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霍邱師範學校 劉從奇
牛角河,一條默默無聞的小河,從地理水系角度看,它應該是淮河流經霍邱境內的一條支流。它流經現在的白蓮鄉西河村那一段河灣有一個渡口,十多年前,來來往往的人都靠一隻木船渡河。擺渡的是一位何姓老人,就像沈從文小說《邊城》里的那種擺渡老人,透着鄉下人的善良、厚道。昨天,我和朋友乘車經過那裡,不知什麼時候,河面上竟架起了一座鋼筋混凝土大橋。不見渡船,河灣依舊,一見那熟悉的堤岸,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曾經的往事,不禁浮現在眼前,而擺渡老人的孫子,那個叫小龍的少年的影像也漸漸清晰起來。
大概十五六年前吧,我和同事老汪利用暑假到農村做霍邱方言調查,其時我們正準備編寫一本叫《霍邱方音辨正》的鄉土教材。作為普通教師,我們無權用公車,更無錢租車。好在我當時有一輛馬力很大的摩托車,就是那種老式的“幸福125”。可是,這輛 “幸福”牌摩托車給我們的旅行沒帶來任何幸福。一則因為鄉間土路路況太差,二則它笨重出奇,很難駕馭。我們騎着這“笨牛”一路顛簸,走村竄戶與村民攀談,記錄他們的方言語音和詞彙,頗有些古人採風的意思。
一天下午,我們顛顛簸簸來到牛角河渡口,快到碼頭時,有一段較陡的下坡路,我擔心車速太快,一下衝到河裡的話,我們非掉到河裡餵魚不可。沒想到急剎車時,忙中出錯,我攥住了前剎,由於慣性,車子突然翻了個跟頭,我和老汪重重的摔了下來,幸好我們都戴了頭盔,無性命之虞。我的胳膊肘只是擦傷,老汪可就慘了,摩托車排氣管壓到了他的腿上,燙傷了好大一塊皮,正值盛夏高溫,老汪的小腿馬上起了很多水泡。我們驚魂未定,吃力的爬起來,躲到路旁的楊樹下歇息。過了一會兒,我勉強站起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車子扶起來,試圖再發動車子,可是踹了十幾下,累得我大汗淋漓,它就靜靜的呆在那裡一動不動。這可怎麼辦?這兒離最近的河口鎮也有十幾里路,周圍又沒有修車的,連農戶也很少。當時通訊工具還沒有今天這麼發達,大城市才剛剛出現一種名叫BP機的傳呼工具,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情景可真夠慘的!忽然老汪用手一指:瞧,那兒有一個茅草庵!我一看,河邊果然有一個簡易的草棚靜靜的趴在那兒,離它20多米處就是渡口的碼頭。我讓老汪先歇着,自己一瘸一拐的朝那座草庵走去,茅庵不大,裡面一張小竹床佔了一大半空間,地上放一隻黑釉水罐,兩隻茶碗。茅庵沒有門,兩頭都通風,河邊的風吹過來,煞是涼快,這可能是供船夫歇腳的,裡面卻沒有人!
