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家庭影院屏幕上放映着《泰坦尼克號》。傑克和露絲在熱鬧的下等艙里盡情地舞蹈。他們的臉上洋溢着因自由和愛情帶來的幸福,眾人歡快的叫喊聲把擁擠、凌亂、骯髒的客艙變成了他們的宮庭舞會,傑克和露絲就是舞會上的王子與公主。
羅傑坐在純白的沙發上,綠翡翠似的細長的雙眼在屏幕前一點一點變得殺氣騰騰。那雙幽幽的綠眼睛,閃動着猛獸在冰雪中捕殺獵物時的兇殘目光。電影里的人物越是快樂,他的表情越是陰森可怕。慢慢地,死神一般的臉孔被痛苦扭曲,原本美麗的綠眸蒙上了一層水霧,強壯而又頎長的身軀蜷縮在寬大的白色睡袍下。羅傑像一隻絕望的小獸耷拉下了腦袋。
電影結束了,羅傑從沙發上站起來。他的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好像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
羅傑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一幅壁畫的面前。壁畫上描繪的是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小島,島上很安靜,沒有被人類和其它外來物種所打擾。小島中心立着一匹毛色純凈的白狼,它身段柔美,步履輕盈,目光清澈而機敏,彷彿一隻夢幻中的精靈。羅傑望着它,眼神柔軟地像天上柔軟的白雲,滿含愛戀和憐惜。
羅傑的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被冰雪統治的紐芬蘭島。紐芬蘭島的冬季寒冷而漫長,冰雪是這個時期絕對的主宰。一般的生物是無法在這種殘酷的環境中生存的,但紐芬蘭白狼卻世代延續了下來,並且生息繁衍不斷壯大。
羅傑是在一天傍晚的雪后遇到希拉的。當時,下了整整兩天一夜的大雪終於在傍晚時分停息了,紐芬蘭島像被白雪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綿被,空氣冷得連風都被冰結了。兩天沒有進食的羅傑渾身乏力,再找不到食物他就可能會被活活餓死。饑寒交迫的羅傑行走在冰冷的月光下,積雪很深,不利於在上面徒步,但對於出生在這裡的羅傑來說並不是問題,狀態好的話他可以在茫茫雪原上踏雪無痕。只是現在腹中空空如也,想要托起近兩米長的身軀飛馳確有不易。
羅傑慢慢地在雪地里走着,這麼冷的天會有獵物出來嗎,羅傑只能寄希望於哪只餓昏了頭的小東西,不顧嚴寒與危險出來冒險。
羅傑這樣幻想着,他的運氣也在酷寒中悄悄靠近。一隻同樣飢餓的雪兔,耷着鬆軟的下腹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雪地里。一身的雪白皮毛成為這千里雪原上上好的偽裝,彷彿一隻小雪球在雪地上悄悄滾動。
但是再好的偽裝在羅傑的眼裡都是形同虛設,飢餓使得他的視覺和聽覺更加靈敏。他悄悄地向獵物靠近,月光下兩道刀刃般的目光變得越來越鋒利。
羅傑一個起身彈跳,一道疾風般撲了過去。可是羅傑沒能捉到獵物,他與另一個捕食者撞在了一起。羅傑頭暈眼花地從雪地里爬起,獵物已經跑掉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隻同他一樣飢餓的白狼。
這是一隻身長略小一點的紐芬蘭白狼,身材勻稱,身段柔美,一身的皮毛比雪還要白凈光滑。大大的眼睛閃動着機智的光芒,清澈明亮賽過天上的月亮。清新的月光下,白狼如影似幻般輕立於白雪之上,彷彿剛從月亮上飄然而下。
羅傑獃獃地凝望着對方。他完全沉醉在白狼美麗的白毛和清澈的目光中,全然不顧飢餓和嚴寒的威脅,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故地心跳加快,第一次熱切地想靠近另一種生物,第一次擁有那麼美好的感覺。
白狼顯然對獵物的丟失非常惱火,冷酷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一樣在羅傑的身上狠狠地劃了一下。向著獵物溜竄的方向,白狼像影子一般一閃而過,消失在黑夜中的雪原。
