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反覆往來的通信中,我得知她的花容月貌,她也聽聞我的玉樹臨風。我與她相處得很好,彼此間也進展的順當。(二)
我已習慣讀她的來信了,不論看過沒有或讀過多少遍,起先只為淡卻蚊蟲的“縈縈”和叮咬,可以長時間而心平氣和地坐在屋裡,面對四壁的家什——我的同伴!而今在我是一種幸福,一種享受,一種牽挂,一種嗜好——不見信(任何她的一點東西,尤是瑰麗的笑),反倒覺得有旋着燈罩的嗡嗡的大青蠅,揚着尖芒的長吸頭,要呼呼地攪暈了我來趁伙抽我的血,叫我燥得兩眼發黑,飛旋的神經因子撞出灼亮的金花來,卻找不出半點因緣,更何況是可以說服的理由。
然我終究如何還要坐在屋裡——時下仍沒有很大的光亮;四下的外圍並我的屋子確鑿是黑得成片,如同被裹在一個發爛的臭牛糞里——但在其外表不覺得,因為它的外皮已被天地日月風華之流乳化,僵化,將味氣全都壓在底里,鑽不出來。我自是不安於此的;而在於得意或悲憤的蚊蠅之流,倒是理得樂道天地。
“嗤--嗡--!”幾個傢伙撞過我的窗戶闖進來。
……我手中沒有遠來的信。……嗚呼!兩眼發黑……精神因子撞出灼亮的金花!……
(三)
我睜眼時,才發覺天的光亮已普照——輝煌的芒劍直通窗紙上的破洞,徑逼我的眼珠,而燈芯熄滅時掙扎的黑煙的餘氣還在罩子里打轉;蚊蠅早銷匿得不見蹤影了,只是在我身上零星地銹出幾個殷紅的小點,算是如何得意或悲憤的見證,彼此間萬確得動過手。
我一面爬將起來,一面拿不透亮的衣衫,從上至下的劈頭罩下,便闊步逃出我的小屋,鑽過一條小巷,從大理石柱間的玻璃門下踱出——此系政府的牌樓,是我唯一的通道,算是我的門面——去混飯了。
日光鋪在大路上,揮灑在整個世界的上空,透着橙紅的暈色,叫我暖得閉了眼,如在瑰色的光氣下洗澡,而嚼起嘴唇還覺存有喝蜜餘下的甜沫。街上及街外的一切,都是輝煌的一片,連影子也不顯出來。總之是明朗得喜人,沁心的,好比浸在溫和。昌榮。肥美。富貴交織的瑞靄里。
我也不覺蚊蠅所叮疙瘩的痛癢,承蒙摘去了且搔且癢的尷尬,擼起袖襟,則並細弱的斑也消散了,仍是一體完膚!我便打起口哨來“嗚嗚”的自鳴得意。
這些蟲豸們!……犯賤的傢伙!
(四)
夜間。我埋在屋裡,沒有點燈,四周依是黑的盛朝;而壁下的家什竟竭力凸現其幾盡焦爛的形骸,表徵與我同行至今的維艱,倒令我不安起來----似乎突然的要讓我如實的頭頂朝天的走在世上。我原以為暗地裡可遮蔽如許的橫來的是非,讓我覺出萬類都一色的安好,而今確知我心境的不勝高遠;只怕他們於我的兩道噴射的眼光也要有所驚畏,如在白日里見着黑的骷髏的裂口。如此,還是閉眼的好。
我只道蚊蟲的趨光,容不得半點耀眼的光華,以至不起燈火,蔽其耳目。殊不知,這廝們有這般的嗅鼻,敏感的秋毫不漏,只不脫於口罷了——心底盡知!
嗖——!一枚利芒釘在小腿上,即刻又無知覺了。我叉開手掌撲過去,啪,一面收住抬起手來,一面點亮燈芯,湊近看,只一點紅跡八面射散血污,其中橫着一芥平薄的坍塌的黑皮,外加幾段細絲……
哈,打破你的肚,流出我的血!