我站在那兒正犯愁,忽然聽到有人問:“喂--,你要過河嗎?”那聲音脆生生的,似乎是個少年,一開始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四下里張望,才發現一顆小腦袋從河灣處冒出來,接着看見了他的白背心,紅短褲,身上曬的黑黝黝的,這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他手裡拎着一個魚簍,蹦蹦跳跳的跑過來,“你要過河?我去叫爺爺來,他在俺表叔家喝喜酒呢,你得等一會兒!”小傢伙快人快語,他把魚簍放到草棚里。我說:“等一下,小朋友,你們村裡有會修摩托車的嗎?” “沒有,你找修摩托車的幹啥?”他問,我把翻車的事對他說了,他好奇的看看我,又望望靠在樹下斜躺着的老汪和那台又笨又殘的摩托車。男孩說:“鮑春爸有摩托車,不知道他會不會修!”這句話燃起了我的希望,我想鮑春大概是他的小夥伴,就說:“小朋友,你能帶我到到鮑春家問問嗎?”小傢伙遲疑了一會兒說:“可以,可是誰在這裡守船呢?有過河的人來了,咋辦?”我倆邊說邊走到老汪身邊,孩子先看看老汪那隻燙傷的腿,又好奇地研究一番那輛摩托車。我與老汪商量,由他替孩子守船,我跟這小傢伙去村裡找人想辦法。
走了半里多路,才到村口,可巧,迎面也就碰見了孩子的爺爺,老船夫一看見我們,就問:“小龍,你咋不守船,跑回來幹啥?”孩子就把我們的遭遇跟他爺爺說了,老人說:“真不巧,鮑春他爸到鎮上進貨去了,再說他也不會修車呀!”這下我們真是一籌莫展了。回到了老汪歇息的地方,老船夫仔細察看了老汪那條燙傷的腿,說:“你們走不了啦,今晚在我家住一晚上,明天想法子到鎮上叫人來修吧!”老人這才想起來問我們是幹什麼的,我把我們的工作儘可能通俗地跟他說了,老人似懂非懂的聽着,在他看來我們所做的必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小龍一聽說我們是師範學校的老師,立刻肅然起敬,說:“俺們的語文老師就上過師範,你們教過他?”老人笑對小龍說:“這麼說來你該叫他們師爺嘍!”老汪和我都笑了。我說:“可不能那麼叫,小朋友,我們跟你們語文老師一樣,你就喊我們老師好了”正說著,河對岸一前一後來了三個人,喊老船夫給他們擺船,老船夫說:“對不住,兩位師爺,你們先歇着,等我把那三位擺過河,咱們再想法子!”
小龍陪着我們,六月天可真熱!我打開背包想取出水杯喝一口水,剛才慌亂之中沒發現玻璃水杯也摔壞了,書和筆記本都被浸濕了。老汪讓小龍幫助打開他的包,所幸他的塑料茶杯沒有摔壞,但杯里的茶水所剩無幾。小龍立刻往茅庵跑去,片刻就抱着那黑釉水罐和茶碗跑回來。我們立即牛飲起來,雖然是粗茶,可是我們覺得那真是我們喝過的最好的茶了。老船夫把客人擺過河后也跟着過來,我們又試試能不能發動車子,結果那笨牛仍然毫無動靜,仔細一檢查,摩托車前輪也壞了,推都推不走,眼看天快黑了,老船夫建議我們先住到他家,明天再想辦法!小龍一聽說我們答應留在他家過夜,特高興,幫助背包,又去攙他的汪師爺。天色已晚,已沒有什麼人過河。我們四人慢慢的往小龍家裡挪。
到家時,小龍的奶奶迎出來,小傢伙把我們的遭遇跟他奶奶又學說了一遍。老人很熱情,讓我們先到院子里歇着,她給我們準備晚飯。小龍忙着給我們打洗臉水,老船夫告訴我們,小龍的爸爸、媽媽都在無錫打工,他們老兩口在家帶着小龍上學。小龍不知什麼時候又跑出去了,一會兒帶着他的小魚簍回來,在廚房和奶奶嘀咕一陣子,一閃又不見了。晚飯之前,小龍才回來,一同進來的還有一位文靜的中年男子,老船夫喊那人高醫師,高醫師一進門就給老汪的傷口用清水洗洗,敷上一種叫“京萬紅”的膏藥,又給了幾片消炎藥要他吃下。