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家灣村鍾厚的妻子懷了個十年的怪胎。
原先他妻子是習慣性流產,懷了三次孕,三次都流產了。看着別人家順順噹噹地生了一個又一個娃娃,被抓計劃生育的幹部攆得滿山跑,鍾厚的妻子連第一胎都生不下來,兩口子只有眼紅氣悶的份兒。當鍾厚的妻子第四次懷孕的時候,醫生告訴鍾厚,這一次如果不能生下來,他妻子就再也懷不上孩子了。
鍾厚生性忠厚,他不想變成“無後”。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妻子沒有再流產,一直懷孕到了第十個多月,妻子卻沒有半點要臨盆的跡象。
過了整一年,妻子儘管肚子挺得大大的,孩子就是不出世。妻子從流產又變成了難產,胎兒在母親的肚子里賴着不出來,一賴就賴了十年。
十年懷胎,誰也沒遇到過這種事。村裡說什麼的都有,但誰也說不出個道理來,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怪胎呢?
懷孕的頭一兩年,鍾厚沒少帶妻子到醫院檢查。一開始大家懷疑是個死胎,醫生檢查了說胎兒活着,妻子也能感覺到胎兒會動。又有人說恐怕不是個胎兒,是個特大的瘤子。鄉衛生院沒有什麼設備,鍾厚特地借錢帶妻子到縣城醫院照了B超,不是瘤子,確確實實就是個早該生下來的胎兒,五官四肢都已成形,似乎連頭髮都長了好多出來。
拖到第三個年頭,還是老樣子。這時有關鍾厚家怪胎的事已經傳得四鄰八鄉無人不知了,他再也受不了了,回來告訴妻子,把怪胎打掉。
妻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個胎兒再打掉,她一輩子就別想當母親了。
縣城醫院新來了一個醫生姓查,他聽到鍾厚家怪胎的事,就打算好好給鍾厚妻子檢查一下。第一次他沒查出什麼。第二次他再到鍾家灣村,鍾厚家人去室空,鍾厚在家鄉已經難以安身,帶着妻子到外地打工去了。
這以後的幾年,查醫生一直注意打聽鍾厚兩口子的消息,都杳無音信,那一年查醫生出差到沿海一個小鎮,晚上看到一條當地電視新聞,說有一個孕婦經常在貨場用平板車幫人拉貨,挺着個大肚子,拉着沉重的板車爬坡下坎,她都不當回事。記者沒有能夠拍到當事人,只是採訪了周圍看到過她的目擊者,他們都證實確有其事,並且有的回憶說好像幾年前就看到過這麼一個拉板車的孕婦,她除了拉板車,還擺過小攤,擦過皮鞋。大家共同感到奇怪的一點是:好像什麼時候看到她,她的肚子都是挺得大大的,從來沒癟過。
新聞記者呼籲大家:孕婦干拉板車的重體力活,對胎兒太危險了,能不能給她提供一些必要的幫助?
查醫生立即想到了鍾厚的妻子,如果新聞中的孕婦真是鍾厚的妻子,算了算,到這個時候,她懷上怪胎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懷胎,查醫生想想都有點毛骨悚然。查醫生起身就直奔當地電視台。
電視台記者對查醫生說的也不太相信,但表示可以邀請查醫生一起來把這件事調查清楚。記者帶上攝像機,查醫生打電話回自己工作的醫院,請同事們傳真一份鍾厚和他妻子當年留在醫院的身份證照片複印件,一行人出發了。
幾經輾轉,他們找到了孕婦臨時租住的房子,陰暗潮濕,不要說給孕婦住,正常人都不適宜在這種環境里生活。那天他們趕得不巧,孕婦兩口子都不在家,查醫生向鄰居了解情況,並給鄰居看了鍾厚夫婦身份證照片的複印件,都說基本符合孕婦兩口子的外貌特徵。但再次來的時候,鄰居告訴查醫生他們:孕婦兩口子收拾東西退了房子,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
顯然鍾厚兩口子在躲避他們,接下來查醫生在這座小鎮再也找不到鍾厚和他妻子的行蹤了,查醫生回到家鄉,決定試走另一條尋人路線,請求當地政府和鍾家灣村鍾厚的親戚們幫助查找鍾厚的下落。有幾次捎來的消息不準確,害查醫生白跑了許多冤枉路。他沒有灰心,終於等來了一個可靠的消息:鍾厚落腳在沿海另一個小鎮里。
查醫生動身趕去,再次請上當地記者,先找到鍾厚的妻子,看到她正推着一輛手推車沿街賣小百貨,肚子仍然是圓鼓鼓的。他們上前說明來意,鍾厚妻子聽了卻轉身推着車子就跑,居然跑得飛快,查醫生和記者都看呆了。再次找到鍾厚妻子,查醫生和記者不露面了,悄悄尾隨着她到了她住的地方,兩個人冷不防直接出現在鍾厚面前。鍾厚一開始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身份,經查醫生和記者再三好言相勸,他才告訴查醫生說:將近十年來他和妻子四處奔波打工,耐心地等待胎兒降生,孩子一天不出世,他們一天回不了家。他們沒錢住院檢查,生活的窮困窘迫還使鍾厚的妻子挺着大肚子幫丈夫幹活。對記者出於人道的擔心,鍾厚苦笑着指指妻子的肚子:“這娃娃賴在他媽肚皮裡頭這麼多年,我想肯定也是皮實得很,有點磕磕碰碰的也傷不了他。拖了這些年,我們都受不了了,他萬一真要保不住,我們也認命了。”
查醫生安慰他們,他一定會幫助他們把孩子生下來。現在生這個孩子已經不是他們的私事了,已經成為社會事件。
在查醫生的幫助下,請來了一位全國知名的產科專家,指導幾個經驗豐富的助產士為鍾厚妻子助產,打催產針吃催產葯都毫無作用。專家將鍾厚妻子接到設備更先進的大醫院,向全國甚至國際同行們通報這件事,為此還成立了一個專家組。
