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秋雨又開始下了起來,像下上了癮,簡直就沒個要停下來的打算。
此時已過正午,滿天密布的雲像是跟誰過不去似的陰着張駭人的臉。一股股炊煙從各家煙囪里慵散地相繼冒出。懸浮在上空低沉沉的烏雲像頂巨傘般籠罩着這個小村子。炊煙融合著潮濕的空氣,無奈地繚繞在小村周圍。在這負荷沉重且又頻繁的大氣壓強中,使這塊地球的生物彷彿失去了點生機。
這是一個擁有3000人口的村莊。她的地理位置與確切的坐標,正好是伊犁河流域自東向西與峰迴路轉的夾角。滔滔的伊犁河由此便呈外流趨向,沿連綿起伏的天山支脈山麓逶迤流向李白的出生地帶——巴爾哈什湖。
雨還在不近情義地下着。
滴答、滴答……屋角有幾處雨水混合著黃色的泥漿,似一條條蜿蜒盤旋的水蛇般肆無忌憚地順牆而下,並且越來越急。
滴答,一滴渾濁的雨水正好落在了寫字檯的一疊稿紙上,頓時似一朵美麗的野山菊般地綻開了。冰涼的小水珠紛紛濺落在了穆天雄的手上,此時正坐在寫字檯前發獃的穆天雄不由得打了個輕微的激靈。他放下筆,望了望屋頂,天花板上已浸滿了水珠,水珠在不斷地擴大,最後由於受不住地球引力的誘惑便掉了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炕上的氈已被雨水幾乎給侵佔了。
穆天雄望着這些,心裡簡直像一口吞進了二十五隻兔子,真是百抓撓心。他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已變得如此麻木。他煩躁地將花氈捲成圓柱形置放在安全地帶,而後又拿來鍋碗瓢盆將漏雨之處對號入座。頓時低矮狹小的黃泥小屋裡似響起了一陣戰國編鐘的音律,滿屋子到處都充斥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望着這些組合式的“配音樂器”,穆天雄焦慮而又無望地將寫了只有幾行字的稿紙撕下,揉成一團。他頹然地斜靠在椅子上,放在大腿上的一隻手不停地搓揉着那團稿紙,另一隻手沉沉地按在寬闊的前額上靜坐着。此時他的大腦似涌動的蜂窩般亂亂麻麻,斑斑駁駁的。
這條路是不是走錯了呢?
這條路自己付出的還少嗎?
這條路還能否堅持下去?
……
一連串的問號在大腦中相繼湧來。這些錯綜複雜的問號,似一串串音符般在穆天雄的大腦里異常活躍地跳動着,撞擊着。他此時用手極力地按着隱隱作痛的天靈蓋,以次來抵制這些霍亂分子的侵襲,瓦解它們的猖獗。但他卻依然覺得自己正在一個飛速旋轉的洗衣機里被無情地攪拌着,肢解着……
他的前額越來越熱,甚至還有些燙手。大腦的反應意識像只電壓不穩的燈泡般忽明忽暗,變化無常。
這時,鄰居的影碟機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幾年前費翔那首紅遍大江南北的——《冬天裡的一把火》來。
這一把火又將他燒回了另一個時光隧道。
幾年前,他到G省參加了一個筆會,在回家路上就餐“夢思茶樓”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那次筆會無疑是一個關閉G省純文學的宣告會。
W主編語重心長地對前來參加筆會的新老作家與作者們說道:“各位先生們,文學界虔誠的信徒們,今天我要談一個令大家失望的主題。迫於形式,我只好照本宣科了,這不是搓大家的銳氣。時光進入2000年後,我們堅實的純文學堡壘已是搖搖欲墜了。目前純文學已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肢解與圍剿,訂數驟降,虧損嚴重。繁重的債務已使我們這個省最大的純文學刊物不得不降下帷幕了。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怎樣也得要面對現實啊!曾經擁有數百萬讀者的刊物,如今的訂數已降到數千份。面對強大的拜金大潮和多元文化的充斥,我們幾位編輯已盡了最大努力也無回天之力。也許這就是潮流吧。面對鳳毛麟角的讀者,我們只得忍痛割愛地來丟車保帥了。也許我們的這種做法過於自私,過於個人化,但我們畢竟不是神仙,我們是食人間煙火的人。我們有妻子兒女,她們需要吃飯,需要呵護。我們這個幾乎靠國家撥款來維持的刊物,現在也得為國家減輕些負擔。所以我們的這個刊物就得改頭換面地來迎合市場了。”
W主編說到這兒,聲音有些哽塞。他那一雙充滿惆悵與無奈的臉上,流露着無限辛酸與愴然。他停止講話,嘴唇在微微顫動着。面對台下作者們熱切與希冀的眼神,他那凝重而又悲切的眼瞼里慢慢湧出了淚花。
沒想到有數十年歷史的刊物竟會斷送在我的手裡,慚愧啊,慚愧!”