從此,羅傑的生命里除了食物以外,又多了一個美麗的幻影。每次外出獵食,羅傑總會特別留心一個輕盈的白色身影。可是許多天過去了,羅傑再沒見過那個紐芬蘭島上最美麗的身影,她就像紐芬蘭島的一顆雪粒悄然消失了。
紐芬蘭島上另一個有稱霸實力的種族是貝奧圖克人。他們過着原始的狩獵生活,並與白狼形成了一種互存互利的依賴關係。在一次追捕獵物的過程中,羅傑遇到幾個正在狩獵的貝奧圖克人,他們正在圍攻一隻白狼,羅傑驚愕地發現那隻白狼就是那個晚上他見到的幻影。看見白狼的剎那,羅傑發瘋一般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咬傷了一個貝奧圖克人。站在圍攻者的面前,羅傑兇狠地露出尖利的牙齒,他像一個英勇無畏的武士,又像一個充滿殺氣的狂徒。他的眼神令對方膽寒,像兩柄利劍直穿對手的胸膛。他的瘋狂,他的堅韌,他的視死如歸終於讓貝奧圖克人放棄了。羅傑把剛剛狩到的獵物讓給了對方,貝奧圖克人帶着當天獲得的唯一食物,心有不甘地離開了。
羅傑在原地凝望着日思夜想的身影,卻遲遲不敢靠近。他在等待她慢慢恢復平靜,等待高傲且孤獨的她接受一個夥伴。白狼認出了羅傑,但她沒有因上次的失誤責怪他,作為剛才捨身相救的回報,白狼允許羅傑走近她的身旁。從此,千里荒原上少了兩個孤獨的身影,多了一對親密的夥伴。
朝夕相處的日子裡,羅傑知道了她叫希拉,是個堅強而又倔強的姑娘。她陪同羅傑在荒原上玩耍,奔跑,追逐,但從不坐享其成分食羅傑的獵物,她的食物都是靠自己的利牙和利爪獲得的,她在告訴羅傑,在這環境惡劣的紐芬蘭雪原上,她的生存能力與美麗的皮毛和柔美的身姿一樣無與比擬,她是紐芬蘭島獨一無二的精靈。
在與希拉一起的日子是羅傑最難忘的時光,他的生命因為這個姑娘而更加絢麗繽紛,他的生活更加充實飽滿,他的精神更加充沛矍鑠。紐紛蘭島上單調的白色和無盡的孤寂都由於希拉的出現變得溫馨和浪漫,這是羅傑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
羅傑沉靜在美麗的往事里,現在回憶佔據了他生命中一半的時間,只有在回憶中他才可以忘掉悲傷,展現他難得一見的柔情。
這時一扇門被打開了,一個面部肌肉僵硬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先生,按照您的吩咐我們在三天前把‘潘多拉’放入了名單里所有人的飲食中,現在藥物已經開始起作用了。他們會一天天地變得煩躁,鬱悶,絕望,直至自殺身亡。”中年人畢恭畢敬地,不帶任何感情地彙報工作。
羅傑抬起手撫摸着畫中的白狼,輕聲問道:“希拉,你聽見了嗎?”
突然,羅傑快速轉過身走到白色沙發前。他顯得很興奮,很激動,又似乎急需把這種興奮發泄出來。他那雙綠眼睛終於在空曠的空間中找到了一個傾訴者,於是急切地抓住了他。“知道名單中的那些倒霉蛋是什麼人嗎?”羅傑問。
“不知道。”中年人瞪大了驚慌失措的眼睛。在主人面前他們只有無條件地執行命令,根本沒有詢問的權力。這是主人第一次與他談論任務以外的事情。
“你當然不知道。在這之前,我是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但是你應該知道泰坦尼克號吧,那艘出產於英國的豪華巨輪。”
“是的,先生,我知道。在當時,泰坦尼克號被認為是人類工業時代的象徵。它代表大工業時期人們的智慧,財富,驕傲。”
“同時,它還代表着人類的傲慢,霸道,野心,征服,毀滅。他們蔑視大自然,蔑視自然界的其它生物,稱泰坦尼克號是艘‘永不沉沒的輪船’。可笑的是它在下水后的第二年就打碎了傲慢之徒的預言,在紐紛蘭島附近撞上了冰山。”
“是的,非常遺憾。”
“你感到遺憾?”
“……”
“可是上天並不遺憾,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告訴世界,裝有魔鬼之心的人必被魔鬼吐噬。告訴我,‘泰坦尼克’是哪一年下水試航的?”
“一九一一年。先生。”
“同年還發生了哪件重要的事?”
