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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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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亮看到妻子張秀雲走下台階,緊緊皺起眉。他越來越厭倦張秀雲,在他眼裡,妻子簡直就像塗滿黑瀝青的柱子,又冷又硬。已經很久,他連碰都不想碰她。

  張秀雲理着短髮,穿一身黑西裝,一雙平跟鞋,脖子里圍條男式長圍巾。從背後看,很難分辨出她是男是女,活脫脫一個裝在黑套子里的人。

  走到門口,張秀雲左右看看,沒看到李明亮的車,便倚牆點了根煙,用力吸了幾口,扔掉煙蒂,用腳踩滅。李明亮不禁皺起眉。他知道張秀雲學會了吸煙,總是背着他,可他不知道她煙癮居然這麼大。而且,她的動作,李明亮覺得十分熟悉。是誰總是這樣踩滅煙蒂?

  按按車喇叭,張秀雲朝着李明亮的車走過來。父母從鄉下過來了,住在二弟家,今晚吃頓團圓飯。李明亮忙,公司一攤子事,還要忙着哄好情人王小娜,所以連電話都很少給父母打。這次老人來了,他無論如何得儘儘孝心。

  張秀雲上了車,問定在哪兒吃飯?李明亮說定好“水雲間”飯莊,那兒有家常菜。一路上,兩人沒什麼話說。其實已經很久了,李明亮和張秀雲就像熟悉的陌生人,連飯都很少在一起吃。對李明亮,家不過是臨時歇腳的地方。王小娜的住處才是他心裡渴望的地方。王小娜柔情蜜意,哪句話都聽着動人,甚至連發脾氣都讓李明亮覺得可愛。好在張秀雲不煩他,從不追問他在哪兒過夜,也不過問公司的事。這幾乎是張秀雲現在唯一的優點,也是李明亮不能鼓足勇氣離婚的理由。娶了王小娜,他還會像現在這麼自在嗎?而且,張秀雲和自己的家人一向相處融洽,遠非任性的王小娜可比。

  進了飯店,父母和二弟已經落坐。看到李明亮和張秀雲進來,兩位老人愣住了。張秀雲沖他們點點頭,坐在了桌子外面。以前吃飯,她總是挨着婆婆坐的。婆婆想喊她過來,被公公制止了。一家人拉着家常,張秀雲卻始終不說話,只是過一會兒便出去一趟。李明亮猜她是去吸煙。

  看到媳婦出去,父母幾乎是齊聲質問李明亮,秀雲這是怎麼了?簡直像變了個人!以前長發披肩,總是穿着裙子,水蔥一般的人,今天怎麼這個樣子?而且,以前只要婆婆來,她總是柔聲細語,給婆婆夾菜盛飯,極盡孝道,今天卻大不相同呢。李明亮撓撓頭,說一年前秀雲生了場大病,就漸漸變了。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脖子里圍的圍巾,像是曾強哥常圍的那種。”二弟吃着菜,突然悶悶地說。

  李明亮一愣。曾強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哥們,一年前在一次海難中去世了。經二弟提醒,他也想起來,曾強特別喜歡系黑色長圍巾,特別喜歡穿黑西裝。而且,曾強吸煙,吸的是三五。李明亮在張秀雲的包里看到過三五煙盒。她現在也吸三五。

  張秀雲進來了,看到一屋子的人都看她,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婆婆叫她坐到自己旁邊,張秀雲猶豫一下,坐了過去。婆婆從手腕上取下一隻銀鐲子,緩緩地說:“這鐲子不值錢,可是家傳物件。秀雲啊,你是李家的長媳,這鐲子應該由你再傳下去。”

  把鐲子放到桌上,張秀雲說她現在不戴鐲子,而且以後也不會戴,還是婆婆自己留着好。婆婆驚訝,說她可以不戴,但為什麼不留着?嫌不好?李明亮趕緊打圓場,叫妻子先收起來。張秀雲卻執拗地搖頭,說不喜歡的東西就不想要。李明亮按捺不住,大聲說真是不知好歹。張秀雲冷冷地看他們一眼,起身就走。

  家宴不歡而散。李明亮將父母送回二弟的住處,父母嘮叨了一路,叫他對秀雲嚴加管束,這麼忤逆的事居然也做得出來?還有,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穿一身黑衣服,簡直像喪服!

