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火光熊熊,火光熊熊,我在鍛劍,我在鍛劍。
這高高的劍山上,鑄劍的都是些男子,可我不是,我是一個,有着芙蓉面龐,楊柳身段的女子。
我愛鍛劍,因為我的心中有恨,我會將火紅的隕石從爐中鋏出,放在石鏨上狠狠地敲打,手中的鐵鎚如風一樣旋轉,宣洩着我所有的恨。
我的恨緣自不滅,因為就是他,為了霸佔我們族豐美的草地,而殺死了我的父和母。
在鐵鎚旋轉時發出的“呼呼”囂聲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狂喊:“我要殺不滅,我要殺不滅!”
可是我知道,我現在根本殺不了不滅,因為我的力量比他弱小得多,還因為,現在的我根本無法靠近他的領地。所以,我只有鍛劍,拚命地鍛劍,在鍛劍中宣洩我的恨,在鍛劍中強大自己的力量,同時,也在鍛劍中尋找復仇的方法——
族中的長老告訴過我,不滅的身上穿有他們族的寶貝——百金甲,普通的刀劍根本傷不了他,就算上古流傳下來的好刀好劍,也只能傷他一點小小的皮毛。若想殺他,只有鍛出傳說中的離魂劍。傳說離魂劍不論刺在誰的身上,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傷口,受傷的那個人就會流血不止,無論什麼草藥都不能醫治,而最終只有血盡而亡。
所以,我才來到這高高的劍山上鍛劍,所以,我才棄了我那美麗容光,夾在這無數的男人中間鍛劍。
我照着師傅說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地鍛劍,每鍛出一把劍,我就在自己身上試——本來,我也可以像師兄們那樣,拿山裡的動物做實驗,可是,我還是決定拿自己的身體來試劍,因為,我要讓我自己時時記住自己心中的恨,我要讓我自己時時記住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我要讓我自己時時記住父和母慘死時的情景,所以,我情願讓自己,第一個為自己所鑄出的劍而傷——所以,我的臂上有了一條又一條的傷痕,讓我的師傅我的師兄們看了,都忍不住嘆息:“長離,長離,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而我不答,回答他們的,是更加有力的鐵鎚的囂聲和更加堅定的呼喊:“我要殺不滅,我要殺不滅!”
可是,令我失望的是,我鑄了那麼多的劍,那麼多的劍在我臂上劃過,可我所有的傷口不久之後就開始結痂,沒有哪一道傷口,像長老們說的那樣,流血不止。
於是,我更加發狂地敲打那些火紅的隕石,直到,火花飛濺,如旋風般在我身邊舞蹈。
貳
火光熊熊,火光熊熊,我在鍛劍,我在鍛劍。
那天,我鍛劍的時候,有人突然站在我面前。憑我的感覺,我知道,他不是我那眾多的師兄中的任何一個。也許,他是一個來買劍的人,因此,我頭也不抬,手中的鐵鎚“呼呼”有聲。我說:“要買劍,外面去,站在這裡,小心火星子燒了你的衣,燙了你的臉!”
“你鍛劍的動很好看,就像,在跳舞。”
有低沉的聲音傳來,教我不得不抬頭。
由是看見了他,那個像一尊石像一樣立在洞口的男人。“你是誰?”我冷冷地問。
“你又是誰?”同樣沒有感情的聲音。
我不再理會他,低頭,繼續鍛劍。要看就看吧,也沒什麼好看的。
“你為何要鍛劍?”
“因為我愛。”
“劍是兇器,你一個嬌弱的女子,應該在家裡照顧丈夫和孩子,不該接近這東西。”
我再次抬頭,面容如冰:“請你走開,你已經說得太多了!”
他反倒走了進來,說:“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只好拿你試劍了!”
我說罷,就拿起身邊一柄剛鍛好的劍向他刺去——這柄劍,我剛好還沒有試過。
他竟不閃不避,伸出手來,握住了劍鋒,我清晰地看見,有鮮紅的液體,從他手上流出,順着劍身向我流過來,滴進我面前的泥土裡。那一刻,我竟然失神。一鬆手,劍就已經被他生生地抽去!
“看,女人還是女人,連這麼一點血都見不得,還能鑄什麼劍?”
那一刻,我暈厥。
他轉身離去,只剩那狂傲的笑聲在我身邊回蕩。
叄
第二次見他,是在師傅住的洞里。
師傅指着他對我說:“這位公子一定要你為他鑄一柄劍,他可以,出重金酬你。”
“如果我不呢?”
