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聞城北某建築工地挖出一個深邃的洞時,我並沒有什麼感想。我所在的城市有近2000年的歷史,況且土地的本身也遠比人類的存在久遠。之前還曾經在建築摩天大樓的時候在地基處發現恐龍化石,可見一切皆有可能。
真正引起我興趣的,是洞里徹夜傳出的嗡嗡聲。一個曾經在那片工地上工作的農民工告訴我,儘管不是非常的嘹亮,但是只要稍微靠近,就馬上能清晰的聽見無數的嗡嗡聲,就好像成千上萬的什麼生物一齊振翅。
所以我決定要去看一看。
2
關於我的命題1,我是誰?
我是誰?我是一名沒有得到正式註冊的生物學家,我僅有大學本科學位,如果曾經去過日本旅遊算是出國經歷的話,那麼也可算得上是一位海歸人士。我專門收集一些光怪陸離的生物的資料以及樣本,穿梭於各大小城市以及戈壁海邊,手裡捧着一本已經老舊得就快化作灰塵的古書,這本古書便是我的主要參考來源之一。
關於我的命題2,我篤信的原則。
理論上,我沒有十分堅信的原則,但是更深一層的來說,我相信的是起源。
凡事皆有起源,萬物皆有起源。
人類長期自以為是的認為主宰一切的同時,誰又知道這不是另一種變相的愚昧。
相傳孔子與老子曾就仁義有過這麼一段對話。孔子認為《周易》的精髓便是仁義,我們也相傳數千年之久。而老子則認為,所謂仁義,不過是蠱惑人心的東西罷了,徒增煩惱與思索。鴻鵠不知洗浴而羽毛依舊雪白,烏鴉不用染墨而其毛髮自黑,天自來高,地自來厚,日月自來放光芒。所謂仁義,不過是人類自己創作出來束縛自己的產物而已。
我也是如此認為。
3
時值2月底的一個周末,不過對於我這種人來說基本沒有區別。我坐着一輛似乎只有鐵皮拼湊而成的公交車,一搖一晃的往目的地前進。
這片工地,讓我感覺甚是突兀,除卻中間的一棟棟正在建築中的商品房上披着的網衣之外,便再無綠色。就連周圍的小山頭,也清一色的被剔了個禿。到底是什麼開發商能選中這麼一塊地方來建設自己的樓盤,實在是難以想象。不過到時候加以修飾之後一塊人類理想家園又將誕生。在我的印象中,此類開發商身邊必有一名妖冶的女子,哪怕不妖冶,也必然魅力十足。
工地西北角,一塊還留着壓樁機痕迹的空地上,我找到了那個洞,仍舊被雙重安全網覆蓋著。透過網紋中的空隙,我嘗試向里張望:彷彿日間的光亮絲毫不能透過其中,裡面被一種純粹的黑籠罩着。果如傳聞一般,只要稍微靠近,耳膜便被不知名的嗡嗡聲充滿。問罷周圍的幾名農民工,除了不願與我交談之外,便說自發現以來並無異狀。再三疏通關係之後,還是被一名身着黑色西裝的高大男子阻止我打開封堵於洞口的安全網。
“如果是記者的話,就免談了。”黑衣男子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在這個沒有綠色的突兀工地之上,就連這樣的黑色也讓人覺得刺眼。我點起一根煙,並且雙手遞給黑衣男子我的名片,說明我不是什麼記者,只不過是一個熱心的學者,希望就眼前這個問題上幫助一下他們。
“這個恐怕你還是要找我們的主管談一下。”黑衣男子眼神中透過一陣迷惑,說出一句基本上沒有意義的話。我點頭謝過,順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一間沒有什麼擺設的樣品小單間。
三小時后,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小單間的辦公桌後用審視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儘管已經離開學校多年,但是我還是不習慣被這樣的抱有懷疑態度的眼神盯着。他再三閱讀並且確認了我名片上的行頭,點起一根經典醇香雙喜,噴出濃濃的白煙。
“李先生,就你這個年紀,就當上學者,可謂十分難得啊。”
“學者有很多種,按照研究的方向來說可以分上很多類,也並非老學究型的人才是學者。”我也不甘示弱,點起一根我心愛的紅玫。
“那麼就我們現在的這個狀況,李先生你覺得是什麼一個狀況,又有什麼建設性的提議呢?”大腹中年男子用他肥厚的手指撓了撓寥寥無幾的頭頂細發,看着我腦袋上的棒球帽,假如不是我帶着眼鏡的話,現在估計已經被轟出了門。
