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廟,在堯都平陽。
提起“堯都平陽”,史有載,典有錄,學界有定論。似可用“人皆知之”四字形容。
平陽,臨汾古稱,“聖賢之淵藪,帝王之舊都”。緣何稱為平陽?
《水經注》云:“平水出平陽,平陽因在平水之陽而得名”。早年在汾河西岸,現在的金殿鎮一帶有一個湖,名曰平湖,亦稱平水。堯看見平湖北面取水方便,地勢平坦,就將都城建在這裡。古人將山之南,水之北視為陽,因此得名平陽。名字本無錯,只因隋文帝楊堅忌諱。平陽和平楊同音,平陽,平陽,這不是要平掉姓楊家的天下?便降旨平陽改名。改成什麼?平陽不是臨近汾河嗎?“南通秦蜀,北達幽並,東臨雷霍,西控河汾”,從此臨汾之名叫響了。這片神奇而蘊涵深厚的土地,榮幸地身負着天下第一都的盛譽……
少時讀過《堯都故事》,記憶中似有很多神話、傳奇,不乏對堯精彩的描述。待走進堯都臨汾,穿行於那些密集的樓群間,有一種在歷史縱深之處穿越的感覺。五千年的悠悠歲月在腦屏上忽明忽滅,光色迷離中,在歷史的源頭停下了。堯廟到了!
堯廟始建於西晉,一千七百多年的風霜,留下尋根問祖絡繹不絕的腳步。因為這不是一座普通的廟,而是祭祀國祖帝堯的廟。帝堯,也不叫堯,姓伊祁,名放勛。他故世后,後代子孫為了緬懷他不凡的功德,建廟祭祀,廟號為堯。堯,繁體字寫作“堯”,古漢語講作“土高貌”,也就是巍然挺拔、高大聳立的意思。一位距今將近五千年的歷史人物,為什麼能“巍峨挺拔”到今日?
當跨入堯廟,步之所至,目之所及,處處是洋溢人類文明的聖光……
進得山門,即為儀門。古時前來拜謁和祭祀之君臣百姓,於此“整冠彈塵,端莊儀錶”。我頭上無帽,無須“整冠”;衣着光鮮,似亦不必“彈塵”。然當門額上的“文明始祖”四字映入眼帘,不覺肅然端莊,步履放緩。拜見“文明始祖”,亢奮激動,沉靜反思,上下五千年,古今多少事,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盡繪始祖篳路藍縷演進的軌跡。
沿龍鳳之脈前行,兩邊“雨花石”中矗立的模型、石器時代的產物,有陶罐與瓦盆、有龍盤與石磨……恍惚間,我彷彿看到遠古勞作的場面:堯來了,艱辛和勞累刻在臉上,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憂思。他扛着一把長柄石鏟,粗葛衣服打着補丁,邊走邊同勞作的人們打招呼,一群光屁股的孩子跟在後面跑來跑去。有人在用石刀收割莊稼,有人在用石鏟鋤草,有人在汾河裡捉魚。狩獵者正沿着小路歸來,肩上獵物還在滴血。低矮的茅草土屋裡,一位老年婦女在教孫女用骨針縫製鹿皮,身邊的灰黑色陶鼎正煮着糙米和野菜。房前的大槐樹下,幾個年輕婦女在用帶旋渦狀水紋圖案的陶制紡輪紡織麻葛……
或許,我們來時的路他不止一次走過;或許路邊是他耕作過的土地;或許田野里的水井是在他指導下鑿下的;或許我們下榻的賓館就是他露宿過的地方。來到堯廟,歷史深處的一切幾乎伸手就能觸摸到……
在這樣的文明氛圍中漫步、沉思,我越來越感到帝堯的不凡。那時候,日月無序,農耕紊亂,經常有種無收,更多的則是廣種薄收。《尚書·堯典》記載,帝堯欽定曆法,古平陽地區才最早五穀豐登,才最早六畜興旺,才最早成為世人嚮往的地方。平陽成為萬國林立的國中之國,華夏大地出現了國家的雛形。就在這塊沃土上,文脈綿綿,薪火相傳。這裡誕生了被公認為“祖詩”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康衢謠》:“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人類文明的曙光最早在世界的東方升起了!
