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她就這麼安詳地融入死亡。
錦和在這條悠長地巷子中生活了四十二年。她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等待,在這裡消散。四十又二年。錦和下葬那日,灰白地天空下起綿綿陰雨,我撐着油紙傘站她的墓前,突然想起她唯一一張黑白相片上嫻靜祥和的容顏,深藍色衣服上的白色花紋變得詭譎而繁複,她的笑靨愈而悠遠起來。而記憶中,錦和從未這樣明媚地笑過。
錦和是穿着那件深藍色底月白花紋的衣服,左手戴着一串淡綠色翡翠珠子,安靜地坐在竹椅上死去的。沒有人在意,那天清晨王伯打掃院子時方才發現她已涼了許久的屍體。
旋即數日里,我每晚夢見錦和,她時而穿着那件深藍色底月白花紋的衣服,站在後院竹林間把玩左手上那串淡綠色翡翠珠子。時而倚在沈宅最高的樓欄上,眼神索寞地眺望遠方。時而坐在她房間里書案前透過昏暗灰黃的燭光看書。之後,甚至白天,我都恍惚看見她,站在我房門前看着我微笑,清洌地,日光從她身後投來,旋踵之間一切影像又漸漸模糊直至全然澌滅。
就這樣,每日幻象不斷,彷彿到了另一時空,身體日漸不佳,終日卧在床頭,亦得清閑,容我細細回想關於錦和的前塵舊夢,似欲從中感念到什麼,卻只剩一地素薄的悲涼,微風一吹,它們便在半空中打一個旋,隨即飄散不見。
那時我家與沈家還是世交,戰亂后,兩家一同南遷,沈家便留在蘇浙一帶,而我家又遷回故土已是后話。
自我記事起,便聽聞這巷裡,這城中,人們談論沈家小姐沈錦和,那女生得好,人出落得清秀水靈,性情又婉順,知書達理。這巷裡,這城中哪一個後生不仰慕這女子,不欲抱得佳人歸?第一次見到她時,我不過七八歲得小孩,卻尤記,那天沈家大擺宴席,錦和坐在席間,溫婉而笑。
之後的幾年裡,歲月沉靜,如同一條涓涓的河流不動聲色地悄悄流逝。直到錦和北上念書,這樣的日子戈然而止。那年,我十二歲。她本是大小姐,不必風塵僕僕北上求學,但她執意獨自北上,應是欲看看外面的世界罷。那是她唯一一次離開,離開巷子。那時,我喚錦和作“錦姨”。我還記得她離開那天,我站在她家門口送行的人群中朝她揮手,說,錦姨記得給我寫信啊。她似乎從喧雜的人群中聽到了我的聲音,轉身對我微笑點頭,隨即轉身躥進馬車。
錦和這一去便是三年。期間她給我寫過數封信,信中提及她在北方的生活,關於北方季節里漫天的黃沙以及未曾聽說過的生物學科……最後一封信里她說到一個男子,字句間滿溢歡喜與朦朧的情愫。那之後,我便再沒有得到錦和的消息,去問伯父,他也單說不知道,然後搖着頭嘆息一聲。
沒過多久,北方開始戰爭,所有人都認為錦和定是在這戰亂中死了,伯母於是終日寡歡,卧床不起,次年春便死在府中。死時手中還握着錦和寄回家唯一一張相片。
後來,錦和回來時戰爭已經漫延到蘇浙,沈家正在準備遣散一批傭人然後南下躲避這場風波。她是在一個黃昏出現在沈府大門前,和三年前離開的時候一樣,單是瘦了些黃了些,穿着一件月白色上衣和一條深藍色長裙,頭髮綰在腦後。她眼裡依然姽嫿如昨,卻多了幾分寡淡。沒有人知道在她消失的這一年多里發生了什麼,她不言。伯父因伯母的死對她心存有怨,便將她關在已荒廢多年的樓里三天三夜。她依然,什麼都不說。三天里未曾進食,三天後被人發現后她已經昏迷多時,後來雖被醫生救回來,但身子卻與往常相較差了許多。
至於再後來,沈家便南下,留下錦和以及王伯。之後的二十多年裡,她便再沒有踏出沈家大門一步。我去看望她,她時常倚在府內最高的樓上眺望巷子的那方,惜巷子太長太長,望不到出路。我走到她身邊,她亦沒有絲毫察覺,依然漠然地望向遠方,眼眸中儘是空茫與荒涼。我喚她,她方才轉過頭,對我輕輕一笑,卻察覺不到她任何情緒,只是道:“你來了。”我回答:“嗯。”大多時候,她便不會再言談,緩緩轉過頭繼續眺望。有時她會與我談論一些關於時令的話,也不過寥寥數語。
在她最後的那些日子裡,她不再眺望,亦不再頂着昏暗的燭光看書習字。她開始站在院落里一片片竹林旁,低頭把玩左手腕上一串翠綠色的珠子,在微醺的日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我不明那串珠子從何而來亦不明錦和為何對它如此珍惜,惟一能確定的是那串珠子是錦和自北方帶回來的。那串珠子且至她入土后,依然安靜地躺在她的手腕上,似陪伴逝者長眠。
就在前些天,王伯死了,王伯是孤兒,同錦和一樣是寡言的人,我悄悄地把他葬在錦和旁邊,沒有任何儀式。他生是要這樣伴着他,死亦是要這樣守着他罷。王伯比錦和大10歲,從12歲起就在錦和家做工。沈家南遷時,錦和執意留下,他於是放棄了南下的機會留下來陪着錦和守着空無一人的老宅。這些年來,王伯獨自一人打理森冷的宅以及照顧錦和平日起居,但他們很少言語,或許在錦和的心死去時王伯的心也跟着死了。錦和守着老宅,他守着錦和,直到錦和死時,他才發現自己兩鬢已斑白,而死去的錦和亦不復年輕而容顏陌生。他與錦和的心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死去,而後的二十年不過是在等待身體的消亡。他在錦和死後的一小段時間裡突害惡疾,繼錦和而去。
今年的梅雨真長。我愈發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天一天壞下去,恐怕歸期亦不遠了。這一生里,我似乎沒有什麼牽挂的人,我沒有過那些晦暗的悲傷,也不曾有過值得回念的幸福,甚至連一次任性的遠行都沒有。在這清寂的一生里,我惟一能感念的僅是錦和的故事。而關於錦和的故事和我的故事有一個相同的結局。
錦和死時,臉上似乎帶着一絲微笑,彷彿多年來便是為了等待這一場死亡。
後來,人們說錦和愛上了講學的一位先生,戰亂時她與先生失散,於是回到沈家等那位先生。也有人猜測,她愛上的那位先生是某個秘密的地下組織中的一員,后北平發生戰亂時,先生便不幸葬身在那場戰亂中。還有人說她參加了某個組織,在組織崩潰后逃回沈家。
再後來,人們都忘記了這件事。
最後,人們都死了,亦沒有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