“根據我的推測,洞里的居民應該是種奇怪的生物,他們細小且群居。目前來說還是比較安全的,但是進一步到底是什麼,只能等我打開洞口察看一下內里的情況才能作進一步的說明了。”
“這個嘛。可真是難辦,因為是我們其中一個比較大的老闆做出的封堵洞口的決定的。能否用什麼殺掉裡面的東西呢?”就一般情況來說,我很難習慣看着別人堆擠在臉上的五官。但這類人為難時候的神情通常都會比較可愛。
“由於不確定裡面的到底是什麼,但是估計一般的殺蟲劑毒藥之類對其無效。火燒水淹之類方法恐怕會對周圍的人造成相當程度的危險。”
“那這樣吧,你把你的名片留下,我也幫你聯繫一下我們的那位老闆,他年紀也跟你一樣比較年輕,估計有可能會對此類的問題有點興趣。”
“也好。那就麻煩了。”我於一天之內不下五次的雙手遞出基本無用的名片,這動作的本身讓我感到很是快慰。“那時候也不晚了。我就先告辭了。”
“好的,那李先生慢走,我也還有事情,就不送了。”
4
根據我一貫的經驗而言,這樣的話通常都只不過是客氣的說辭,往後連接的通常都是漫長而沒有迴音的等待。就那天勘查的結果來說,完全是無法判定這是何種奇怪生物的。所以,也不能知曉這種生物到底會不會對人體造成什麼傷害。
回去住所之後,我接連翻閱了幾本筆記,甚至動用了祖父那本破舊的休閑讀物,也仍然沒有什麼清晰的頭緒。裡面群居的生物不下百種,能夠振翅的生物也不下百種,兩種特徵兼有的生物更不少於70種,但是沒有一種能夠有這麼巨大的群居地。很多的生物都如同草履蟲,不同亞种放在一塊會互相釋放毒素阻礙另外一種的生存,達到物競天擇的目的。
很是頭痛之下,決定暫緩工作。儘管沒有伴侶,但洗澡、抽煙、看看電影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快慰。手提電腦里放着ChetBaker的AngelEyes,我一邊收拾着洗澡的衣服。大概要想辦法,找找那位幕後的大老闆做一次不怎麼歡快的conversation了。
5
這位幕後的大老闆,實在是一名各種意義上的大忙人。通過各種途徑查找到他的其中一個手機號后,我又花了大概一個星期的時間才撥通了這個號碼。經過反覆說明以及強調,電話那頭聲音慵懶的男子才勉為其難的決定要在辦公室里接見我。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棄用了我心愛的棒球帽,換上一套久違的西裝,前往市中心某高聳入雲的商務寫字樓。全部密封由通風系統代為運送空氣的大樓里明令禁煙,我只能穿着有點不合身的西裝在大樓前廣場處垃圾桶旁抽罷一根,準備上樓,其過程十足艱難上訪的農民同志。
大老闆的辦公室在第36層一塊能俯瞰整個隔壁整個車站的角落裡。除了數字吉利,大概也能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不然為何選擇如此高的地方作為辦公室,對我來說不過徒增害怕停電的煩惱罷了。
我進去的時候,他仍在談笑風生的打着電話。我迅速在偌大的辦公室找了一角坐下,看着他打電話的同時,饒有興緻的猜測着他的那名妖冶女子的各種設定。半小時后,他把電話放下,緩緩從座椅上站起,向我走來。其間用一種不乏打量小朋友的眼神看着我這個比他年輕不了多少的勉強同齡人。
“李先生,幸會幸會。”他給我遞上一根標着“CUBA”字樣的雪茄,我宛然謝絕。總是不小心把雪茄的抽進肺里,實在無福消受。“我最近都比較忙,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在這裡等了一會啊。”
“沒事,沒事,我也不是什麼大忙人,還是鍾先生您的事業重要。”
“那麼你在電話裡頭說,我們集團的那塊樓盤工地有點問題,到底是什麼回事呢?”
“什麼問題我也不好說,但是關於那個洞,能否打開讓我檢查檢查,我也不確定是什麼種類的生物在裡頭作怪。”
說罷“作怪”一詞,他開始用質疑的表情看着我的一舉一動,讓我甚是尷尬。
“電話裡頭,你說你是研究生物的對吧。”雪茄的香氣在他口腔中流轉瞬間,又被吐出。
“對的對的。”
“不曉得你在哪所大學還是研究所里任職呢?”
