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透過窗子照到羅西的床上,她坐起來,揉揉眼,手習慣性地伸向枕邊去摸布娃娃,可她的手摸了個空。羅西馬上睜開眼,翻開枕頭,把被子掀到地上:布娃娃不見了,她的“稻草人”不見了。
那個布娃娃,是父親親手為她做的,上面粘了他的照片,因為用的是白棉布,羅西給她取名“白色稻草人”,那是父親留給她的7歲生日禮物,怎麼會一下子不見了?
羅西大聲叫着媽媽,艾蘭進來問發生了什麼事,羅西說稻草人不見了。艾蘭皺起眉,問她在說什麼,羅西大聲說她要找到稻草人,她必須得找到稻草人。艾蘭看她一眼,轉身走開。羅西急得哭了起來,她赤着腳下地,找遍了各個角落,仍沒有稻草人的影子。
艾蘭皺着眉拉起女兒,問她到底怎麼了。羅西哭着說她要稻草人,她想爸爸。艾蘭撫摸着她的臉,看着她的眼睛說:“你不要再讓媽媽擔心。你根本沒見過你爸爸,你沒有。不要再嚇唬媽媽,好嗎?”
羅西停止了哭泣,驚愕地望着媽媽,“不,不是這樣的!去年爸爸才去世,他乘的輪渡沉了。”
艾蘭緊緊把羅西摟在懷裡說:“孩子,別嚇媽媽,你還沒出生你爸爸就去世了,你從來沒見過你爸爸。”
羅西恐懼地抬起頭,一下子推開了媽媽。她衝進媽媽的卧室,拉開抽屜,慌亂地打開相冊,裡面放父親照片的地方都變成了空白;她拉開衣櫃的門,那裡有一件父親結婚時穿的襯衣,媽媽一直捨不得扔,可衣架上空蕩蕩,根本沒有襯衣的影子。羅西轉身又衝進自己的屋子,她的抽屜里有父親送的畫冊,上面有父親的字:送給最親愛的女兒。羅西手顫抖着打開,寫有父親字的一頁,不見了。站在屋子中央,羅西感覺房頂要壓下來,她忍不住雙手捂住耳朵尖叫,一聲比一聲高。
當羅西醒來,天已經黑了,她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她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做了個夢,她的手伸向床頭,手一點點游移着,希望摸到稻草人。可她失望了,睜開眼,只有母親坐在床邊。母親說她昏過去了,被她嚇壞了。羅西轉過頭,原來不是夢。可稻草人呢?父親呢?
羅西看着天花板,淚水順着眼角流下來。她喜歡父親,他是個多麼好的父親!即使再忙,他也要回家給她過生日,他哄着她睡覺,給她講故事,給她買漂亮玩具,把她當成大人請她吃冰淇淋,帶她去看電影,他還裝成聖誕老人逗她。父親,在她過去的7年給了她無數的愛,媽媽怎麼能說他從來沒有存在過?羅西坐起來,走到書桌前,用鉛筆在一張紙上慢慢畫著,她要按照記憶把父親的樣子畫下來,她必須這樣做。
艾蘭看着女兒畫著一個陌生男人,心像被什麼緊緊攥了一把。她悄悄掩上門,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着院子里的樹發獃。三個月前她們才搬來這個小鎮。羅西不喜歡這個地方,這兒沒有她的朋友,沒有寬闊的馬路,沒有她喜歡的櫻桃樹。她每天都鬱鬱寡歡。
艾蘭做了羅西喜歡的辣子雞丁,羅西說這是父親最愛吃的;艾蘭端了西紅柿雞蛋面,羅西說這是父親最拿手的;艾蘭解開圍裙,幫羅西把頭髮紮起來,羅西說這還是父親提醒過母親的,怕羅西把頭髮吃進嘴裡。
艾蘭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點,當羅西喝湯時說湯匙還是父親買的時,艾蘭突然把盤碗拂到地上,憤怒地說:“你瘋了嗎?你根本沒有父親,我也早忘記了他的樣子。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快把媽媽逼瘋了!”