W主編悲傷地抬起頭,仰望了會天花板,讓悲愴的心情稍平靜了下后,便和顏悅色地對大家說:“各位新老作家與作者們,今天是我們編輯部的全體人員用自己的工資來答謝諸位,在此我代表大家向多年支持與關心我們刊物的各界人士,做一次寒酸的餞行與作別。各位先生們,我們這個刊物倒下了,但還有北京、上海和南方一些重量級的純文學刊物仍在蓬勃地發展着。這叫物競擇天,適者生存啊!希各位有志之士繼續奮鬥,切勿“一波才動萬波隨”呀!各位虔誠的信徒們,永別了!W主編流着熱淚向大家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后,便沉重地摘下了原刊物的招牌,接着又換上了一個使大家陌生的牌子。
頓時台下一片抽泣聲,有的老作家悻悻地拂袖而去。中青年作家三五成群地在激烈地爭論着什麼,好多女作家們相擁痛哭。
穆天雄怔怔地望着這些,此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了都德《最後一課》的那份情感與意境。他曾經才思敏捷的大腦忽而變得遲鈍僵滯了。
穆天雄望着周圍一個個表情各異的面孔,一時陷入在了一種進退維谷的沼澤里。
這些文學愛好者為何這般痛苦呢?
他們在從事文學的期間有幾個是靠文養生的呢?
多年來,他們夙興夜寐地編織着文學的宏圖。伴隨着他們的寫寫劃劃,劃劃寫寫寫;投投寄寄,寄寄投投。他們承受着種種心理與經濟壓力,換來的卻是石沉大海或完璧歸趙,或是微不足道的稿酬與冷嘲熱譏的睨視。就在苦盡甜來柳暗花明的時候,他們這個省最高的文學聖地卻不存在了,有什麼打擊能比這更入木三分呢?他們中有幾個是靠文學發財的呢?
他們對文學為何那樣痴迷呢?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參加完這次筆會,他的精神真還有點恍恍忽忽了。在回家的路上,他邁着疲憊的步子又進入了“夢思茶樓”里。
穆天雄習慣性地坐在了一處較為偏僻的角落,隨意要了點飯菜味同嚼蠟般地吃了起來。
哈哈哈,不知是什麼令人興奮的事,穆天雄對面餐桌旁坐着一個留着平頭,矮個闊臉,下身穿着緊繃屁股的牛仔褲,上身穿了件“導演服”,若在腦後再來一束馬尾巴,還頗有點歌星劉歡的味兒。
從他那濃重的鼻音與雄渾的公鴨嗓里發出一串無所顧忌的笑聲,儼然一個不拘小節與放蕩不羈的浪漫主義者。他身旁如眾星捧月般地緊倚着兩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女郎。一個白襯衣,黑領結,外罩紅西服套裙,一頭烏黑的披肩發如天女散花般地傾瀉而下,顯得飄逸而又嫵媚,高雅而又清純。一對黑而發亮的杏眼,像受了磁場外力作用似的始終定格在闊臉的臉上,彷彿闊臉對她有着無窮的魅力與樂趣。
另一個穿一身白色禮服,婉婉約約,裊裊娜娜。她用一張充滿青春氣息的秀臉斜貼在闊臉厚實寬大的胸前,並用漾着海濤不息般的醉眼痴視着闊臉。那柔情似水的春波像雨後春筍般讓人爽意橫生。
闊臉一手擁着紅套群柔若無骨的蜂腰,另一隻手慷慨地攬着千嬌百媚的白禮服。
闊臉不但兩隻手不閑着,他全身的每個物件都在間接地發揮着作用。他彷彿是一個正沉醉在高潮期的打鼓點子高手,顯得那麼忙碌,那麼的瀟洒自如。
兩個小姐在他懷裡肆意地扭動着。
她倆的一笑一顰顯得那樣和諧,那樣自然。有時由於運動幅度的劇烈,便引得闊臉一陣爽笑。這飛揚跋扈的笑聲若細細品味,似乎還充斥着一種嘲弄世俗與“一攬眾山小”的霸氣。
穆天雄失神地望着這一切,他覺得眼看似乎是一場春夢,一個節目,一位攝影師正在拍着一個欲揭露封建社會妻妾成災與奢侈糜爛的特定鏡頭。但在闊臉的那一聲聲狂笑里他才明白這是現實。頓時他卻為那兩個高雅洒脫的小姐感到可悲與遺憾。但他又從那兩個小姐鶯歌燕舞的神態里,找不出半點憂傷的痕迹。他往店內的鏡壁上一瞥,自己卻是一副冥思性的苦瓜臉。
餐廳里有些顧客在闊臉的狂笑聲,或他們之間過於打眼動作的折射下,便不經意地看看,繼而又若無其事地品茗暢談,其樂融融。
剛還沒安逸一會兒,闊臉又扯着嗓門唱起了《冬天裡的一把火》來。每唱到“我就像那一把火!”時,他就會將身旁的兩個小姐使勁摟一下,狠不得用吃奶的勁來發揮這句情歌。那瞬間似一陣龍捲風般彷彿將餐廳掀上了大氣層。每唱到這句時,穩坐在吧台的老闆也附和着高吭了起來。
闊臉更是得意了。
他摟着兩個小姐搖頭晃腦地直唱得天旋地轉,塵土飛揚。他們這種舉動引得過路人們紛紛探頭來看個究竟。當看到這種情形時便立即斂住獵奇與攫取的目光,尷尬地聳聳肩,攤攤手,啞然一笑又走了。