“我的研究純屬個人性質,大部分的內容,都沒有得到正式的公開。”
“哦,能否告知我為何呢?”
“主要是某些研究內容一經公開,可能會造成民眾的恐慌。”
“這樣的話,我們也是不好辦的,那塊‘逐日豪庭’是本公司今年度的重中之重,可謂是這個城市地價最貴的高尚住宅區,所以在公開銷售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的負面消息傳出,這麼說李先生可明白。”
“曉得曉得。”我點起一根我比較熟悉的紅玫,緩解了一下缺乏尼古丁的癥狀。“只是我也不確定那種生物會否給周圍的人造成什麼傷害。”
“那簡單的來說,有無能夠將其完全清除的辦法?”他從高檔西裝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本精緻的支票本,“你告訴我應該如何清理這種生物的方法,我們也不會讓李先生你白忙乎一趟。”
“方法倒不是沒有,”我若有所思的頓了一頓,起碼他還是相信洞裡面的確有某種生物存在的。“只不過我還沒找到罷了。倘若打開讓我研究一下,待確定是哪種生物后,估計就能推算出合理的消除方法來。”
“李先生真是風趣,這麼說殺蟲劑不可以么?”
“可以倒不是不可以,只是理論上這麼大的深坑裡,肯定存在數量不少的那種生物。而要如此之多的生物都死亡的致死劑量,估計會對整片土地都造成不可磨滅的殘留效果。”
“這個,我公司的另外一些部門會處理的了。也請李先生不用擔心了。”
“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什麼有效處理此類化學殘留的辦法。”
“叫小杜進來。”他摁了摁身旁的對講機,與自己的秘書說道,“李先生,如果沒什麼事情,那就這樣吧。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
“希望您要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土地可比樓房細膩許多。樓房壞了砸了重建,土地壞了可不能敲敲回車就完事的。”我把煙碾滅在面前的煙灰缸里,起身準備離開。
“關於土地的許多問題,我想我比閣下要清楚許多。”
“那就這樣吧,打擾了。”我習慣性的做了個調整帽子的動作,然後轉身離去。
5
回到家中,心情煩悶而無人慰解,只得抽罷香煙后沉沉睡去。
期間我做了兩個夢,無一與那個洞有關。起床喝過450毫升水,抽去三根煙。我決定要把此事暫時懸空,忙些看起來更有實質意義的東西——吃飯。
6
略帶暖意的春風伴着洪洪前進步伐又過去了一周。
3月中旬的某個早晨,我那平常無人問津的室內電話,忽然響了7下。在它自動掛掉之前,我拿起了聽筒。
“喂,您好,這裡是李記粉麵店,請問您要牛腩面還是豬腸粉?”
“喂,喂,”可惜我靈機一動想出來的笑話並未得到聽眾的讚賞,電話那頭似乎完全聽不清楚我這邊的狀況,“是李先生么?不,不開玩笑,你可以趕緊過一趟工地么?這邊出,出了一點狀況。”
伴隨那名大腹便便中年男子略帶慌亂的聲音一同傳來的,是那刺耳的嗡嗡聲。
“怎麼了?”
“總之請先生儘快來一趟可好?”
“用了殺蟲劑?”
“呃……”電話那頭並無作更進一步的否認。於是我往腦袋上扣上棒球帽,帶上一包還未打開的紅玫香煙,往工地出發。
7
抵達那片光禿禿的小山頭時,正好10點過去17分。
和和微風捲起的儘是塵土,我只好壓低帽沿。我一踏進工地,便被人群包圍,仿如盛大的歡迎儀式。主管的中年男子朝我迎面走來,手裡還是夾着一根經典醇香雙喜。他略帶惶恐的表情讓我覺得,他還是慶幸沒有丟掉我的名片的。
“李先生,能麻煩你去洞口那邊看一下么?”
“怎麼了?”
“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正在不停的從裡面湧出來。”
“哦?”我點起一根香煙,輕輕吸過一口,“你們的鐘老闆呢?”
