術感染力。究其原因,也許是詩人熱情有餘,對生活的審美感受和藝術積澱不足,激情未能過濾凝聚,而且尚未尋求到藝術個性與相應的表現形式。但詩人和生活同步,堅強地突破自己。1984年詩人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孔雀泉》,這是他在摸索中不斷進取的生動寫照,也是他超越自己的有力證明。
洪三泰是湛江人。他作為生活的忠實戀人,善於揚長補短,利用天時地利人和這三位一體的優勢,從鄉土到天涯,由表及裡,對生活體驗進行嶄新的審美觀照與藝術反思,對風景人情進行深層次的抒寫,對藝術表現刻意求工。於是,在創作主題和審美客體的撞擊中,佳作迭現。其中,《天涯月》和《港霧》二首,便是詩人突破的信號。詩人有意識地在詩中交錯點撥歷史性與時代性,同時在構寫上注意“調子是文字的聲音與色彩、快與慢、濃與淡之間的變化與和諧”(艾青《詩論》)。由此,詩人才能抒寫出這樣清新精美的詩篇。“天涯月”深幽而親切:“歷史化作鹿回頭/和創業者一齊留影/曝光,借燈塔的光明/再捧天涯秋月,用海浪洗得潔凈/用雲濤磨得晶瑩。”融古今於一體,藉助形象有力的語言,凸現創業者的精神形象。《港霧》則精美無雙,感受與想象並駕齊驅,意象和氣韻諧和交響,反撥的詩句折射哲理的光輝,形神兼備。這是詩集《天涯花》中找不到的。不妨全詩照引於此。
輕紗般柔軟的霧,
把鬧騰的港口蓋住。
包不住的強悍的燈火,
從迷茫中滲出……
帆裹起疲乏的羽翼,
警惕的桅尖象在沉思回顧。
坦然高枕的是,
黝黑而堅硬的長櫓。
船,睡在港灣的搖籃里,
默默地等待黎明。
日出后,哪兒不是大路?
這首小詩,活畫出“霧”一般的思想意識;被時代的“燈火”衝破,人們在迷惘之後,尋求到光明的前途的思想過程。詩人運用象徵進行整體構思並巧妙抒寫,深沉而有力地完成這一表現。而這首詩的音韻也不同凡響,錚錚有力,刻骨銘心,令人沉醉在一種鉦亮而遼遠的意境中。這樣的詩作,不流於以往詩人那種攝影式的描摹:浮面地描寫,失去作者的主觀,意象的排列,不伴隨着作者心態的推移。逆反觀之,詩人已初步能自在地站在歷史與時代的高度,把心理活動與主觀情感溶浸在其所體驗的生活沃土之中,並從中長出自己藝術的觸鬚。詩人的抒情個性,已能夠在一定審美時空自由地伸張。這也許是他突破的支點。
洪三泰開始了內在的藝術追求,創作的雄心勃發。一旦自覺自由地發現並征服題材,便擴大藝術世界的統治,而且能夠依照變動的生活內容而變動感受方式和藝術形式,終於取得創作的重大突破。這是以《太陽的路——海南島禮讚》這首長詩為標誌的。該詩從內容到形式都遠遠超過詩人過去駕輕就熟而浮面的寫法,發揚光大《天涯月》、《港霧》一路的象徵寫法,強化了詩的張力,充實了詩的內蘊。此詩能從客觀的藝術角度,以萬物之靈“人”為抒寫中心,以人與自然為審美主體,歷史和現實際會,心物並舉,信仰而與希冀交織。從縱向有機抒寫,由橫向深入挖掘,高度發揮了想象,通過虛實交融的象徵性寫法,鐵筆銀鉤勾勒“太陽的路”,激情注入錯落有致的意想群,渾然一體地烘托海南人熱愛鄉土、建設寶島、追求理想的深刻心理和蓬勃生命力,以及堅韌的精神和挺直的形象,由此透射詩人的審美意識和時代氣息。這是一首多層次表現生活、深層性刻劃心靈的佳構,是人與土地、現實與歷史的交響樂,也是詩人創作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詩篇。這是我們對這首詩的審美判斷和總體把握。
誠如艾青所云:“詩人只有豐富的感覺力是不夠的,必須還有豐富的思考力,概括力,想象力”。似乎還應補上表現力(文字功夫)這關鍵的一項。也許這是成熟詩人必備的“五力”。而洪三泰的弱點顯然是表現力有點偏低。這也許跟他樸實無華的性格不無關係。不過,詩人從前曾吟詠過天涯海角,對寶島有一定的生活積累,這是寫好這首詩的潛能。現實本身又為詩人提供了有利條件。即黨中央對外實行開放、對內搞活經濟的決策發布后,對國家對海南島的建設進一步加強和重視。而寶島也是名符其實的,它有豐富的水果,有深厚的富鐵礦,有海灣大陸架的石油,有得天獨厚的經濟作物,尚待全面的開發和利用。在這種客觀形勢下,詩人又投入海南島溫暖的懷抱,真切把握歷史與時代的脈搏,深入體察生活,融自我於群體,同海南人民同呼吸共命運,視寶島為第二故鄉,萌發熱切的期望,因而古今對比,虛實相生,“五力”迸發,從而勉強達到“在變化里取得統一,是在參錯里取得和諧,是在運動里取得均衡,是在繁雜里取得單純,自由而自己成了約束”,“在事象全體取得統一的表現。它能引起讀者對於詩得到飽滿的感受和集中的理解”。這也是詩歌的獨特魅力。因此,詩人從特定環境出發,捕捉太陽這個總體性象徵具象,寓含信仰和希望,並以太陽的路為抒發情感的主線,貫串寶島的歷史與現實,連結人與自然。這樣構思是獨具風采的。於是詩人用這兩段詩作為總冒:
