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夜,月華如水。一蚊越陌度阡,盤桓於草堂之上。霹靂作響,其聲嗡嗡然。甫大駭,披衣出戶,登高而望,蚊大若雀,嘴尖眼綠,兩翼翩翩。甫汗涔涔而下,轉身欲遁。蚊張口而言,“子莫非杜工部乎?”
甫訝然,停步而立,曰:“子非吸血之蚊乎?吾家徒四壁,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骨瘦如柴,羸弱多病,何以相逼之甚矣?”蚊憤然曰:“吾,蚊王也。漂洋過海,千里相訪,欲與之相辯也。”甫曰:“何以相辯?爾等秋去夏來,日則藏跡遁形,夜則磨牙吮血。被咬者痛入心扉,皆欲得而食肉寢皮。爾欲辯者何?”
蚊王郁然曰:“何相欺也!世間吸血者多矣,虱、虻、跳蚤、水蛭,夏者與人為敵,其狡詐有謀,覷人無備,疾速而至,叮人皮膚,死咬不放,吸血至飽,狂笑而去。與吾輩相比,毒狠有加,何以唯吾是斥?”
甫曰:“與之何異乎?爾輩不分良善貧富,見人則咬,咬則必傷,有何狡賴?”蚊王曰:“先生之言謬也。千年之前,吾等曾於無稽州虛無郡邙當山相聚,誓天斷天,泣下沾襟,誓不與人類為敵。然茫茫蚊海,良莠不齊,背盟棄約者俯拾即是。當為之一辯,請君信之。”
“吾輩生於天地間,秋冬無處藏身;寒霜凜冽,冬雪凍餒,無高堂華屋可住,翼不若鴻雁展翅南飛,吻不如蛇蟮鑽穴而居,藏於櫃間衣履,終秋止冬,腥臊蒸騰,其情可憐。春出夏遊,覓食於人群間,富者不敢碰,窮者憤然擊,其意可悲。試問天下之大,憫吾者幾人歟?”蚊王凄然而悲。
甫慨然曰:“蚊生天地間,當以蒼生為眾,富者而均,貧者而生,何以欺貧惜富,讓貧者無以安身,富者蠻橫於世?”
蚊王嘆曰:“何其悲也,世事與吾何干?貧者無血可吮,富者何敢相吸?囊者先主卒然入朝,窺君王朦朧,吮吸一口,醉卧三十餘日,覺后流涕,無以入宮百餘年。貧者,忽忽而逝,富者長壽百年,吾輩知之多矣!”
雲根忽起,倏忽中天。蚊王皺眉,回顧蒼天,狡然相譏曰:“子呵吾輩若是?爾儕如之何?貧則窮,富者貴,官貪吏虐,爾虞我詐,擾民動眾,民怨沸騰。為君者殿台樓閣,綿亘千里不絕,後宮妃嬪佳麗無算,豈非可笑之至?為官者,十年知府,萬兩雪銀,敲骨吸髓,橫行民間。昔日曹阿瞞遷都許昌,籌建宮室,動遷民眾,拆屋輾土;百姓安土重遷,戀戀不捨,豈知官逼吏壓,摧枯拉朽,羸老童稚,相摻相扶,哭天搶地,百里相屬,豈不悲乎?”
甫訝然失笑,曰:“世間萬物各得其所,君臣有別,臣唯忠君,治國當以肉食者相謀。吾輩生於世,當適其性,怡其情,渾然於世,可矣!”
蚊王展翅騰挪,三飛而後言,“君世何如蚊國?吾輩治國以禮,上下相安。《蚊禮十卷》為治世之綱,君臣攜手,百代相續,歷千年而穩若泰山。蚊心歸附,兆民安泰。月前與百蟲立壇為誓,歃血為盟,虱、虻、蠅歸深山大川,吸石蕊,食瓊漿;蚊入叢林荊榛間,餐風宿露,天地為席;水蛭藏於海,與泥沙為伴。盟約既定,萬國朝賀,爾今以後,吾輩與子無緣也。”
甫嬉而笑,曰:“爾消爾逝,世間安寧。草堂之上,再無攪擾之聲。”
蚊王怒甚,“與君暢談,何以相譏?子不聞吾輩之毒乎?范陽一叮安祿山,勃然造反;河北再咬史思明,舉旗吶喊。李林甫、楊國忠輩皆吾等叮咬發瘋成性,如瘋狗狀,食嚙萬民。順吾者,國泰民安;逆吾者,百姓流離。再者,吾輩可吸血引病,世間瘟疫自能傳之,子不畏乎?”
甫挺胸而立,斥曰:“爾等何其毒也!害民如是反狡辯無數,豈不可笑乎?”伸拳舒腰,作搏擊之狀。蚊王大驚,振翅而飛,扶搖而上,杳然而逝。
甫憤懣入屋,攜酒樽坐於庭院之中,就風露,飲壺觴,酩酊大醉,痛然大哭,其聲震林樾,撼滄海。是夜,雲散霧收,月色茫茫……
杜甫時代一隻有理想的蚊子 標籤:只有一個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