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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者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夕陽一片紅艷,將天邊的雲彩染得透透的,紅彤彤的色彩掉落下來,將水面染得透透的,將渡船染得透透的,將老人的白鬍子染得透透的,夜色漸漸襲來,一天要結束了,棺材靜靜地坐在船頭,準備着最後一班渡船。

  時間過得真快,快的連棺材自己都覺得害怕,歲月流逝無情的帶走了他的父親,又帶走了他的母親,還有村上一些兒時帶他上山放牛,領他下河摸魚的長輩,甚至一些夭折的孩子,他們都已經靜靜睡在了不遠的向陽坡上。也許是人越老就把一切事情看的越開,畢竟生命沒有了一切都是空談。棺材常常一個人對着陪伴自己三十年的渡船和靜靜的湖水發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其實這裡原本沒有湖,人們的日子過得很充實。所有的人家都住在山腳的平地上,一戶挨一戶,不大一個地方擠下了四十多戶人家,層層疊疊的屋舍高牆,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像是迷宮的路,據說有一次一個外地人進來了,走了一個早上自己都沒有走出去,最後讓小孩子給帶出去了。姓王的人家統一住在盪溝的東面,大家叫毛地坪;姓韓的人家統一住在盪溝的西面,大家叫韓家壩。這裡真是個宜居的好地方,房屋前是沿河幾百畝狹長的水田,經過世世代代先人的辛苦勞作,水田肥沃,旱澇保收,年年不愁水稻;屋后是漫山的坡地,土層深厚,土質細膩,種滿了玉米、大豆、豌豆、高梁、喬子,家家戶戶都有幾年的餘糧。

  男人們齊心協力的把握着四季輪迴的收成,哥哥皮膚黝黑;女人們養的白白胖胖的,整天忙活在灶台,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的過着,就像父輩一樣,一層不變。

  後來,建起了人工水庫,一切都變了樣子。原來的沿河水田和房屋全部在水位線以下,將會全部被淹,村名們都開始想半山腰尋找新的安息之所。就這樣四十幾戶人家搬得到處都是,這個山坳幾戶,那個坡梁幾家,一下子就被活生生的分開了。

  有了水,山就被活生生的劈開了,剩下的幾畝坡地就成了大家日夜勞作的唯一地點,但是湖水割斷了旱路,村民的日常生活必須和外界聯繫,於是經上面統籌,調配了一隻渡船,全天候方便村民出行。就這樣在這高山懷抱中有了擺渡這一新鮮行當。

  棺材就是是唯一的擺渡者,一干就是三十年。

  其實棺材不是他的真名,哪有父母給自己的孩子取這麼會起的名字呢。棺材的爺爺是一個做棺材出身的匠人,後來到了這個地方入贅,在此生根散葉,後來生下棺材父親,子傳父業棺材的父親也成了遠近聞名的手藝人,到了棺材這輩就斷了,不知為什麼,棺材就是學不會,棺材爺爺說這也許是天意,不學就不學了吧,他憑藉打棺材的手藝成了一家人對得起自己,他一輩子打了那麼多好的棺材也算不埋沒祖師爺。一家人打棺材,大家叫順口了,從棺材出生那天起,大家都叫他棺材。

  天還蒙蒙亮,雞剛剛叫,棺材就爬起床,穿好衣褲準備一天的擺渡。山的巍峨倒影在水中,被波光搖曳着,水面薄薄的一層水汽在水面歡騰,早行的人兒已經朝着渡船走去。

  閑暇等人的時候,棺材總是會想自己,總是覺得自己土埋半截了什麼都沒有見過,什麼都沒有做過,自己的大半輩子生活只有渡船,只有湖水,只有熟悉的村民。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是白活了,沒有做出過什麼重大的事。

  每當他陷入自責的時候,他總會回憶這些年自己的經歷,回憶着回憶着就湊夠了一船人,還來不及仔細琢磨,就開始了擺渡。

  有一次,老張家的兒女出嫁,全村人都去喝喜酒,棺材也去了,因為今天是他乾女兒出嫁,他臨時找了個人幫忙。人逢喜事精神爽,棺材這天喝酒了。自從他幹上擺渡這行當,家裡人就斷了他的酒,但是他自己悄悄地偷喝,直到有一次,擺渡風大,他自己滑倒湖裡差點被淹死,後來就再也不敢喝酒了。

  今天他卻是喝醉了,開始大聲說話,一遍遍的重複着,“我幹了大半輩子擺渡,什麼事都沒有做過,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我這輩子算是白活了,”話音未落,他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下去。同桌的幾個人聽見這話,有些不同意了。

  “棺材,你忘了沒有,那年大暴雨啊,小青蛙得了闌尾炎,我來找你擺渡,你和我們一起輪流背着青蛙去鎮上看病,等到了青蛙順利做了手術,我們才發現你連些都沒有穿,光着腳陪着跑了幾十里的山路,回來幾天沒法下地。”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邊比劃邊說,“哪天要是沒有你,光靠青蛙兩口子,連醫院的門朝哪個方向都不曉得,還不得鬧出人命,棺材你那是救人一命”

  嘴上不說,棺材心裡還是美滋滋的,畢竟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但是他自己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好像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樣。他心裡怎麼也想不明白。

  “棺材,你不記得了嗎?以前的時候,那時候家裡只有糧食,身上沒有錢,你隨便從口袋一掏都是錢,看見你吃皇糧,我們眼饞啊,可是又沒法給你爭,誰叫你是縣裡年年的先進呢,怕是你們家的獎狀都沒地方了吧?”一個剃着光頭的中年人說道。