其實我並不想這麼說,因為,這畢竟是師傅第一次要我為客人鑄劍,而一個鑄劍師的義務,也就是為客人鑄劍。
師傅還想說什麼,他卻站了起來,止住了師傅,說:“長離,我們出去走走,如何?”
顯然,他已經從師傅的口中知道了我的名字,乍聽見我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我還真的,很不習慣。
“如果你不要我為你鑄劍,我就陪你去。”
他再次大笑,就像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然後,他一揮袍袖,走了出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說:“好,你來。”
劍山,原來劍山上也有這樣的美麗的風景,我到這兒五年了,卻從來不知道,劍山上也有花香,也有鳥語,也有清泉,也有小溪。
他在前,我在後,一直,也不說話。
行至一條小溪的時候,他說:“洗洗吧,你看看你那臉,比燒焦的木炭還黑,哪還像個女人。”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一手的黑煙。我竟然想笑,忍了忍,就俯身向那溪水中,掬起一捧,向臉上撲去——
溪水中,有嬌美的臉龐出現,有如玉的手腕出現,還有,他訝異的眼神——
“哦,原來,你這麼美!”
我起身,還是一臉冷然。
“有什麼話,快說,說完了,我還要回去鑄劍。”我一邊擦着手臂上的水,一邊說。
他卻突然走上前來,狂野地擒住我的手,掀開我的衣袖——道道劍痕,在刺目的陽光下,如條條蚯蚓在我臂上爬行。
“這是什麼?”
“劍痕啊,你那日不是嘲諷我怕血么,現在你知道了,我到底是怕血,還是不怕血。”
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他寬大的手掌覆上我的傷口:“你心中,一定藏着很深很深的恨。告訴我,什麼人傷你這麼深,你又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我笑:“告訴你又能怎麼樣?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劍客,一個到劍山上來買劍的劍客,我們不過是偶然相遇在這裡,等你買完你的劍,你就要離開,而我,將繼續鑄我的劍。”
“倘若,我為你了卻你心頭的恨,你可願下劍山,永不再鑄劍?”
那一刻,我愕然,心頭有淚意泛起:“你又何必,我的恨,不是你能了卻的,我的恨,只有我才能化解,只有我鑄出的劍才能化解。”
“那麼至少,在以後的日子裡,讓我為你試劍!”他的口氣,是那樣地不容置疑,我想拒絕,可是,竟然張不開口。為什麼面前的這個男人,竟開始讓我冰封的心解凍?
肆
以後的日子裡,他果然這樣做了,我每鍛好一柄劍,他總是能準時地出現,然後,為我試劍,一次,兩次,我開始覺得,那些劍劃在他的身上,比劃在我的身上還痛,終於,我忍不住,在他又一次試完劍后,我清理着他的傷口對他說:“以後,你別再來了,也別再為我試劍了,好嗎?”
“除非,你不再鍛劍。”
“那不可能!”
“能告訴我,是為什麼嗎?”
於是,我告訴了他,告訴了他我那曾經美麗得如燦爛的春光一樣的童年,告訴了他我和父與母的幸福生活,告訴了他我這麼多年來對不滅刻骨銘心的恨,他獃獃地聽着,不斷有痛惜的神情在眼裡閃過。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就算你鑄出離魂劍,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在試劍的時候流血不止,生命垂危,那你怎麼用這離魂劍,去殺不滅?”
那一刻,我默然,因為一心只想報仇,我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片刻,我抬頭,說:“那麼,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他看着我。
“以後還是讓我自己來試劍,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鍛出了離魂劍,卻因為試劍而死的話,那麼,我求你,拿這把離魂劍去替我殺了不滅,行么?”
他沉默,片刻,他抬頭,說:“還是這樣,以後,還是我為你試劍,如果我死了,你拿那把劍去殺不滅,這樣,你心中的恨也就可以化解了。
那一刻,我無語。
面對這樣的男子,我還能說什麼呢。
於是,鍛劍,一次又一次地鍛劍,只是,連我都沒有注意到,掄錘的囂聲中,陣陣的恨意淡去……
可是我依然沒有成功,那麼多柄劍呵,那麼多柄劍,我那麼多的心血,還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鍛造中付諸東流——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我覺得我那滿心的恨和傷痛,又開始在我的胸膛里熊熊燃燒,如鍛劍時爐中的火……
終於在又一次看着他結痂的傷口時,我忍不住放聲大哭,他攬我入懷,寬大的手掌撫過我的髮絲,有沉緩而又傷痛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長離,你就那麼希望我,流血而亡么?”