看着媽媽抱住頭焦躁不安的樣子,羅西呆住了。
星期天,艾蘭帶羅西去醫院。羅西獃獃地坐在屋子裡,從門上的玻璃可以看到母親在和醫生說著什麼。醫生是退休的兒科專家,艾蘭急切地告訴他,已經有一星期了,羅西總是講父親的事,她不停地講,講得具體、瑣碎,她無法讓女兒停下來。醫生疑惑地看着艾蘭,艾蘭搖搖頭,說女兒從未見過父親,在她懷孕兩個月的時候,她父親死了。醫生同情地遞給艾蘭一杯水,問最近一段時間,羅西是否受到了刺激。艾蘭搖搖頭,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說艾蘭最喜歡的一條叫“白色稻草人”的小狗死了,那是她最喜歡的小狗,除了上學,它和她形影不離。小狗死後,她哭了很長時間,甚至不讓她埋掉。羅西性格有些孤僻,小狗是她唯一的朋友。
醫生不時地在本子上記着什麼,說有時候孩子失去最心愛的東西,大腦受了刺激,會出現妄想。也許她對小狗的死無能為力,於是幻想出有一個父親,而父親代表着堅強,是完全不同於母親的心理象徵。艾蘭點點頭,招手叫羅西進來。
羅西惶恐地進了診室,一直低着頭,不敢看醫生。醫生擺手讓艾蘭離開,然後指着羅西的右手說:“你父親,領你出門,是拉這隻手嗎?”
“不,是左手。”羅西輕聲說。
“我們一起談談他,怎麼樣?”
羅西點點頭,接着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父親在外地做生意,經常到全國各地去。她和母親住在一個叫開城的小城市。父親不常在家,但只要他回來,大多數時間都陪着羅西。他愛她,他叫她“寶貝”,直到7歲還這麼叫,以致讓她有時候感到難為情。去年,父親去世了,母親每天都哭,後來,她們就搬到了這個小鎮。不久前,父親送她的七歲生日禮物——白色稻草人不見了,媽媽卻對她說從沒有過父親這個人。她傷心極了,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這樣說。
醫生打斷了羅西,問她是不是每天都想着父親?羅西點點頭,說沒有了父親的東西,她害怕自己會忘掉他,所以,每天早晨起來和晚上睡覺前,她都會想和父親在一起時的事情,她還畫了他的像,她要記住他。羅西抬頭看看醫生,從口袋裡拿出一頁紙,說那就是她的父親。老醫生接過紙,微笑着看她。
“你在紙上看到了什麼?”老醫生問。
“我爸爸。”羅西說。
老醫生把紙遞給羅西,說自己什麼都沒看到。羅西拿過紙再看,那是一張空白紙,她翻過來再看,還是空白的。她一下子慌了,她明明把父親的畫像裝進了口袋,現在怎麼成了空白的?她把衣服口袋翻過來,又摸了褲子口袋,什麼都沒有。
羅西呆住了。
“講講你的小狗怎麼樣?”老醫生和善地說。
“前幾天,它死了。我很傷心。”羅西說。
“為什麼不讓媽媽再為你養一條小狗?”