“不是太清楚,最近都聯繫不上他。之前幾次見面時,已經覺得老闆經常心不在焉了。”
“這樣的話,我明白了。”
我稍微說了幾句安慰情緒的話,希望讓周圍的農民工兄弟們不要緊張。然後穿過人群,向洞口走去。主管說得沒有錯,裡面正有什麼東西不停湧出,感覺黑壓壓的一片密密麻麻,每次頂開安全網稍微一點,便彷彿忍受不住臨近中午的陽光而退回洞中。洞的周圍還有不少已經靜止不動的黑灰色,看樣子是它們的殘骸,殘留着些許的農藥氣味。然而最讓人費解的是,這些舞動的黑灰色,從肉眼上根本難以辨別是塵還是蟲,哪怕有時候礦山的煤灰顆粒也要比它們更加明顯。
“它們好像有點怕光。”胖主管在我身後小心的張望着,我也感覺到一股屬於雙喜煙特殊的味道。“需要用探照燈么?”
“不需要。”我舉手制止,什麼想法在我腦海中逐漸成形。
我把散落在地面上的它們的屍體連帶工地灰塵一同拾起,放在手心細細揣摩。它們之於灰塵最大的區別是,它們的感覺更加細膩而粘手,就有點像黑色的麵粉。我無端的想起LouisArmstrong曾經唱過的NobodyKnows,於是在嘴邊輕輕哼唱。胖主管在不止一次的緊張的催促,許多人圍在我四周,看我如同雕像一般靜止在洞口面前。
忽地,我雙手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動作,想起了有關於這種可愛生物的部分資料,LouisArmstrong也自然被忘在腦後。這是一種曾經出現於祖父古舊的休閑書籍上的小蟲,大概是由於太過細小的關係,所以只以黑點帶過其形狀。它們名叫夸父,長期居住於地底。在地底渡過了漫長的第一階段的生活,經歷形體上與心理上的雙重變化后,它們來到地表,繁衍生息進入下一階段的生活。而且,它們並不是害怕光亮,而是在逐漸的適應光亮。它們沿着光亮的引導,在明媚春日裡進行交配。交配過後,雄性會在不久死去,而雌性則帶着下一世代的生命與希望,一同飛向遠方,往地里產下卵后,便也追隨雄性一同死去。它們的屍體是很好的肥料,不久就會被土地消化,變作綠樹紅花。只是從未在書中看見過關於它們會如此密集大量的群居的任何記載。
我讓圍觀的農民工同志散開,並且告誡他們不要因為好奇而上前觀看,只怕會引起什麼性命危險。須知這種小蟲非常細小,倘若一起湧出,其數量之大也能在瞬間包裹住好幾個人。人若一旦緊張,必然伴隨的動作便是深呼吸,吸入大量這樣小蟲的唯一結果便是呼吸道被阻塞,肺也被填滿,一如塵肺。
午後12點,順着中午刺眼的陽光,它們開始成群的湧出。透過不小的洞口,它們如同工廠煙囪里冒出的層層黑煙,不停通過,發出嗡嗡的振翅聲。它們聚集在一起,追逐着太陽,歡暢的飛舞,淋漓的交尾;它們化作各種形狀,時而像人,時而似獸,更多時候,便如一團黑雲,把太陽完全遮蓋。底下的人群,也好奇的張望,須知這樣的場景實屬罕見。夸父極端熱愛土壤,在水泥路面鋼筋森林的城市裡難以存活,估計也會在人類的記憶中,慢慢遠走直至被完全淡忘。
“它們在做什麼?”大腹便便的中年主管,叼着煙不解的問我。
“做愛。”我也不知道我臉上是何表情,能讓他驚訝至此。我也很投入的觀望,甚至忘記了要抽煙這回事。
1小時后,它們的動作漸緩,順着微風不時有陣陣黑色的細顆粒飄舞。剩下來的,則變為淡淡的灰色,分成另外的一團慢慢離去。它們沒有人類的多愁善感,哀傷嘆息,它們只懂得在繁衍生息后,把自身還於土壤歸於大地。
下午1點13分,最後的一點點灰色也離去,深邃的洞也不再發出陣陣嗡聲。我謝絕胖主管的晚飯時分的邀請,收集了點點黑色的死骸,轉身離去。
我點起一根香煙,那是我自己送給自己的最熱烈的紅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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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的將來,假如一切順利的話,這個被剃光的山頭將會重新回歸綠色。他們的鐘老闆之後要如何處理此塊土地,哪怕荒廢,也與我無關。
我的任務到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