那一刻,我愣住。是啊,我怎麼能夠如此自私,為了自己的復仇,而讓身邊這個男子失去他如此鮮活的生命?
那一刻,我心中燃起一個念頭——
於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總是搶着在他到來之前把劍鑄好,然後在自己身上試,確定沒有問題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擦乾上面的血跡,再拿出來給他。我相信,我如果真地因試劍而死,他一定能夠明白我的苦心,也一定能夠為了我去殺掉不滅。
那天,當我又一次試完劍回自己的山洞清理傷口的時候,他卻突兀地闖了進來。
我看見他站在我面前,眼中有憤怒的閃電劃過,他握住了我受傷的手臂,是那樣用力,那樣用力,直到我的鮮血染紅我的布衣……
我倔強地看着他,也不說話。他的手掌高高揚起,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耳光已經穩穩地落在我的臉上,發出清脆的鳴響。
突然間,我的狂怒在心頭翻滾呼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來,沒有誰碰過我一根指頭,包括我的父和母。可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他竟敢這樣在我臉上留下他的掌印,一瞬間,我狂喊出聲:
“我傷我自己,與你什麼相干?就算我血盡而亡,又與你有什麼相干?”
他定定看着我,目光深邃如海,在洶湧澎湃。
很長一段時間的對峙之後,我說:“請你離開!以後,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語氣冰冷而又決絕。
他放開了我的手,轉身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我躺倒在冰涼的地面上,有眼淚,在無聲地流……
伍
火光熊熊,火光熊熊,我在鍛劍,我在鍛劍。
我要不停地鍛劍,因為我要殺不滅,因為我的心中有恨,因為我希望自己能從仇恨中得到解脫,因為在我內心最深處,我依然嚮往以前那些輕舞飛揚的日子,那些沒有恨,沒有災難,只有幸福和快樂的日子——我知道,只有殺掉不滅,我才可以使我的心得到解脫,我才可以再次站在那遼闊的草地上微笑、唱歌、起舞……
在掄錘的間隙里,我也會偶爾想起他,想起他狂傲的笑,想起他眼中跳躍的閃電,想起他撫過我髮絲的手掌,想起他要我不再鑄劍的話語——可是我也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我已經傷了他,還讓他為我在臂上留下了那麼多的傷痕,他也許永遠不會再在我面前出現了……
可是我還是要鑄劍,直到我鑄出,那把上古傳說中的,離魂劍……
陸
那天,洞里的礦石用完了,我告訴了師傅,然後就背起皮袋上山去採礦石。
在蜿蜒的山道上,我一邊走一邊想自己以前鑄劍的方法究竟是哪裡錯了,沒想到走着走着竟走進了密林的深處,當我轉了幾個圈才發現自己竟一直在原地的時候,我感覺有冷汗從我的額頭上冒出——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了起來,穿過密密的叢林,在林間形成一道道奇譎的光。有狼的嚎聲遠遠地傳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噬血的味道。我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雖說以前也在這樣的叢林中呆過,可是,那時有父在我的身邊。父是那樣強大,強大得不可能有什麼東西能夠傷我。可是現在,卻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夜霧已經起來的林中,四周圍不知藏着多少致命的東西。我覺得恐懼開始在我的心頭蔓延,如身邊這越來越濃的霧,讓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定了定神,決定像小時候父教我的那樣,先到樹上去,如果這林里的寒氣凍不死我的話,那麼,也許明天我就可以……
我爬上了身邊的一棵大樹,也不知過了多久,有濃濃的睡意襲來,我偏着頭,竟然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陣熱氣撲到我的臉上,還有一陣隱隱約約的呼吸聲。我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看見我的面前正燃燒着一雙綠盈盈的眸子——天啊!那是——狼!一頭正伸着血紅舌頭舔着我的臉龐的狼!
我不由發出一聲驚叫,在那雙銳利的爪子搭上我肩膀的時候昏了過去,隱約看見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柒
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堆熊熊的篝火旁,有熟悉的身影,在不遠處站立。
我知道,是他。
突然,身邊有狼嚎響起,我悚然起身——天!原來在篝火之外,閃耀着那麼多綠綠的眼睛!