走過儀門,迎面是高大雄偉的五鳳樓。五鳳樓始建於唐代乾封年間。原名光天閣,意思是“堯之功德,光天下之明,兆萬民之福”。遠古時期,帝堯和他的四個大臣,其中兩為閣老,兩位輔臣,經常共同出行。尤愛共同登高遠眺,一邊欣賞風景,一邊議論時政。當時的人們,就把帝堯和他的四位大臣比喻為“五鳳”,並有“一鳳升天,四鳳齊鳴”之說。五鳳和鳴象徵天降仁君,君臣團結,河清海宴,國泰民安。五鳳之間,雖有主次之分,但彼此暢所欲言,民主議政,指點江山,共理朝綱,天下大治,因而有了後來的五鳳樓。是任人唯親,還是任人唯賢,為了尋找合適的繼承人,帝堯擯棄了親情的牽絆,四處訪賢。如此天下為公的思想,在中國文明史的前端放着光彩,成為中國最早民主政治的佳話。放眼當今世界,民主政治大勢所趨,而專制之幽靈、裙帶之餘孽卻也殭屍猶存。人類的政治文明,依然任重道遠。“六億神州盡舜堯”,仍是一種未能實現的美好理想。
廣運殿,又名協和殿,取“廣以配天,運以配地”之意,這裡再現的是帝堯召見群臣的盛況。堯那個時候,不會有寬闊的大殿,不會有華麗的服飾。是後人理想化的想象而已罷了。因而使大殿離堯居所“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和堯“布衣掩形,鹿裝禦寒”的本來面目越來越遠。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對帝堯的尊敬。然而九十年代,一場大火焚毀了整個大殿。彷彿就是一場噩夢,大火熊熊燃燒了七天七夜!嘆息啊!痛心啊!作為堯的後人,我們情何以堪?多少人有志之士泣血呼號……
“誹謗木”,立在廣運殿前,亦稱華表木。《辭海》記載:“華表,亦稱桓表,古代用以表示王者納諫或指路的木樁”。“誹謗木”之誹謗兩字,並非現今誹謗之意,意思是“有則改之,無者嘉勉”。堯設誹謗之木,何也?帝堯統領天下,為了博採眾長,廣聽諫言,就在宮殿前樹起一根木柱。不論是文武大臣,還是平民百姓,只要站在“誹謗木”下,就可以對朝政發表言論,指點是非,絕不追究“誹謗”之罪。這木柱也許就是“留言簿”或“意見箱”。也許帝堯在“誹謗木”下聽到了不少的治國方略,也許帝堯以此為鑒制定了不少的治國大策,才有了“堯天舜日”的太平盛世。
凝視廣運殿前的“誹謗木”,我不禁回想剛剛走過的儀門背面康熙的“光披四表”四字題詞。此四字出處為《尚書·堯典》。如果是發自內心,那麼他景仰堯的什麼?我想,莫不是想學習堯的禪讓天下,也不會是要效仿堯廣開言路的民主政治吧?此舉是康熙誠敬,還是做秀?如果真有此心,為何要大興文字獄,閉塞言路。真不知道康熙大帝真實的想法,也恐怕只有他自己和天知道了。歷代君王,或把自己看成堯,或把堯看成自己,只不過言之者多,行之者少之又少,才有了江山更迭,王朝易主,萬歲萬歲萬萬歲,就是歷史最大的嘲諷和譏笑……
廣運殿前的堯井,古井幽深,清水粼粼,井前的地上雕刻着“天下第一井”五個字,彷彿告訴我一個偉大的故事。堯井據說是帝堯親手所鑿的一眼水井。這井到底是不是帝堯親手所鑿,歷史悠久,已經難以考證了。可以考證的是,帝堯那時候出現過罕見的大旱。史書有“田土裂,禾焦枯”的記載。正是水井,抵禦和解除了這種大旱,使人畜有水喝,禾苗有水灌,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人類又得以延續了。自此,我們這古老民族才有了“吃水不忘打井人”的說法,堯廟也才有了思念聖德的堯井。也許其時,帝堯開鑿和推廣水井,僅僅是為了抵禦乾旱,但是不曾想,水井的出現,人類告別了“延河居住”的時代,進入了“圍井居住”的時代。水井,家園的代名詞,自此有了背井離鄉的酸楚與哀傷。
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司馬遷則稱堯:“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
離開堯廟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中國的“王”字,三橫像天、地和人,能貫通於其中者為王。且中畫靠上,表示人要順天行事。天者,道也,道行民心,便為堯舜。堯行天道而得民心,其實天道民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萬世常青之理。堯,獨步中華史冊的千古聖帝,如山高,似水長……
或許堯廟只是一座祭祀帝堯的載體,屍身可以腐朽,遺址可以坍毀,但精神的支柱永不能倒塌。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帶走了多少故事,但先輩們的創業史不是神話,不是傳奇,而是作用於歷史車輪上永不生鏽的軸承。來了,並非為了流連古舊的歷史遺迹,也不是獵奇消逝的塵煙雲影。只是因為我們根深情濃,血脈所系。千古帝堯今何在,在億萬華夏兒女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