海南島是太陽的足跡。
海南島是太陽的影子。
太陽的路就在這裡,
太陽微笑着走過這裡……
有一條太陽河,
錄著她的功勛;
有一座太陽山,
藏着她的溫情……
這樣開篇,開門見山,有起興的效應,一下子形象地點破題旨,逼使讀者追蹤詩人的筆跡,向縱深去理解。這樣對大自然進行詠唱后,緊接着詩人的觸角伸向人的領域:“海南島最愛太陽神”,“他們跟太陽走在一起”。這不是膜拜,而是暗示出人與自然消除隔閡,人在改造和征服自然,而且有崇高而堅定的信仰。海南人有太陽的膚色,能“在充滿陽光的路上迅跑,象踩着火輪,象鳳凰飛翔”。這是希望的起點。然而,詩人勸我們莫忘歷史,於是便把我們拉回古代,觸目驚心的是“流放地蔓延過苦難的瘟疫”。而太陽對這個產生過災難的地方,仍給予厚愛:“讓光明的路鋪過這裡/讓光和熱溫暖這裡/讓青春和生命之泉滋澗這裡/讓母親之愛撫摸這裡”。這樣描寫婉轉深沉,接着過渡也自然:
於是,可愛的海南島,
就象一顆成熟的椰子,
有了沉甸甸的價值。
可愛的海南人,
也象椰子樹一樣——
腰桿是挺直的,
果皮是堅硬的,
靈魂是潔白的,
內心是甜蜜的。
詩人移情入物,以物擬人,從對椰子樹由表及裡的展現,暗示海南人的獨特形象和美好的內心世界。這加深了讀者對海南人的認識與印象,有鋪墊的功效。
筆鋒一轉,再度回憶歷史,顯得跌宕起伏,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妙。不過,這時是從近視的角度,再現十年動亂報告“備受的災難”。然而,希望跟隨“太陽來了/這綠色的世界和蓬勃的生命/又有哪兒可以相比?”那麼,希望從哪裡來體現呢?詩人用這樣一節虛實結合的詩來展現:
太陽的路就在這裡,
太陽的路全是金子銀子,
全是閃光閃光的奇迹!
海南人最早醒來,
倏然化作報春的火焰,
有哪一寸土不是熱的?
有哪一寸土不是動的?
五指山的無名小花,
有哪一朵不是笑的?
這一節反撥性的詩,點染出土地的熱力與能量,並且暗示了海南人的清醒和樂觀。可見,詩人處處寫物,但也時時寫人。達到揮灑自如的境界。緊接着,詩人和盤托出海南人的性格特點和建設鄉土的偉力:“海南人激動而冷靜,/拍一拍海南島這巨大的魔方,/拍出赤橙黃綠青藍紫。”詩人用濃縮的筆調,把寶島想象為“魔方”,用“拍一拍”這個誇張性的細節描寫,暗示有理想有魄力的海南人。“拍”出生活和戰鬥的色彩,“拍”出海南人和詩人的心愿:“動用陽光的所有色彩,/打扮這世界矚目的天地”。這樣抒寫自然貼切,惟妙惟肖,別具一格。詩人並不滿足於此,還驀地神來一筆,突現時代生活的基調和徵象:“那色彩挺進的步伐,/在撞擊着新的世紀。”這樣多姿多彩,多層次地描寫、抒情,給人充實的審美感覺,引導讀者對詩的主旋律進行集中的理解和把握。
當人利用客觀規律,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之後,將會產生怎樣的奇迹呢?詩人用這樣一節充滿主觀色彩的詩來表現:
變幻是奇特的,
有一種撩撥人心的旋律。
寶島這魔方已經轉動,
循着太陽的軌跡,
貧窮愚昧和落後,
將要淹沒海底。
詩人發現海南島在太陽的引導下,正在逐步消除歷史遺留的沉重負擔,同時相信海南人自己有能力有信心改變“貧窮愚昧和落後”的面貌;這也是海南人和詩人熱切的憧憬,是寶島建設的必由之路。而太陽的路,就像這樣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就是一條人戰勝自然實現理想之路。本來,太陽之路的題旨已得到深刻有力的表達,但詩人為了強化詩情(也許也正因此而使結尾落入俗套),還通過這樣一節以虛襯實的詩作結:
太陽的路就在這裡,
這裡是陽光的王國———
熱力和光明所在。
海南人在鍛打海南島,
鍛打成璀璨的明珠,
閃動在海南島上,
鍛打成金色的獎章,
別在祖國的胸膛。
這樣一節詩,既呼應了整首詩,又喚起讀者翩翩聯想,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而從比鑒的角度看,如此結尾,是否就頗為別緻?
