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笨蛋,快點快點!我要的是水煮肉片,水煮肉片啊!不是水煮牛肉,是水煮肉片!快點快點!我趕時間啊,你是不是聾子啊笨蛋!”目下這個向學校食堂打菜員老李絮叨不已的,是我隔壁班的一位男學生,我對其有過數面之緣的印象,卻不料以這般儂景相知以刻。
聽罷這位男學生無禮的催促之後,老李表現得如平時一般鎮靜自若——老李當然不是聾子!一個五十歲的壯漢哪裡會是聾子?可這沉默以對愈是必然,“聾子”之稱呼便愈是在同學之間謠傳得深遠。我壓根明白不了老李的心思,明明一個精壯大漢,為何在這些小娃娃面前沉默如是,我是個經不住學生調侃的老師,我明白這些小鬼平日都在想什麼——他們不專做好事,也不專做壞事。生了腳氣,同樣是可以以手按摩敷藥以治療愈感,也同樣是可以摩腳撕皮地加深腳氣的痛快,若是這番小事放在這群學生身上,他們首先考慮的不是這個事情的對與錯,而是事態發展之刺烈程度——管你腳氣不腳氣,管你摳腳丫子感染不感染,只要是來得痛快得很的,就一併過來吧!
或許,這是這一代的年輕人又一病態的嗜好?
“你是我們六班隔壁五班的學生對吧!你剛才是怎麼對打菜的叔叔說話的!快道歉!”作為一個不允許教育母體發生校園畸變的工作人員,我只能以一種命令的運氣命令道這位教養不當的學生,畢竟,一位身在中專職業學校的十六、七歲學生,我沒有必要把他看成一個孩子!
“道什麼歉啊!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大家平時都是這麼叫他的!他平時打菜打得那麼慢,你不覺得煩,我都覺得煩呢!”一陣打壓之下,反倒是這學生先不豫了起來。
學生的這番叛逆,甚至是隔代之間的教禮之不屑,並未激起老李的絲毫情緒波動。我於燈下反光之處而見老李,光耀之甚,不甚端詳老李的容貌,我僅好避其鋒芒來到老李的側邊察納其情緒波動,也姑且將那個小鬼擱置一旁。
我以前便以為,人就是一個漸漸失去了身體機能的過程——我們閉上眼睛,卻關不住眼中的明液,睜開眼睛,亦看不清楚未來;我們留着長發,卻還是留不住愛人離開的腳步,痛下狠心剪斷了青絲,亦剪不斷諸多思戀;我們攤開手心卻掬不滿春水,終於學會捏緊拳頭了,卻還是握不住四季。我們早就失去了眼睛、髮髻、手掌的固有功能,莫非還得如是失去耳朵的聽覺功能——充耳不聞?失去嘴巴言語真理的功能——一番沉默?這到底是失去之後變為奉獻的大無畏,還是愚昧無知的大無知?你真以為自己失去的機體功能可以有益於其他?
我讀不懂老李的沉默!沉默的代價便是被罵、甚至被踐踏!這是任何時代都斷不了根的絕症!
聽算命的說——人這一輩子的悲歡是絕對的,既是恆定的,也是相互參半的!你的前半生碌碌無為,看似逍遙快活,到了後半生,便是身體透支、精神恍惚而來的身心折磨;你的前半生要是受盡了苦痛,便是對後半生幸福提前的開竅,深受了痛苦,便會學着找到遠離痛苦的法門,這就是為什麼窮人家的孩子淘沙勵志之緣由了。算命的說我前半生是個受苦命,得到了後半生方能破辦,可真要是所有事情都被算命的說遍了,我還活着幹嗎?我還在窮嚷嚷什麼?我若嚷嚷,便是嚷嚷可以以而立之年的我為摺痕——對半相折我的一生。我不在乎是將過去折到未來,還是將未來折到現在,就像我不介意是將痛苦參進歡樂,還是將歡樂參進痛苦中一樣。總之,我是不想再漫無目的地痛苦下去了!所以我學會了摺疊自己的人生,學會快樂起來。
可老李呢?我看他活了四五十年了!就只會被人欺負——被大人欺負、被小人欺負!
即便是避過了燈下的反光,我還是看不清這個中年男人心中的思索。
“我告訴你們,老李是不想和你們這些小鬼計較,你們以後誰要是還在這裡沒大沒小的,別怪我不客氣!”我頤指氣使地向學生周遭的周遭叫嚷道。
“切!他就是個聾子,是個笨蛋,連個飯都打不好,害得我們浪費休息時間!”異聲在我的餘音之際崛地而起,而說話的小鬼們卻是不見了蹤影。
我也被這個“啞巴”給氣大了肺,遂棄食而去,離開了食堂。
食堂之下,片刻下起了瓢潑的大雨,泛起星點無數,學生們都在叫嚷聲中得到了彼此傘布的遮蔽,唯獨是雨下的我,不見相熟之人,只能一人沉默於大雨之中,而撐傘之人,也未因一傘之蔽而免受雨水之澆淋,僻小的雨傘,竟都成了掩藏身體的不大形勢,無論是在大雨中叫嚷借傘的,還是和我一樣飽受雨水沖刷的沉默者,都相之不大地濕透了身子,在受盡這份“沉默的代價”背後,也清醒了十分的頭腦:
風雨之大,豈是因你的半星言語而叫你可以明哲保身的?
想必“沉默”的可貴便在於此——你什麼都不必說,自然有人來打罵壓迫你;繼而你也不必再做什麼,自然還有人替你討打討罵!畢竟,之所以下雨,並不是你沒叫人幫你打傘的緣故!
這番想過,便叫我對老李又敬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