他走了過來,摟我在懷裡,說:“別怕!”渾厚的聲音,一如當年父對我的耳語。我顫抖的身軀開始平靜,火光中,我看見他的雙眼犀利,如天空中飛過的牟鷹,有噬血的瘋狂。
——狼群在緩緩逼近,我看見他拔出了背後的劍,有刺目的光芒閃過——但是,那光芒好奇怪——竟一面是青,一面是紅——離魂劍,離魂劍!我的心剎那狂喜——也沒有去細想,他的身上,怎麼會一直帶着我想要的離魂劍?!
那一刻,我居然忘記了我和他都身處狼群之中,隨時有被撕成碎片的可能,那一刻,我的心裡眼裡全是離魂劍,全是我這麼多年來苦苦想要鑄成的離魂劍,那一刻,我想我的眼裡一定閃着和那些狼一樣的,和他一樣的噬血的光芒……
突然,他把我高高地拋向空中,我在尖叫聲中落進一張軟軟的網裡,然後,我看見樹下的他和那群狼展開了一場惡戰,我第一次看見了一個比父更強悍的男人,我第一次讓自己的心隨着另一個人的動作在跳動……
熊熊的火光中,有無數狼的哀鳴響起——那些狼雖然兇悍,卻不足以抗衡他的力量,不足以抗衡他手中那柄劍的鋒利。在留下很多具屍體之後,剩下的狼紛紛哀嚎着逃走,在遠遠近近的林間不斷地發出一聲聲哀鳴。
火光中,我看見他小心翼翼地擦凈了那柄劍上面的血跡,然後插進背後的劍囊里,有冷冷的笑意,在他嘴角泛起。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站在我身下的這個男子,他是那樣強悍,他的身上有一種比蒼鷹和巨蟒更讓人害怕的東西,難道他是……?
他把我從樹下放下,拍拍我的腦袋,說:“好了,現在沒事了,長離,睡吧,明天,我們就可以下山了。”
我問他:“你背上的那把劍是——”
他止住了我的話,說:“我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沉沉的夜裡,有他陣陣的鼾聲響起。
而我睜着眼,一夜無眠。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輕輕地站了起來,向林間的小路上走去。
行不多遠,我突然看見,有一隻狼正躺在路邊的草地上抽搐。我走了過去。
它的傷並不深,但是,它的血卻在一直不停地流着。我從路邊采了一些止血的草藥敷在它的傷口上,可是,沒有用。它的血一直流着,在它身邊淌成了一條河——我突然一陣心痛——難道,當離魂劍刺在不滅身上的時候,也會像這樣么?但是,我沒有理由心痛啊,我是那麼那麼地想鍛出離魂劍,想殺死不滅……
我獃獃地在那隻狼身邊坐着,直到它死去,直到,有腳步聲在我背後響起。
“拿去吧,它,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離魂劍。”
一雙手伸到我面前。
我抬起頭,迎向他深邃如海的眸子。
“別問那麼多,帶上它,下山,找那個你一直想要找的人去吧。”
他卻避開了我的眼睛,站起身去,背對着我。
我站起:“如果我能回來,我該拿什麼謝你?”
“如果你願意,我只有一個要求。你永遠不要再靠近劍這東西,記住,劍是兇器,你一個嬌弱的女子,應該在家裡照顧丈夫和孩子,不該接近這東西。”
“就這樣?”
他點頭,然後大步向前走去。
路那樣長,可是我還是覺得它們太短,我多麼希望這段路永遠沒有盡頭,我多麼希望我和他能就這樣一直在這蜿蜒的小道上行走,直到,我們的身體死去,化成這劍山上的泥……
可是,我看見了師傅,我看見了師兄,我看見了他無聲地離去,在陽光中,在荒原上,他的背影是那樣孤寂,孤寂得讓我心痛,孤寂得讓我有追上去抱住他,大聲說“你帶我走吧”的衝動。
你可知道,那個遠去的,我還不知道名姓的男子,你的背影,是我生命里最初和最後的痛……
可是他走了,再也沒有回頭,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捌
三日後,我從劍山出發,去找不滅。去找那個我族人口中無比強悍的男子。
我知道,我要殺他,為我的父和母報仇,不管,我殺不殺得了他。
我在不滅寬大的洞穴里見到了他。
不過,他帶着面具,像一根柱子一樣站在那裡。
他揮退了眾人,然後冷冷地告訴我,他從來不讓外族人見到他的真面目。他在他們面前,應該有他的威儀和神秘。
我站在他面前,說:“你可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他沒有反應,我也不知道那張面具下面,有着怎樣的表情。
他帶着我走了出去,來到他們族裡的祭壇前,說:“你不是要殺我嗎?那先告訴我理由,不滅是從來不會隨便和女人動手的。”
“因為,你殺了我的父和母。”
在獵獵的風聲中,我發覺我的聲音無比的空洞。
“哦?那麼你認為你殺得了我么?”