這時老奶奶喊小龍的爺爺說可以開飯了。一家人再三挽留高醫師在家吃飯。高醫師略略客氣一番,經不住小龍的執意挽留,也就應了。老船夫在院子里擺開了小方桌,我們吃起了晚飯。本來,小龍的奶奶已做好了他們自家的晚飯,我們來了之後又添了兩樣菜,一碟雞蛋炒青椒,還有一盆紅燒鯽魚,那正是小龍下午在河邊的收穫。晚飯後,小龍奶奶安排我們在她兒子媳婦的房間里住宿,可是老汪和我怕弄髒了那年輕夫婦的卧室,堅持就在院子里的一張竹床上睡。小龍說院子里有蚊子,要我們住在他的房間里。小龍說他可以跟爺爺睡,從小他就是爺爺帶着睡。小龍的房子也不大,一張簡單的書桌,一張床,書包放在書桌上。小龍一時不肯去睡,和我們嘮起來,他問縣城有多大,師範學校有多大,他說他長大了也想考師範當老師。我翻開他的作文本,扉頁上兩句話吸引了我:“太陽升起來了,太陽落下去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學好呢!”我跟老汪說:“你瞧這是多好的詩啊!”我問小龍,這是你寫的嗎?他說:“嗯,老師總說我成績沒進步,爺爺也說我不聽話!”我當時非常感動,孩子那種一心向善,真誠自省的內心世界表達的多麼感人!“喜歡語文嗎?”我問,他說喜歡。“那麼,除了課本以外,你都看些什麼書?”我又問他,他說也沒有什麼書可看,除了課本以外,他還有一本《小學生字典》,幾本他表叔給他的連環畫,就是今天爺爺去他家喝酒的那個表叔,表嬸生了個寶寶,今天過滿月,所以爺爺和村裡好多人都到他家喝喜酒。也許是白天東跑西顛的累了,嘮着嘮着,小龍犯困了,直打哈欠,我們建議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吃過早飯,祖孫倆就張羅着給我們修車的事,小龍則找來了鮑春爸爸,這是個走南闖北的漢子,他說自己也不會修車,並且決然地說鎮上的師傅是不願到十幾里的鄉下來修車的。唯一的笨辦法是用板車把它拖到鎮上去。板車,老船夫家現成的,因為閑置久了,輪胎沒有什麼氣了,鮑春爸回家取了打氣筒給打足了氣。大家推着板車來到河邊,七手八腳把那個大“笨牛”抬上車,慢慢的順着河坡推到了船邊,老船夫穩住船,大家又推又抬,終於把摩托車和板車挪到了船上,小龍解開纜繩,老船夫撐着竹篙,我們向對岸駛去。清清的河面,水波蕩漾,早晨的陽光映照着緩緩的流水,那跳蕩的波光像無數散金碎銀,偶爾有一條魚像劍一樣穿過,劃出兩道斜長的波紋。
到了對岸又是一番折騰,才把板車推到了大堤上。老船夫一直把我們送到大路上,他要回去守船,小龍卻提出要和我們一道去鎮上,爺爺一開始不同意,鮑春爸又替孩子說情,並且答應一定替他照顧好小龍,老人最後答應了。我與老船夫握手道別的時候,掏出了100元錢,輕輕的塞進老人的褲兜里,老人不知我要幹什麼,用手一摸,掏出來一看,頓時不高興了,氣沖沖的塞進了我上衣兜里。我拗不過,只好作罷。
在鎮上等修車的時候,我帶着小龍到鎮上的新華書店逛逛,給他選了兩本書,一本是《避雨的豹》我記得大概是兒童文學家郭風的一本散文集,還有一本《魯迅的故事》,記得是唐弢先生寫的。我認為那是當地書店能買到的最適合小龍閱讀的書了。小龍聽說兩本書是送給他的,高興地連說“謝謝師爺,謝謝師爺!”把我和老汪都逗笑了。返回摩托車修理店的路上,我翻開那本《避雨的豹》跟小龍說寫作文要學會觀察,學會思考,乘機我把那100元錢夾在書里。
晚上回到了家裡,我換衣服的時一摸衣兜,竟發現那100元錢還在褲兜里,我仔細回想什麼時候這小傢伙又把錢裝進我兜里的呢?
今天這條小河上已經架起了一座鋼筋水泥橋,擺渡的少年小龍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