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年前,因工作上的急躁,我曾鬼使神差的在閻王鼻子上摸過一把,險些將自己稚嫩的甚至還沒有愛過的生命永久定格在那裡,至今回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
那是1975年的冬天,身為知識青年、剛滿20周歲的我,被大隊委派到第五生產小隊任政治隊長,挑起了本不應該挑的所謂“重擔”。
那一年,為了緩解缺水少雨的問題,大隊經過技術人員勘測,決定在距村西南角幾百米處的一片樹林中開鑿人工湖。設計湖面東西長約150米,南北寬約80米,好似現在經常看到的養魚塘。
挖人工湖是一項整體工程,由大隊總體協調,各生產隊按照各自的分工組織民工挖鑿。由於秋天時已經挖掘了將近一人深,微微露出了濕氣。數九隆冬,地下自是冰凍三尺,一鎬刨下去好像刨在了岩石上,只留下一個白點,震得虎口直往外淌血。因此,唯一的辦法是用炮崩。
在會戰工地上,你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每個生產隊都會選出一些男民工,兩人一組,一人掄錘,一人掌釺,在地上一錘錘、一釺釺,鑿出若干個直徑約半尺,深一尺至一尺五,口細肚粗的炮眼,然後在裡面墊上牛皮紙,按規定數量填置拌好的炸藥,將連接着導火索的雷管置於火藥中間,上面充填半尺厚的凍土,再一點點夯實。
放炮是技術活,更是一個危險的差事,一般是兩人一組。裝完葯,放炮前,所有幹活的民工都要順着人工湖東側的坡道經過那片楊樹林撤離到300米以外的開闊地。而放炮的兩人點燃導火索后,如果仍是順着人們疏散的路線逃離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的了,因為導火索一般只有兩分鐘左右時間。因而,放炮的兩人要順着人工湖北面一人多高的坑壁,蹬着那幾個腳窩窩爬上地面,不到10米遠有一個看莊稼的小土屋,在那裡躲炮,也方便觀察,及時處理沒炸響的啞炮。事情恰恰就出在人工湖北面那一人多高的坑壁上。
這一天,本該白天放炮,隊里的民工就有活幹了。可偏不湊巧,炸藥沒有了,碾坊又被一戶社員用着,正在磨白高粱米。我試圖說服這戶社員以大局為重,先停一停,隊里磨完了用來勾兌炸藥的硝銨他再磨米。然而這社員無論如何也沒有同意,而且情緒異常激動,理由很簡單:磨了米之後還可以磨硝銨,可磨了硝銨就不能立刻磨米了,因為硝銨的氣味很大。他最後狠狠地地扔了一句:“你這不是熊人么!”當時的我也是滿肚子的委屈,為了生產隊,為了大家,我起早貪黑,什麼活都干,什麼苦都吃,甚至有一次在半夜澆地時昏倒在了水溝旁。想着想着竟無聲的哭了起來,然而這也沒有換來他的同情、理解和退讓。過後我理解了,我只是想到挖人工湖,如何完成任務,卻沒有設身處地的站在那戶社員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說明群眾的利益在我的心中還沒有放在第一位上。等他磨完米,隊里才磨了硝銨,可那已經到了收工的時間了。幾十名民工幾乎半天沒有幹活。
晚間,我飯也沒吃,想着怎樣把這耽誤的時間搶回來,想來想去,急躁與衝動最終戰勝了理智,完全左右了血氣方剛的我。看看錶已是九點多了,我獨自一人來到了隊部,包了一包白天拌好的炸藥,剪了一段導火索,接上一支雷管,踩着滿地的月光來到了人工湖工地。
不知那天是臘月十幾,只記得月亮很圓,長方形的大坑和坑外堆積的土方清晰可見,工地更是靜的出奇,甚至靜的有點可怕。藉著月光,我熟練地在事前打好的炮眼中裝上了炸藥,填好了封土,並一點點夯實。檢查一遍每個程序和環節沒有什麼問題后,方才掏出火柴點燃了導火索,自覺得天衣無縫、萬無一失,並眼看着導火索噴出嗤嗤作響的綠色火苗,方折身向北,三步兩步跑到略有斜坡的坑壁前,試圖按照事前的設想,蹬着坑壁上的腳窩爬上地面,去那小土房裡躲炮,這是我的生命線。然而,原本在白天重複過多少次、已是輕車熟路的事情,但在晚間卻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我一腳蹬上去,還沒等另一隻腳蹬上第二磴,這隻腳就已經滑了下來;再蹬上去,竟然又滑了下來;反覆蹬了三次,我的一顆心忽地懸了起來,精神也開始了高度的緊張。身後10米遠就是那有着幾十噸爆破力的很快就會轟然炸響的炮眼,十幾斤的炸藥,通常會炸出直徑約十幾米的大坑,二三百斤重的凍土塊兒都會崩出去十幾米遠。來不及多想,我回身看了一眼嗤嗤冒火、已經着了一小半的導火索,一種異常恐怖的絕望在我腦海里稍縱即逝,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也不能就這樣崩死在這裡。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會做出令自己想象不到的驚人之舉。生的慾望使我選擇了平時被認為最危險的那片開闊地。我掉轉方向,向著人工湖東側,向著往常放炮前民工們疏散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拼着命地跑去。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把自己生命的全部動力均攤在了兩條腿上,因為只有這樣或許為生存贏得一線希望;這是我記憶中跑得最快的一次,之後這些年再也沒有了那樣的速度,因為人在絕望時的爆發力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不停地跑,哪怕是多跑一步或是半步。儘管如此,我仍沒有跑出危險區,事實上也不可能跑出危險區。我跑出了100多米長的人工湖大坑,我在那開闊的樹林中又穿行了40多米,只聽身後一聲轟隆隆巨響,山搖地動,火光衝天,撕裂了寂靜的夜空。我想一切都完了,大腦中出現了一片空白,但雙腿仍是下意識地拚命跑着。只幾秒鐘功夫,我身前背後就響起了凍土塊兒從高空中重重砸落下來的咣咣聲和砸斷干樹杈發出的咔咔聲,我雙腿一軟,向前重重撲倒在了地上。
幾分鐘后,在大隊部研究工作的大隊書記和主任兩人雙雙趕來,在樹林中找到了我。
在大隊部里,書記和主任語重心長地批評了我的急躁和魯莽,他們說:“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後果卻是不堪設想的,真要是有個閃失,我們怎麼和上級交代,又怎麼和你的父母交代呢?”我發自內心地感到了愧疚,檢討了自己的簡單、急躁和冒失,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知道我還沒有吃晚飯,書記讓大隊管勤雜的大爺給我做了碗面。我兩眼噙着懊悔和感激的淚水,三口兩口吃了個乾淨。
一個半月後的一天,在人工湖工地放炮時,一個中年男民工躲在距人工湖200米遠的一個溝里的草窩中吸煙,頭上還戴着厚厚的狗皮棉帽子,不幸被空中飛來的一塊核頭大小的凍土塊兒砸中,成為了人工湖會戰中唯一因公死亡者。
(秋實於2014年3月30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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