羅西搖頭,說自己再不會養小狗了,看着它死去,是一件很難過的事。老醫生撫摸一下她的頭,說他知道她的父親去世了,所以,只要記在心裡就行了,而且,只記住最重要的一件事,其他的,不要去想。如果你每天想着他,他在天上會不安寧的。
羅西看着醫生,問他是不是相信她有一個愛他的父親?醫生點點頭,羅西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醫生告訴艾蘭,羅西患的是很典型的妄想症。並且,這種癥狀已經很嚴重。也許,以後她還會出現其他的幻覺,在自己的想象中,勾勒出更多的虛幻的人。只要她想,她就會用意識製造出某個人,和他交流,和他一起生活,感受他給她的關愛。
艾蘭驚呆了。半晌,她問自己該怎麼辦?醫生搖搖頭,說希望她多給羅西關愛,讓她多交朋友,不要總是一個人。
從醫生那兒回來,羅西很少提起父親了。但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得了妄想症,是個瘋子。羅西越來越沉默,每天睡覺時,都努力回想父親的樣子,她真的害怕自己會忘記他。
羅西要過9歲生日了。她在紅日曆上畫了標誌,並在上學前提醒媽媽,今天是她的生日。媽媽最近似乎越來越忙,經常在外面停留很久,好像忘記了家裡還有個女兒。
天黑下來,羅西趴在窗口等媽媽。她下班會路過蛋糕店,她會給自己買多大的蛋糕?自從父親去世,她再沒有吃過蛋糕。路邊的燈亮了,媽媽還沒回來,羅西等了很久,一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才聽到門響,接着,是瘦小的媽媽。她緩緩地走進屋,兩手空空。羅西的眼睛漸漸模糊了,她太失望了,母親居然沒有買蛋糕。她什麼都沒買。
艾蘭走進屋,看到羅西在流淚,忙問她怎麼了?羅西一言不發。艾蘭替她擦着眼淚,問她到底怎麼了?羅西哭着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難道忘了嗎?爸爸從來都不會忘記,每次我過生日,都是他買蛋糕和禮物。”
看着羅西的樣子,艾蘭抬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痛苦地問羅西:“你要我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嗎?你沒有父親,他在你出生前就已經死了。”說完,她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
“你說我沒有父親,可我們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為什麼離開了開城?”
“因為這兒有更適合我的工作。”艾蘭歇斯底里地說。
羅西一步步後退。艾蘭看到女兒嚇壞了,急忙伸出手,想把她摟進自己懷裡。可羅西轉身跑進屋子,插上了門。
羅西哭了整整一夜。她把父親的畫像貼到牆上,她要生活在父親的包圍中。她絕不能忘記他。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羅西長大了。她考上了重點高中,開始住校。她很少回家,因為母親對她越來越淡漠,似乎她是個陌生人。
羅西考上了大學。放了暑假,她興沖沖地回家——她拿到了一等獎學金,她一年的生活費有了保障。她推開門喊着媽媽,但艾蘭卻獃獃地看着她,問她是誰?羅西呆住了,母親,她怎麼了?
醫生告訴羅西,艾蘭患的是暫時性記憶障礙,也就是“健忘症”。這種病症有的表現出間隔性,有的卻很突然,就是一下子失去全部記憶。回到家,羅西呆坐在床上,突然明白,10年前,母親失去了對父親的全部記憶;現在,她又失去了對自己的記憶。
兩年後,艾蘭因走失遭遇車禍,去世了。整理遺物時,羅西在床墊下發現一個包裹,裡面裝着父親的照片,布娃娃,襯衣,她為父親畫的像。下面還有一個筆記本,是媽媽的日記。某天早晨,艾蘭突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人的東西。她嚇壞了,那是她結婚前的情人,她懷孕兩個月,他就死了。她不知道他的東西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她的家裡,這一定是女兒偷來的,她必須得銷毀,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世……
羅西緊緊抱住那個已經發黃的白色稻草人,一下子哭出了聲。
羅西大學畢業,不久,和當警察的男友結婚了。婚禮很隆重,羅西穿梭於親友中間,突然,她發現了一個男人。他遠遠地站在側門看着她,目光直直的,一直看着她。羅西回過頭,腦子裡像有亮光一閃,再轉頭,那個男人不見了。羅西呆了片刻追出了門。她穿着婚紗一直追到大街上,那個男人,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羅西記住了他的車牌號。
蜜月歸來,羅西要老公查一個車牌號,找一個人。老公問她找誰,羅西說找白色稻草人,她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很快,老公查到了車主。他叫羅林鑫,51歲,1990年再婚,有一個12歲的兒子。老公甚至掃描了他的照片。羅西獃獃地看着照片,那是她的父親。
18年前,羅林鑫偶然間得知羅西並不是他的孩子。在和他結婚前,艾蘭已懷孕,並且,那個男人因殺人被槍決。羅林鑫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離開了她們,並讓艾蘭告訴羅西,他死了。艾蘭整日以淚洗面,精神受到重創,搬離開城后,不久便突發記憶障礙並伴有混亂癥狀。她把前夫當成了以前的情人。她害怕人們知道羅西的父親是個殺人犯,害怕羅西知道有關她父親的一切……
羅西攥着白色稻草人,獃獃看着照片,眼淚一滴滴落到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