總之,詩人運用象徵與寫實相結合的手法,巧妙地表現了深沉的主題,在一定程度上探索和揭示了人與自然的對應關係,而這樣一個主題,又具有世界性,有詩人始料不及的審美價值。在題材處理上,也是一個非凡的突破。由此可見,詩歌是人類向未來所寄發的信息,也是啟迪人類追求以至實現理想的信使。
也許深厚博大的思想,通過最淺顯的語言表現出來,才是最理想的詩。而詩的語言必須飽含思想與情感,必須富有暗示性和啟發性,必須是形象性的語言。這種貌似淺顯的詩歌語言,實則弦外有音,言外有意,韻外有致,能給人以一定的質感。這樣就表現出一種語言技能,把人群或民族的願望、意向和要求用看不見的線維繫在一起,化為力量,化為固體的立體式的音響,這一點在詩集《孔雀泉》得到一定的昭示。如《天涯月》一詩開頭一節,
象一團思念之火,
熏過歲月的流雲,
留一團蒼白的感情,
——那往昔流放的
悲涼的結晶。
這種思想感情“結晶”化的語言,當然是較有份量的。但洪三泰的詩歌語言的初步成熟,初具個性色調的代表作,也許非《太陽的路》莫屬。可見,有較好思想內容的詩篇,必需一種精當恰切的語言,以便相應完成藝術的傳達。反過來,美妙的語言,必然能表現完善的思想感情。這是相反相承的。讀《太陽的路》,我總覺得有它個性化的“調子”。這首詩語言最大特點當然是“淺顯”。它不隱晦苦澀,也並非高深莫測,玄乎其言,神乎其神,但卻又是那麼富有暗示性和啟發性;平中藏奇,實中寓虛,淡中含韻,拙中見巧。如這樣幾句:
海南人最愛太陽神,
他們走太陽昭示之路,
他們離太陽很近很近,
他們跟太陽走在一起,
他們赤腳跟太陽一樣……
這樣的詩句,並非出語驚人,但細加品味,我們似乎隱約聞到人和太陽的濃烈氣息,看見陽光般的腳板與太陽同步推進。在此“赤腳”成了光潔的象徵,無意中呈現光的腳印。這正是詩歌語言及其象徵轉換的魅力所在。當然,《太陽的路》的語言無疑經過詩人的千錘百鍊,較為形象。於是藉助通感、比喻、誇張、擬人、排比等等修辭手段,造成濃烈的修辭色彩,構成美感,這是一目了然的,詩中“動用”這個動詞,絕對不能換成“調動、應用、使用、運用、利用”等動詞,這有賈島的“推敲”之妙。真是慘淡經營,煞費心血,詩人才能奉獻出一陣持久不息的“苦寒香”。在這個意義上講,洪三泰無疑不屬於天馬行空之列,也並非婉約派之流,倒是有幾分苦吟家的風度。這從消極方面表現在作品句式單調,缺乏變化,詞語老化,缺乏新意;語言與其為人一樣,未免太實了。
詩人在其近作《長翅膀的歌——蜜蜂》一詩中,借蜜蜂的口吻道出其新生:“我屬於祖國/是祖國樂章的一點音符/一絲輕韻”。這顯然有點謙遜。從他的近作《沙灘》、《讓我到茫茫大海去吧》、《我是彩虹》、《太陽燈》、《寂寞》、《阿詩瑪》等等佳作,我們欣喜地發現,詩人已踩出一條亦實亦虛,亦熱亦冷的藝術新路子。路上有光的腳印,散發著象徵的氣息,飄蕩着意象的倩影,潛滋暗長現代意識,若斷若續演示更新的詩歌觀念,萌動生活和汗水的溫馨,流溢着詩人的性靈……由此我們窺見:早先那朵“天涯花”,已無可奈何地凋謝,而這隻開屏的孔雀,美感日趨豐滿。這構成詩人充分生存的理由。
對於開闢出“太陽的路”,挺立在詩歌創作突破口上的詩人洪三泰,我們相信他會赤腳“走太陽昭示之路”,奮力去追求自己詩歌的太陽的。
1985年4月一稿於廣州
1986年4月二稿於普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