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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賣身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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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00年8月的一天,18歲的我收到了華中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家住在鄂西山區一個叫碾子灣的小山村裡,距神農架只有十來里路遠。除了父母親,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們這裡人均年收入還不足300元,是全國有名的貧困地區。村裡唯一的一所小學,也只有三間低矮破舊搖搖欲墜的土磚砌成的教室和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民辦教師。記得前幾年有一位城裡的師範畢業生分配到這裡,看到這副景象,嚇得轉頭就跑回城裡去了。

  山溝里飛出了金鳳凰,我成了碾子灣第一個考出來的大學生,消息傳出,整個山村都沸騰了,然而我們家卻是一片愁雲慘霧。近萬元的學費和五六千元一年的食宿費,對於我們這個一貧如洗再也榨不出半分余錢的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

  那天晚上,父親抽了一夜的旱煙。第二天一大早,就背着個葯簍子一個人上了神農架。父親年輕時做過幾年土郎中,識得一些藥材。聽說去年有個外地人在神農架上採到了一些天麻、沉香等,拿到山下賣了好幾千塊錢。父親決定上山碰碰運氣,如果能採集到一些值錢的藥材,那我的學費就不用愁了。

  然而不幸的是,父親非但沒有採集到什麼名貴藥材,反而從山崖上摔了下來,一到醫院檢查,肋骨摔斷了一根,最慘的是右腿脛骨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如果不想殘廢,就得動大手術,從腰間移植一塊骨頭到小腿上,醫藥費至少也得六七千塊錢。我們家一下子哪拿得出這麼多錢呀。沒辦法,母親只好把借來給我做學費的那兩千多塊錢先墊上。因為錢不夠,醫生為父親開刀取出碎骨後上了夾板、石膏繃帶,就讓父親出院回家自行休養。

  回到家裡,看看那張紅色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再看看因為無錢住院無錢買葯換藥而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父親,我的心都碎了。

  是上大學還是出門打工?我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不眠不休翻來覆去地考慮了兩天兩夜,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選擇了第二條路。

  2

  就在我含着眼淚,下定決心,準備撕了那張錄取通知書絕了自己上大學的念頭的時候,母親忽然敲着房門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我急忙擦乾眼淚起身開門,母親領着一個三十來歲、五短身材又黑又丑的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我認識,叫黑七,幾年前老婆嫌他沒出息跟人跑了,留下三個娃兒跟他過日子。後來他發奮到城裡打工,學會了一門刮塗料粉飾牆壁的手藝,回到碾子灣找了七八個後生跟他到城裡專門給人家粉牆,算是一個小小的包工頭吧。這兩年賺了一點錢,正在村裡四處托媒給他找老婆呢。

  看到黑七那張粗黑醜陋的臉,我一下子警惕起來,問:“你來我家幹什麼?”母親說:“閨女,你黑七哥是來資助你上大學的呢。”我心裡一動,問:“真的?”“是真的,妹子。”黑七走到我面前,涎着臉討好地諂笑着,“你上大學的錢哥全包了。”“真的嗎?”我喜出望外,差點高興得跳了起來。可冷靜一想,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我看着他冷聲說:“你是有條件的吧?”“對對,是有條件,有一個條件。”他並不否認,我心裡冷了半截,問:“你有什麼條件?”“這個……條件嘛……”他往我臉上瞧了一眼,有點不好意思,神情猥瑣地說,“為了不影響你的學業,還是等你畢業之後再談條件吧。”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厚顏無恥心術不正之人?我好像吃下去一個蒼蠅,噁心得直想作嘔,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黑七見我沒吭聲,以為我默許了,急忙掏出一張紙說:“你要是同意,就在這張合同上籤個字,我馬上就給你兩萬塊錢。先給你爸治腿,剩下的做學費,以後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也會按時寄給你。”

  我接過那張合同一看,只見上面寫着:甲方(黑七)自願資助乙方(方小芸)上大學的一切費用,乙方在大學畢業后必須履行自己的諾言,答應甲方提出的條件。我一下子來火了,怒道:“這、這不是賣身契嗎?本姑娘人窮志不短,絕不會把終身幸福斷送在你這黑鬼身上。你給我滾!”