“這一年人類歷史上發生了很多重大事件……”
“我只記得一件,一九一一年,人類在紐紛蘭島槍殺了最後一隻白狼。”
羅傑的綠眼睛里燃起了熊熊大火,憤怒讓他失去了理智,他像一隻進攻中的惡狼,兇狠地撲向對方,然後將其撕成碎片。
中年人的臉色慘白,手腳顫抖。他覺得眼前的年青人不是一個人,而是地獄中的魔鬼。他沒見過魔鬼,但他確信,魔鬼也不會比他的主人更可怕。主人行事獨來獨往,行蹤詭異,在眾多僕從中,只有他這個跟了主人六年的單身漢見過其真容。主人在紐紛蘭島的底下修建了一座豪華而又神秘的地下宮殿,白天從不出門,坐在用白色修飾的大廳里吩咐屬下一些奇怪的事情。他少言寡語,不苟言笑,卻時常對着壁畫里的白狼喃喃自語。中年人瞪着突起的眼球,突然萌發了衝出這座神秘宮殿的衝動。
羅傑按捺住激動的情緒,緩緩坐了下來:“當年來自豪華巨輪出產地的那些人登上紐紛蘭島,他們僅僅為了五英鎊,竟不惜毀掉一條生命。貪婪的人類在行動如風影般的白狼面前顯得是那麼地笨拙,他們甚至摸不透白狼的行蹤。於是這些惡毒的傢伙便在死鹿身上投下了‘馬錢子鹼’。當白狼吃下被放進毒藥的獵物后,它們就再也逃脫不了侵略者的魔爪,成批成批的狼群死去,直到這個種族的滅亡。”
羅傑看起來十分痛苦,他把腦袋埋在雙手之中,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又想起了往事,又進入了記憶中的世界。但是這次沒有迷醉的柔情和幸福的光陰,有的只是血淋淋的屠殺和撕心裂肺的心痛。
一天,紐芬蘭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他們帶着貪婪的獰笑和冰冷的武器闖進了這片世外桃源,打破了這裡千年的平靜。當貝奧圖克人以最高的禮節和最熱情的笑容迎接這群外來者時,闖入者卻用輕蔑和子彈回敬了他們。貝奧圖克人的惡夢開始了,闖入者奪走了他們的食物,奪走了他們的土地,奪走了他們的自由,甚至奪走了他們的生命。魔鬼般的瘋狂令貝奧圖克人不得不放棄幸福的家園和生存的土地,他們選擇了永遠的隱蔽。他們從羅傑的眼裡消失了,紐芬蘭島不再有這個種族的足跡。
這時,闖入者的貪婪又使他們將屠刀轉向了紐芬蘭白狼。可是白狼習慣於夜間行動,身手敏捷奔跑如風,闖入者費盡心機卻一直難以得手。最後他們選擇了最簡單也最卑劣的手段解決了這個問題。投毒無疑是個非常有效的辦法,大批的紐芬蘭白狼在死後被剝去了皮毛,他們的美麗讓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羅傑和希拉小心地與闖入者周旋,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識破了劊子手的陰謀,成功地從他們的槍口下搶下乾淨的食物。這些殘暴的傢伙憤怒了,他們變本加厲,不惜毀掉島上整個生物鏈誘捕羅傑和希拉。
還是在一個寒冷的雪夜,那晚的月光皎潔明亮,希拉終於頂不住飢餓的攻擊,誤食了加入毒藥的鹿肉。羅傑眼睜睜地看着希拉在他的面前倒下,鮮血從她的嘴裡流出,染紅了白皚皚的雪,明亮的眼睛慢慢默淡,失去星辰般的璀璨,體溫一點點流失,身體變得冰冷僵硬。
羅傑沒有把希拉交給闖入者,他在他們到來之前用牙齒和利爪撕碎了希拉美麗的皮毛。當他躲在一旁看到闖入者憤怒地指着希拉的身體哇哇大叫,然後氣憤卻又無奈地離開希拉的屍體時,他的眼角流出了淚水。那身大自然恩賜的純美皮毛是希拉最引以為傲的外衣,也是整個狼族驕傲的資本。羅傑曾經為它心動,為它不惜生命的代價冒犯貝奧圖克人。可是現在他卻親手毀了它,因為他知道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完整地保留下希拉的身體,把她永遠留在紐芬蘭島。
帶着巨大的悲痛和仇恨,羅傑托着希拉血肉模糊的屍體在風雪中艱難地行走。身後的雪地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那刺目的血紅是希拉在紐芬蘭島寫下的一段悲慘的歷史,也是一個種族滅絕前留下的最後記憶。
羅傑一直守在希拉的身邊,這是對希拉的承諾。每當月上中天,他都要大聲呼喊着希拉的名字,紐芬蘭島的漫漫夜空長時間地響起悲憫的呼叫,這聲音叫人心碎,這聲音讓人膽顫,彷彿跌入無底深淵落入無盡的黑暗。紐芬蘭島最冷的雪夜充斥着復仇的血腥味。
突然,羅傑抬起了頭,眼神變得兇狠:“名單上的人就是當年屠殺紐紛蘭白狼的劊子手的後人。現在,就讓他們的子孫為他們當年的愚蠢和殘暴付出代價!”
中年人驚訝地在羅傑的臉上看到了笑容,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主人的笑容,卻讓他心驚膽顫。他承認,主人是一個像阿波羅神一樣英俊的男子,但他卻沒有阿波羅身上的陽光氣質。他的身上,帶有的彷彿是來自最深層地獄的可怕氣息,令人恐懼,令人窒息。盛開在羅傑臉上的笑容是一朵用血澆灌的花朵,只有鮮血的滋潤才能換來它的嬌艷。
“好了,你去休息吧。告訴所有人,深夜禁止離開宮殿半步。”羅傑用陰森森的聲音命令道。
“是,先生。”
在中年人離開后,羅傑也從地下宮殿來到了地面上。冬夜裡的紐紛蘭島寒冷異常,冰雪把傾瀉下的清冷月光折射成無數碎片。羅傑對着刺骨的寒風大聲吼道:“這裡永遠是我的故鄉,我的族人永遠是這裡的主宰。希拉,我的愛人,我會永遠和你相守在家園的土地上。”
羅傑迎風退去了白色睡袍,在月光下幻化為一隻矯健的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