  回到家,李明亮越想越生氣。這婚姻,沒法維持了!張秀雲正坐在客廳邊喝茶邊翻一本詩集。他走上前,一把將書扔到地上,還踩了兩腳,怒吼道:“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還是孩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你想怎麼樣?”張秀雲冷冷地問。

  李明亮語塞,半晌擠出兩個字:離婚。

  張秀雲點頭,說離就離,一年前就該離了,她把離婚協議書都寫好了。李明亮詫異,問她什麼意思?張秀雲轉身進了書房,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協議書。

  看着協議書,李明亮大吃一驚。協議書是用黑紙打印的,白色的字森然如骨。大意是兩人協議離婚,張秀雲不要李明亮公司一分錢,只要保留這套房子。

  “簽字吧,我想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和你這幾年,就像這黑紙,讓人透不過氣來!”張秀雲大聲說。

  李明亮呆愣愣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見李明亮沒有表示,張秀雲抱起被子去了另一個房間。李明亮雙手抱頭,腦子裡像塞了一團亂麻。

  從柜子里拿了半瓶酒,李明亮一飲而盡。結婚才五年,他們這是怎麼了?張秀雲一年前就寫好了離婚協議,莫非她知道了王小娜的事?可她為什麼隻字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李明亮剛到公司就接到二弟的電話。二弟在電話里吞吞吐吐。李明亮心煩,問他到底有什麼事?

  二弟結結巴巴地說朋友居然見過嫂子,在平山,她和一個穿一身黑西裝系黑圍巾的人在一起,兩人十分親密。朋友還問那是不是他哥?

  “如果那朋友說的是真的,大嫂恐怕和曾強哥有關係。”二弟頗不情願地說。

  掛了電話,李明亮心裡煩躁不安。曾強,他最好的朋友曾強會和妻子關係曖昧?他點了根煙,慢慢想起幾年前的往事。張秀雲曾數次為曾強介紹女朋友,曾強卻一個都相不中。曾強曾開玩笑說找女朋友只有一個標準,就是找張秀雲這樣的。可是,他們是怎麼開始的?

  晚上,李明亮破例九點之前回了家。張秀雲已經回來了,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書。李明亮看到她的包放在桌上,悄悄走過去,從包里拿出她的掌上電腦。這是三年前他送妻子的生日禮物,她最喜歡的是通話錄音。每次通話都錄下來,晚上再逐一清理。李明亮曾笑她孩子氣。

  找到菜單鍵,按開通話錄音,李明亮戴上耳機。屏幕上顯示90條錄音,而名字全部顯示是“曾強”。有打進的,也有打出的。李明亮獃獃地聽着,一條又一條,都是甜蜜的情話。點開最後一條,日期是曾強死亡前兩天。

  曾強:我們一起去海上田園度假村,在那兒過一陣子神仙眷侶的日子,好不好?回來你就離婚,然後我們舉行婚禮。我想好了,我們去青島度蜜月。在那兒租套別墅,聽着海浪拍打窗子的聲音入睡。那該是何等的詩情畫意!

  張秀云:好。我明天就跟老總請假。我年休假正好還沒歇。

  曾強:你怎麼騙李明亮?