我不語,緩緩將手中的離魂劍拿起。
“劍是兇器,你一個嬌弱的女子,應該在家裡照顧丈夫和孩子,不該接近這東西。”
我悚然一驚,有痛,發自內心的痛,席捲身心——老天,老天,千萬不要告訴我,千萬不要告訴我,他就是,他就是……
風聲中,我聽見他在嘆氣,很深很深地嘆氣,我聽見他在說:“你還是不肯放棄你心中的恨么?你還是執意要殺我么?”
那一刻,天地靜默,我似乎聽見,我的心在搖晃的聲音。手中的離魂劍是那樣地重,重得像一座山一樣。我想起了劍山上那隻流血不止的狼,我想起他臂上累累的傷痕,我想起了他溫暖的懷抱,可是,我也想起父的鮮血濺在我臉上的刺痛,想起了母眼中充滿血腥的絕望,想起了族人們大堆大堆的屍體,想起我在劍山上那麼瘋狂地鍛劍——
我還是舉起了那柄離魂劍,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我使盡了畢生的力量,把劍向他刺去。我是多麼希望,他能避開那一擊,我是多麼希望,他能搶過那柄離魂劍,把它刺進我的胸膛。可是他沒有,他連動都沒有動。離他很近很近的時候,我才看見,他面具背後閃爍着的那雙如深邃海洋一樣的眼睛——
可是,已經晚了,我看見一條細細的溪流從他胸膛上流出,艷紅艷紅,那麼刺目,那麼驚心——
我還看見他在對我笑,很溫柔很溫柔地笑,他說:“長離,你要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只要你殺了不滅,你就永遠,永遠不再碰劍這東西。你要記得,你要記得啊!”
我終於發瘋一樣地跑過去,我撕開他的衣衫——那麼多的劍傷,歷歷在目,道道刺心。
我發抖的雙手揭開他的面具,那熟悉的面容,在殘陽下如刀一樣割着我的心——
“不滅,不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不滅?”
“告訴你又怎麼樣?告訴你,你就能放下你心中的恨么?告訴你,就可以點燃你心中的愛么?”
我無語哭泣。
“回去以後,你要小心,小心你那些族人。他們,他們才是,才是你身邊披着羊皮的狼啊……”
不滅忽然低低地說。
我驚愕:“你說什麼?”
“你身邊的族人中,有一些是批着羊皮的狼。我從來不曾殺你的父和母,你的父和母,是死於你族人中爭權奪利的鬥爭……”
那一刻,我聽到我的心碎裂的聲音:“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早點告訴你……你那樣地堅持,你心中燃着那麼強烈的恨……你不會相信的,你不會相信的……我原本以為,我的愛會消彌你心中的恨,我原本以為,所有的挫折會打消你最初的決定……可是,長離,你是那樣堅持啊,你是那樣堅持……我一直相信,我的愛會改變你,就像你不惜一切代價去試劍一樣,我以為我的真心,必然也能試出你的真心,可是,我沒有機會了——這離魂劍,是不會再讓我有機會的了……”
……
火光熊熊,火光熊熊,我在鍛劍,我在鍛劍。
可是,我沒有鍛出我想要的劍,我命里的人為我鍛出我想要的劍,又讓我用它了結了我一生的愛,和一生的恨。長離,長離,你現在可以無恨了,可是,也沒有了愛了——
我無意於任何一場陰謀,卻終是被一場陰謀設計了一生。
長離這一生,活着只為簡單的愛和恨,可是,這世間除了愛與恨,還有許多其它的東西;可是,恨盡愛亡之後,長離的手中還有什麼,難道,就是這把,我千辛萬苦想要尋找的離魂之劍么?
我傻笑,有血從眼中流下。“不滅不滅,長離曾經答應過你,殺了不滅之後,長離永不碰劍。不過,不滅。你要原諒我,讓長離最後再碰一次劍,就一次……”
我緩緩地拿起離魂劍,就像無數次試劍時那樣,拿起它,在臂上輕輕地,輕輕地,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