  棺材想想也倒是,雖說自己沒有去過什麼遠的地方,但是縣城年年都會去,因為棺材的工作做得好,年年被縣裡評委先進、標兵什麼的,每年總有那麼一兩個獎。最讓棺材驕傲的是,有一年他被市裡評為優秀基層工作人員,市長親自給頒發的獎章,還有一張他和市長握手的照片,他把那張照片和毛主席的圖片放在一起,鎖在匣子里。

  他心裡暗暗得意,因為村裡很多人連鎮長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瞬間他便覺得自己身份不一樣了,他是一個幹部,一個受表彰的優秀幹部。想着想着,棺材的氣就來了,破口大罵,“對了,當年是哪一個龜孫子,說我媳婦和村長有一腿才讓我當這個美差的,他媽的,亂嚼舌根子。”

  棺材兩眼直直的蹬着旁桌的張寡婦,恨不得把她嘴給撕了。張寡婦見勢不對,連聲應和,“這又是哪家的小媳婦閑的沒事,敢造棺材大哥的謠,你看我不撕爛她的嘴。”張寡婦邊說邊放下手中的筷子,徑直走過來,“棺材,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虧你還記得”

  棺材氣的滿臉通紅,藉著酒勁猛的站了起來,端起個板凳準備去打張寡婦。還沒有等棺材拿起板凳,張寡婦早就遛了,“棺材調戲寡婦了,大家快來看啊,棺材調戲寡婦了。”一轉眼,張寡婦就有坐在其他桌子上有說有笑,吃喝了起來。

  再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棺材什麼都不記得了,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家床上了。

  又到了雨季,天天都下着大雨,山坡上的或沒法做大家都窩在自己家裡,女人們在家蒸饅頭,打涼粉,用吃來打發時間,男人們則三五成群的邀約打牌,消磨空閑的時間。棺材一個人坐在渡船上,靜靜地發獃。

  雨很大,聽得見雨滴擊打水面啪啪啪的聲音,遠處山上溝渠成群,像大山是水做的,再也裝不下那麼多水了,四處流串,這個地方,這種場景,棺材已經見過無數回了,四季輪迴一次,他便要親身經歷幾次,三十來年都過來了,突然他覺得生疏了。

  村裡的人越來越少了,稍稍條件好一點的都把房屋搬到了湖的對岸,平時不上坡幾天臉面都見不到;還有很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帶走了自己的小孩、媳婦,有的老人也去了;還有的年輕人在外上學,就直接在外面買了房子把自己的父母接過去住了,反正山裡的人越來越少了,好多坡地都荒蕪了,每到夜幕落下,鳥兒回巢,大山顯得孤零零、空蕩蕩的,渡船也空蕩蕩的,每當這個時候就自己一個人,棺材越來越感到害怕。

  再後來,國家大力推進退耕還林政策,坡地上全部種滿了樹,上坡地的人就更少了,棺材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廢人,什麼事情都做不好,沒有人來做他的渡船了,縣裡換了領導班子再也沒有什麼基層幹部的事了,上回到縣裡領獎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也留不住村裡的人,就連自己的兒子都和別人外出打工去了。越想越覺得心裡不是滋味。

  南山凹的那一塊地,是棺材爺爺一鋤一鋤開墾的荒地,就是這塊地救活了他們一家人的性命,棺材父親在這塊土地上沒有少花心思,地里幾乎沒有什麼大點的石頭,那裡的土地都是棺材父親篩過的,那一塊地可以說是凝結了父輩一生的心血,可是現在卻沒有人拿他們當回事,就那麼荒廢了。每次想到這裡,棺材都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對不起父輩,沒有照看好那塊地。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村裡的年輕人都走了,他們說外面好掙錢,外面的環境對小孩成長有幫助,外面的世界什麼都有。

  外面的世界什麼都有,棺材反覆思考着這一句話,可是怎麼都想不通。外面什麼都有,外面有山?外面有坡地?外面有你親爹?“忘恩負義的些狗雜種,把祖宗都給忘了,把祖宗都給丟了。”棺材破口大罵,心中知道這是不可改變的趨勢,社會在朝着這個方向發展,他沒有辦法,老人們也沒有辦法。

  很快,市裡又開始了第三次人口遷移工作,主要是針對像棺材他們這樣的人,村裡空了,兒女都在外地打工,老人們卻還居住在交通不便、醫療落後的山中,工作隊是一批接着一批,可是老人們怎麼都不走。

  有一次,工作隊把棺材惹急了,棺材拿起個十字殼,“遷,你們先把我們家躺在向陽坡的幾個人先遷了,再來遷我。”“你們快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裡,我看你們把我拖起走。”一個杵着拐杖的老人說道。

  沒有幾天,鎮上就來人了,說是這裡的渡船取消了,他負責善後。棺材急了,“你憑啥子拖走我的渡船,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你恐怕還沒有出生。”

  “老師傅,這是鎮里決定的,我哪有那麼大的權力,你有什麼問題到鎮里反應好了。”小年輕一臉無奈。

  最終,棺材通過申請將渡船留了下來,但是渡船不再是以前的渡船,它是棺材花了一千塊錢買回來的私家船,不得再從事渡船業務。一千塊錢,沒有還價,棺材買的很堅決。

  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湖水,渡船還是那隻渡船,好像三十年前的一樣,靜靜地,靜靜地,一切都沒有變,只是山中少了人語、炊煙、孩子爽朗的笑、孩子疼痛的哭、健壯的小夥子、害羞的小媳婦。

  朝陽生起,一隻渡船孤零零的泊在山腳邊上,一個白鬍子的老人靜靜椅座在渡船邊上,發著呆,一動不動,靜靜地等待着日落西山,守候夜幕的來臨,結束一天漫長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