  黑七的臉一下子白了,慌忙收起合同,悻悻地走了。母親顯然也看出了黑七的不良用心,她沒有逼我,只是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憂心忡忡地嘆口氣,走了。我心煩意亂地伏在書桌上,手一揮,“叭”的一聲,鏡子掉到地上摔碎了。

  屋漏偏遭連陰雨,不久后,父親的傷口由於處理不當發炎,必須住院治療,否則再拖下去,就有截肢的危險。全家人都急慌了,母親一個勁地跪在觀音像前磕頭禱告。黑七卻又如幽靈一般找上門來,又拿出那份合同。

  不管怎麼樣,先治好父親的腿再說。事到如今,已不容我再思前想後了,我咬一咬牙,下定決心似地一把奪過那張紙,草草地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扔下筆,我像是全身虛脫了一般,往身後的牆壁上一靠,悲憤辛酸、委屈無奈的淚水就止不住流了下來。

  時間已經進入2000年9月,新生報到的日期到了,我懷揣着剩下的一萬多元錢,心情複雜地走進了華中師範大學的校園。

  3

  雖然我如願以償地走進了大學校園,但籠罩在心間的那片陰影卻揮之不去。那張無奈之下籤下的“賣身契”就像一個惡魔一樣緊緊地攝住了我的心,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了陽光,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了歡聲笑語。

  雖然生活費有了着落,但我卻不敢也不願意多花亂花一分錢,我每天都吃着最便宜的飯菜,穿着最廉價的衣服,一個人孤單地穿行於食堂宿舍和教室之間。在我的內心深處總有一個不屈的聲音在告誡自己:“我少花一分錢,就少欠黑七一分債,以後還債之時,也便少還一分。”

  2001年10月,大學二年級時,由於學習繁重,加之生活過於簡樸,營養跟不上來,一天下晚自習后,我忽然暈倒在走廊里。恰好隔壁教室一個叫常飛的男生經過,二話不說就將我抱下樓叫車把我送進了醫院。第二天,他又請假來看我,還到校園小飯館里熬了雞湯提來給我喝。上學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壓抑已久的我忍不住伏在他肩膀上哭了起來。

  哪個少女不懷春,不久后,當常飛在校園裡的林陰小道上攔住我,將一支火紅的玫瑰送到我面前時,我們戀愛了。我不敢把自己已將終身幸福“賣”給別人的事告訴他,出身城市的常飛也從不問我家裡的情況,我們彼此小心地呵護着這份初戀的情懷。戀愛的感覺真好,我漸漸從“賣身契”的陰影中走出來,性格也變得開朗起來。

  然而好景不長,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是2002年3月的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和常飛看完電影手拉着手從街上回來,剛到校園門口,忽然從黑暗中衝出一個人來,衝著常飛臉上就是一拳。常飛痛得“啊”地一聲叫,鼻血流了出來,我又驚又怒,定睛一看,那打人的人不是別個,正是黑七。

  原來黑七最近跟着一個工程隊到武漢幹活,住的地方就在武珞路,剛好離我們學校不遠,所以這個月的生活費他就親自送了來。

  我幾乎要哭起來,衝著他叫道:“你瘋了,幹嗎打人?”黑七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現了出來,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咱們可是簽了合同的,你花了我的錢,在學校里卻不安心學習,整天跟男人談戀愛。你、你太不像話了!”