但專家們都拿不出定論,新聞媒體的報道更是五花八門。由於科學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釋,甚至出現了許多蒙上靈異和宗教色彩的說法。有宗教人士引用《聖經》中雅各和以掃未出生以前就在母腹中相爭的故事,作出猜測說:鍾厚妻子懷的可能是雙胞胎,兩個怪胎就像雅各和以掃搶着要先出世,互不相讓,結果僵持住了誰也出不來,最接近科學的說法也是十七世紀的“預成論”了。
這時候奇上加奇,鍾厚妻子開始出現一系列發熱、發寒、抽搐的癥狀,皮膚上長起大塊大塊無名毒瘡。這又是從未見過的怪病,專家們緊急會診,這回倒是得出了一致的結論:由於怪胎孕育十年,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個體了,可能獨立感染了一些病症。他瓜熟蒂不落,沒有脫離母腹,就把病帶給了母親,像胎毒逆向傳染,專家們起了個名字叫“逆胎毒”。現在怪胎即使生不下來,也必須及時處理掉了,否則逆胎毒將會危及鍾厚妻子生命,母子不保。當醫院把這個情況向鍾厚講了后,第二天就發現鍾厚兩口子不見了蹤影。
鍾厚帶着妻子跑了,這又成了一件特大新聞。醫院、警方和新聞界都派出大隊人馬尋找他們,這和當初查醫生那種帶私人性質的尋找大不相同,因為那時候鍾厚妻子畢竟沒有性命之憂,而現在鍾厚妻子隨時都有可能因逆胎毒的病情加重而死亡。電視台和報紙都反覆向鍾厚發出公開的勸告,希望他以妻子生命為重,及時返回醫院。沒有孩子儘管不幸,畢竟還可以收養一個。
當全社會都被動員起來尋找鍾厚夫婦的時候,誤會和謠傳也不少,有人公開支持鍾厚帶着妻子逃跑的舉動,他們認為醫學家在拿鍾厚妻子做試驗,鍾厚夫婦不應該為科學作犧牲。這就使局面顯得更複雜和嚴峻了。
最後是在一座高樓的樓頂找到鍾厚夫婦的,夫婦兩個在樓頂邊緣抱頭痛哭,聲稱如果再逼他們,就一起跳下去。警方對現場作了戒嚴,樓下鋪了巨大的充氣墊,救護車、消防車都在待命。但誰也無法說服鍾厚夫婦下來。查醫生也趕來了,不過鍾厚夫婦也不信任他了。
緊急關頭,查醫生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我是一名社會學家,我有辦法勸說鍾厚夫妻,還可以幫他們把孩子順利生下來。”
查醫生本能地以為有人在開他的玩笑,手機號碼好像也見過,但現在他病急亂投醫,撥回了電話。
手機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簡單地說了句:“我馬上來。”
這個男人趕到現場,果真是查醫生有過幾面之交的熟人,查醫生知道他確實是一名社會學家。但要說他能勸鍾厚夫婦下樓查醫生相信,要說他能幫鍾厚夫婦順利生孩子,查醫生就嗤之以鼻了。他是一名社會學家,根本不懂醫。
社會學家也沒時間多說,還是那簡潔的幾句:“事情的根子起在那個怪胎上,只要能使胎兒順順利利生下來,讓他兩口子高高興興當上父母親,一切都解決了。你們可以和我一起上去。”
鍾厚妻子瞠目結舌地看着社會學家,也聽不懂他說的什麼,幾分鐘后,她就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聲叫起痛來,並用手捂着肚子,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在場的醫生護士們卻馬上反應過來:她要生了!
十年懷胎,一朝分娩。現場轟動了!其他所有人立即給醫生護士們讓出一條道,讓他們將鍾厚妻子迅速抬上救護車,送往醫院接生。從現在起,這個胎兒的出生就成了全國乃至全世界新聞聚焦的焦點,那家醫院被記者圍滿。而醫院派出了最好的醫生護士給鍾厚妻子接生,產房外還擠着一大群醫學專家。大家都在等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降臨,聖人出世也不過如此。鍾厚只是蹲在走廊里笑着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查醫生還在為樓頂的事感到震撼,他問社會學家:“你那幾句話說的是什麼?難道真是有魔力的咒語?”
社會學家回答:“我當初聽到怪胎的事,就感覺到這是個醫生不能接生的怪胎,需要用我的社會學來接生,我是這樣說的:‘你也大了,應該能聽明白我說的了,我知道你一直不肯來這個世上的原因。你害怕!你害怕你出生后將要面臨的貧窮而不公的命運,住在又黑又潮的破房子里,四處奔波打工,賺一點微薄的血汗錢,討不上老婆,養不起孩子,生不起病。你的父母屬於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不是他們不努力,只是他們辛苦勞碌一輩子,也無法改變許多東西。你不可能像有的孩子含着銀匙出生,你來到這個世間,最大的可能就是再重複一遍你父母慘淡的人生。但現在不同了,不管你是有意無意,你已經成功地使你和你父母都出了名,全社會都在關心你一家,也許你和你父母不會因此就發達起來,但你從今以後起碼比別人更多了一個機會,你會比別人得到更多的關愛,更不會輕易被忽視,你已經有了一個新的起點。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不願意出來’。”
查醫生追問:“就這些?”
社會學家點頭:“就這些,不管你相不相信,這就是這個怪胎一直不肯出生的真實原因。我說到了點子上,所以我把他說動了,現在你聽——”
產房那邊爆發出了一陣響亮的初生嬰兒的啼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