嚯,嚯,嚯!似乎有一匹更大的青蠅在打圈子。
他定是尋仇來的,且火暴的可以!……
(五)
我俯身下去,就着才叮出的疙瘩且搔且撓,一面本能的床頭抓出新來的信,就配合的抽出瘙癢的手,精神地啟出,攤開便讀:
軒,三時不見,心坎慌;三日不見,愁充腸。飯也悵,夢也悵,斷魂不逢君郎;早憑窗,晚憑窗,孤影獨處陳釀。
請相信我直覺和情感的天良,我鑄備強實的翅膀,正期待你召喚的方向。
但願樹一桿高大的檐梁,讓我可以依簾回望!
孕苞的百合
啃着這些越空而來的音符,雖口角上嫌有陳套,卻怎奈心底衝出的鮮膩誘情的會意,叫我安樂於心,於世!如攀着射光的聖經,騎在超度的靈光上。
我念完一遍,又重讀一次;間或間,每福笑於面,拘然可親。每復一回,情意尤切,如吻着紅的花,抱着粉的香,且看出我已遍身金輝,而我身外的天空,路徑及以外的一切都是煌亮祥和的糅合。
大青蠅不再嗡轉,竟消得不知去向。想必他已預知我虔誠的悔意,而頌福音來弔慰他親朋的亡魂,以闡明我的悲憫,甚或他本是仁義之士,抬舉我的自白是聖賢之道;固然,他們深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或者他只於麵皮關係,姑且當頭壓一壓本家的怨氣,緩一緩敵手的凶氣,於是再三,便可作個交代---算是了結!
……這斯!……犯賤的傢伙!
勿思這些雜貨……明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摟一紙溫祥的音符,枕一枚橫空的信封,蒸一曲安穩的夢。
(六)
“吱——吱吱——”有傢伙在撬我的老底!
扯開眼皮。哦!一根金絲上系一個周身長腳的傢伙,一時落下幾寸,忽又倒着肚子腳舞足蹈地掙回去幾分;如此顛顛的飄蕩着上下,而沖落的最低處怕距我鼻尖不足寸。真是喪膽!像要扎在我的喉里,非得斷了我性命才不接其快意。然他只臨空自將仍下,盡那絲所及,而後又懶懶地掙扎回去。起先跳下的還多,爬上去的也少,所以可以磨蹭地滑下來;卻快近着我時,又不見再有進展,只費大力氣地爬上去,又摔在前一回的起爬線上……
我疑心,這傢伙是套在這絲索上的石子,遠遠的放來攻我的病患,試我的脾胃;其所以要退縮回去,斷是被迫的——放線者懼怕我的殘忍,自然他也畏,那是一定的!但我又確信,他便是要仇殺我的主顧——畢竟他出手不利,或生憐憫,回頭交一個妥善的推辭,謝他的本家去了。其所以要滑下來,便不想放足了后線,一腦地劈下來;倘若半路偏了方位,或要撞在地磚上,道做了無謂的犧牲而無濟於事未可知;只一步步溜探下來,慎微不漏,才可以成就!
這廝又要跳了,且爬的比先前都要高。穩住后,顫顫而下,“撲通”,之後便左右歪斜地墜,像示意這是蓄謀的最後猛攻的,狠心下墜!將要近貼時,我便一巴掌扇去,甩開了,恰從窗戶的破洞上滾了出去!
但我還生慮:這傢伙莫不是又如此上吊的尋死來挾持我情感的天良,叫我愧負天下?為聊得心安起見,便要追究他死的如何。則對了破洞擠出眼珠去,卻撞着一箍藏刺的芒光,直射進來……
嗚呼哀哉!……兩眼發黑!……撞出金光……
(七)
我又被沒在黑幕里,耳邊只有蚊的吟唱。
我雖知這唱詞的真切,且夾着憤發的情;更甚那壁下的桌椅櫃廚們已有幾十年的日月,也與我同處二十餘許的春秋。固然,他了解我的桌椅櫥櫃們的冷暖情愫,也指掌行走至今的言止;我卻正因此而愈生對其冥冥不止的怨恨,而他們的悲鳴也只處於俠義的相照,叫我不得拋了同夥,棄了大體!然我還有要感激他們的,因為其並未指點我“多行不義”,也不曾在白日里出來揭示,佐證我的造化,翻我的老底。
為慰勞起見,且請他們一點血,潤潤喉,以免大家都火暴起來圍着吃我的肉;但不要太自恃,吸得過火,只要沾一點便去歇息吧。
於是,一大群麻密緊貼地圍住我的破手指,一刻間便風水不泄。“嗤,嗤,嗤!”全不見再有唱的,都換作吸管的抽拉聲。
“咄!”我忽一想,便將手指抖一下。他們竟嗡地一擁全散了,似有什麼害命的東西追着;接着又吟叫起來,如噴着更大的悲憤,且自感的也頗為普及。
“這等腌喳,我自光了皮面又不曾抹了如被的汝輩的臉。“一人得道,雞狗升仙”,既是各有利益的事,卻要做悲憤於我的老底的勾當,賺我的血吃,且撈個響的音名!呸,還道老子不知!快隱退了回去,各尋睡處,休來聒噪;莫教老子甩巴掌,賺兒等的魂靈!”