  “合同?什麼合同?”常飛捂着鼻子莫名其妙地問,黑七氣呼呼地把隨身帶着的那份合同拿了出來。常飛看了,好像隱約明白了其中的含義,臉就沉了下來,幽怨地看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4

  經歷了這場風波之後,我和常飛的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了,更為難堪的是,我跟家鄉一個醜男人簽了“賣身合同”的事更是鬧得沸沸揚揚,幾乎全校師生都知道了。每次走在校園裡,我總能感覺到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我真是恨死了黑七,他打電話到宿舍找我,我再也不接了。

  我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只是活得比以前更壓抑更孤獨更憂鬱了。我像發了瘋一般地讀書、學習,偶爾也寫一兩篇內心獨白似的文章來發泄一下。

  弟弟念初中了,關於家裡的事家鄉的事,都是他寫信告訴我的。他說家裡一切都好,黑七對我家一向都很照顧。又說村裡的小學校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倒塌了,那個老民辦教師也被埋在了廢墟中。後來又說黑七捐了兩萬塊錢,在村小學原址上蓋了一排磚瓦房,一共有六間教室呢,可惜沒有老師來上課。

  2004年5月,還有一個多月時間就要大學畢業了。一天,體育系的一個叫林楓的大個子男生拿着一本《大學生活》雜誌來宿舍找我,他說他看了我發表在上面的那篇散文,他感動得哭了。我感覺出他是第一個讀懂我的文章,讀懂我的心靈的人。來往後不久,我們便戀愛了。

  林楓是武漢本地人,比我大一歲,父親在武昌經營一家純凈水公司,母親在一家報社上班,他自己業餘愛好寫詩。他拉着我的手對我說:“芸,你是第一個用憂傷美麗的文字打動我心靈的女孩,跟我一起留在武漢吧?我已經托我媽為你在一家雜誌社找了一份工作。”我心動了,但是我和黑七……

  林楓看出了我的心思,握緊我的手說:“芸,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不用擔心,其實稍微有點法律常識的人都知道,那份賣身合同是無效的。等畢業后我同你一起回家,我們當面跟那個人解除這份不公平的合同,你欠他多少錢,咱們倆一起工作掙錢還他。他要是動粗,那就法庭上見,就算打官司咱也不怕他。”我雖然隱隱覺得這樣過河拆橋有點不妥,但事關自己一生的幸福,也不得不這樣了。

  “你說什麼?你花了我的錢,大學都念完了,現在又要反悔?不行,你不能跟他走,你一定得留下來。”當我和林楓雙雙回到碾子灣村,跟黑七商量這件事時,他一下子就暴跳起來,瞪着我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樣子十分嚇人。

  因為誰也說服不了誰,這場“談判”就這樣毫無結果地不歡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忽然跑來告訴我說黑七昨晚被七八個年輕人堵在路上狠狠揍了一頓,聽說連肋骨都被打斷了兩根,現在正躺在縣人民醫院呢。我一怔,立即想到了林楓,該不是他叫人乾的吧?可他昨晚一直住在我家哪兒也沒去呀。父親嘆了口氣接著說:“唉,黑七這孩子也挺可憐的,為了籌錢供你上學,拖欠了不少工人的工錢,這不,現在終於有人找上門來了。”我聽了,呆在那裡,久久說不出話來。

  兩天後,正在我和林楓準備離去的時候,黑七那十歲的兒子小強忽然拿了一封信來給我。他說這封信是他爸爸在醫院裡請護士代筆寫給我的。我猶豫一下,還是拆開看了。信是這樣寫的:

  小芸妹子:這幾天哥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哥不該強迫你,你現在念了大學,知識高了,心氣也高了,也許這狹小貧瘠的碾子灣真的是留不住你了吧。如果你真的嫌棄這裡,真的想離開生你養你的這片土地,那你就走吧。哥想通了,強扭的瓜不甜,哥不攔你。那張合同哥已經燒了,那些錢哥也不要你還了。

  只是,哥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來,碾子灣需要你這樣有知識的人才呀。這幾年哥出門在外吃盡了沒有文化的苦頭,哥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還有村子里的娃兒們長大後跟哥一樣沒出息,處處受人欺侮,哥想找個好老師好好教育他們成才,剛好你又考上了師範大學,哥知道師範大學就是專門培養老師的地方……那幾間磚瓦房教室就是哥特意為你修的呀。哥省吃儉用供你上完大學,沒有別的想法,就是希望你能到咱碾子灣村當老師,可是你……

  愧疚和悔恨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我大叫了一聲“黑七哥”,急忙向縣城醫院奔去,我要告訴他,我一百個願意留下來,不但我自己,我還要把林楓也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