  張秀云:我就說回老家找朋友玩。反正他也不關心我的行蹤。

  曾強: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不知怎麼,特別想你。可我們分開不過兩小時啊,我覺得自己真是着了魔了。我拿定主意,以後我們要守在一起一輩子,永遠都不分開。你要想走,我就用鐵鏈子把你拴起來。

  張秀云:不用你拴起來,我以後只守着你一個人,好吧?你現在就像我的空氣,沒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曾強:你也是我的空氣,不只是空氣,而是全部。沒有你,我的世界是空的……

  李明亮一把揪下耳塞,狠狠地扔到桌上。他抬起頭,看到張秀雲正怔怔地看着他。她舉起右手食指,卻又垂下來。這也是曾強的舉動,說話前喜歡舉起右手食指,似乎在強調什麼。

  “你什麼時候和曾強開始的?”李明亮壓抑着怒火問。

  “兩年前。你和王小娜開始的時候。”張秀雲淡淡地說。

  李明亮呆住了。張秀雲拿起掌上電腦,坐在李明亮身邊。她按開電腦里的相冊,一張張翻給李明亮看。李明亮,徹底驚呆了。裡面是他和王小娜親密的圖片,在酒店的床上,一共四張,每一張都無比清晰……張秀雲搖搖頭,說當她看到這些圖片,她想到了死。整整半個月,李明亮帶着王小娜出門,兩人一路親熱到了雲南。而張秀雲守在家裡,整日以淚洗面。

  那段日子,是曾強守在她身邊,安慰她,鼓勵她,照顧她。更重要的是,他愛她。結婚三年,李明亮不再送她玫瑰花,可那些日子,曾強每天都送。他說自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了她,如果不能娶到她,他一輩子不結婚。張秀雲脆弱的感情找到了依靠,就這樣,她懷着複雜的心情和他開始了曖昧關係。開始是報復,後來,她深深陷了進去,愛上了曾強。

  張秀雲拔下掌上電腦的耳機,點了電話錄音播放鍵。聽着曾強的甜言蜜語,淚水順着張秀雲的臉頰滑下來。她說自己殺了曾強,是她殺了曾強。當時坐海上游輪時,大船突然發生事故,船沉了。曾強呼喊着她,他搶到了一個救生圈,他朝着她劃過去。她將頭伏在救生圈上,可小小的救生圈根本無法承載兩個人。船爆炸了,強大的衝擊力將曾強和張秀雲分開,曾強從救生圈上消失了。張秀雲緊張地尋找他,看到他在水裡掙扎,她馬上划著水過去,可就在快要抵達他時,她卻停了下來。她獃獃地看着沉浮的曾強,改變了主意……

  海難之後,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經歷。只是,她大病了一場。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看到曾強責備的眼神。他一遍又一遍地問她:我不是你的空氣么?我沒了,你為什麼還活着?你為什麼還活着?

  李明亮看着張秀雲,一直盯着她,半晌才說:你活着是為了受到懲罰。

  張秀雲神色凄然,說,是的,所以她變了,變成了曾強。她太了解他,穿他喜歡的西裝,圍他喜歡的圍巾,吸他喜歡吸的煙,做他喜歡的動作……只有這樣,她才覺得好過些。不過,因為,就在度假前,曾強醉酒之後告訴她,為了得到張秀雲,他僱用了王小娜。王小娜施展萬般風情,終於勾引到了李明亮。他要王小娜死死地纏住李明亮,然後他就可得到張秀雲。張秀雲,就在划著救生圈快要抵達曾強的瞬間,想起了這些話。她愛曾強,可曾強的愛遠比她更強烈,更不擇手段。他一定要張秀雲離婚,他一定要張秀雲辭職,他一定要張秀雲永遠只看他一個男人,他一定要張秀雲每天都說十次“我愛你”,為了達到目的,曾強會用盡一切手段……張秀雲在剎那間放了手,就像放掉愛的鎖鏈。

  “曾強和王小娜簽的合同是兩年。就在明天,合約到期。所以,王小娜從律師手中取出最後一筆錢就會消失。你一定不知道吧,你柔情似水的情人,不僅早有意中人,並且已經嫁為人婦。她,只是為了錢。”說著,張秀雲緩緩地站起身。

  淚水順着張秀雲的臉頰滾下來,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