於是他們也真的隱沒在遠近的黑角落裡,仍是縈縈地乾嚎,依舊唱他們的歌,吟他們的詩。
我一面嚼其中的滋味,一面心花怒放;卻背上飛來一個警戒的偷襲,直刺透我的思緒,破碎得一絲不存。
我依是撲了手掌過去。啪!抬起來,依是一張射着圓紅跡的黑皮。
唏!犯賤的傢伙!
(八)
我攤在信件鋪就的床上,湊着零動的燈火,讀一封遠來的信,一封逸着清香的信。
軒,你是闖破我的夢,並永駐我心間的野狼!
我已品出你的闊達,你的坦蕩,你的矜持,你的混朗;我已觸着玲瓏的臉龐,觸着你熱烈的心蕩。請伸開你雄健的臂膀,搭一個葡萄園下的故鄉。
我已覺出你牆壁的堂皇,你格窗的芬芳,你地板的澄亮,你鋪蓋的馨香;快吹響你的腮邦,讓我久已漂旋的痴心避進你安樂的海港,度入永久的天堂!
敞開你的大門吧,迎接一雙可以伴你同行的翅膀!
振翅的白鴿
我一面嚼其中的滋味,一面心花怒放;卻背上飛來一個警戒的偷襲,直刺透我的思緒,破碎得一絲不存。
我依是撲了手掌過去。啪!抬起來,依是一張射着圓紅跡的黑皮。
唏!犯賤的傢伙!
(九)
於是我確乎真的死了,我的眼珠照見了“閻羅殿”的牌匾。
於是一個黑的毛髮四射的仁君問我話:
“你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么?”
“不知。”
“‘必自毖’。”
“多行不義?……!”
於是他們抬來一個大的幕證給我看:一個通黑的屋裡,一個着聖白長群的女郎暈倒在一張用信箋鋪就的地鋪上,嘴邊還淌着一口血,其周身是一群瘋集的蚊蠅,嗡一些掉淚的悲鳴——斷然,他們盡知是我誘殺了那聖女,抹殺她的感情,而正中他們仁愛的刀口。
“你改悔吧!”……
(十)
我斷言這夢的決非必然,只是先托給我知道的屬實;而天帝所知我的誘殺,只緣那冥冥不止之聲的可惡之甚,之至,以便不得不勾我的魂靈到別處,來安慰他們的悲憤,哄他們得意;融合之中,則又不得不印證世事之昌,及其大治的盛效,必然還要憑添幾炷洪福的香火。那麼,這孽根的所在,便是如許的悲鳴!倘使我摁住着發聲的咽喉,則不得有悲憤外揚,自然天帝也聽不得,更何況村夫野老的耳朵;於是乎,我可以獨享我的女郎,且賺了“效治”的聖經。
……
於是乎,我非得扼制住這冥吟的源頭,才不可安歇!
於是我將手掌炙在燈的火焰上,烤醺得噴香,招攬各處望風知肉且可在進食前大侃其辭的傢伙們。待諸位衝撞在我屋裡,層層地擠滿時,我便封了門,堵了窗,叫他百縫不透,百氣不通;之後,便是一把火……
哈哈,……咄!這些犯賤的傢伙!……
之後,便可以寬慰地躺下……
(十一)
窗外撂着一個掙扎而不得入的傢伙,對着窗紙撞了一夜。
之後,便大發起嗡嗡的悲憤,作一曲縈縈的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