隨着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大家驚疑地尋聲望去,只見餐廳的另一個角落有個失魂落魄的老人,他正用手按在胸口上急咳着。那張布滿經緯網的臉上蓄滿了難以言表的痛苦。他面前的一碗酸湯已所剩無幾。也許是他吃得太急,刺激了氣管。接着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急咳,那人將喝進的茶水似噴泉般噴涌而出。也許是“噴泉”的輻射面有點慷慨,受到了“雨露滋潤”的人們立即流露出了一種極端厭惡與充滿敵意的神色。
再看那人,衣衫襤褸,眉眼疏鬆,蓬頭垢面,神色獃滯,一副衣不遮體的酸相,給人一種狼狽與猥瑣之感。
吧台老闆將噴泉斜視了一下,面上立即罩上了一層冰霜。
穆天雄看到噴泉的獨特“表演”,頓時湧上了一陣凄然。
一會兒闊臉又與那兩個小姐相擁着,合唱起一首凄凄威威尋尋覓覓之類的歌。這情景彷彿他們三人遭到了什麼不幸,受到了社會不公的待遇,大有那種生死與共和同命相連之勢。
好久,闊臉便說道:“來,親愛的,乾杯!媽的,人生在世也就是吃穿二字,日圖三餐,夜圖一眠。有的人夜郎自大,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能創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業,結果呢,屁事不成。有的人將自己外形包裝的極為斯文與友善,但幹得事全他媽閻王見了都難以寬容。有的人事事都要檢點與反省,總想當個超凡脫俗的神仙,結果呢,唉——到頭來活得卻如籠中之鳥。
這種人我看是最可悲。
這種人哪,一生是困難重重,重重困難啊!這種人總認為自己是世上最清醒的屈原,其他人全他媽的是混蛋,唉——當今世上有好多事我看就是八仙過海也難以平息喲。還是閉眼看世界吧。鄭板橋說得好啊!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啊!若不面對現實,那還得像屈原一樣要跳汨羅江喲。我看最美與最現實的還是我手中的這杯酒,還有你們這兩位“西施”喲。你們說,對嗎?闊臉漫不經心地說著還將兩個小姐似雞啄米般地左右親了幾口。兩個小姐嬌聲嗲氣地嗔怪道:“看把你不美死才怪呢。”隨後三人攜手相擁,莫名其妙地又是一陣浪笑。
穆天雄聽了闊臉的這席話,他的心像被誰狠很地擰了一把。這傢伙莫不是沖我說得吧?我又與他無怨無仇,也不去和他爭風吃醋,平分秋色,這傢伙怎麼會將矛頭指向我呢?
他將闊臉看了又看,闊臉似乎就沒注意自己,彷彿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這傢伙跟我素不相識,更不了解我,也許這些話是巧合吧,也許闊臉的那些話對每個人都適用吧。
的確,自己長期以來就有闊臉所說得那種感覺。總覺得自己活得太累,太苦。總像有什麼東西在莫名其妙地擠壓着,有時竟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有時又像一張無形的網罩着他,使他難以動彈。難怪自己修不成佛,如今像闊臉這種人都有這樣一番駭世驚俗的醉囈,難道自己還有什麼無聊的感慨呢?如果把闊臉剛才那些醉語稍微潤色一下,那豈不成了一篇富有邏輯與充滿哲理的驚人之作。
“叭——”的一聲,在陰雨霏霏的恣意下,一團泥巴似流星般地順牆而下,牆上流下泥團的地方便呈現出了一條頗有藝術的圖案。
穆天雄不由得怔了一下,他忙看了看屋頂,又看了看自己落筆幾行的文章,內心掠過一陣煩躁與凄涼。他用雙手握成拳狀支在前額上,極力地構思着。但大腦卻像熒光屏里上下跳動的圖象般思路飄忽着,扭曲着,怎麼也銜接不到那篇文章里去。他又愣了愣神,用手在腦袋上由輕到重地拍打了起來,又晃了晃腦袋,頓時清醒了許多。
自己的腦袋到底怎麼了?怎麼越來越像鄰居家那台圖像不清的舊彩電了呢?鄰居家看電視時不也用手在上下左右地亂拍嗎?那台彩電說來也怪,每次這樣用偏方治一下,就會好上一陣。自己莫不成了那台彩電?
是接觸不良?還是“零件”上積滿了塵埃?前幾年還文思泉湧,反應靈敏,現在怎麼會成這樣呢?
得出去走走。若再悶在這間走過來是七步,走過去也是七步的“二六七號牢房”里,準會有拍不出圖象的時候。
對,得出去走走。
但轉念一想,又不想出去了。
為什麼呢?
因為他實在不願看到周圍某些人投來那種充滿內容的眼神。他每次吸收到那種折射光就會起過敏反應。他那驚人的抱負與這個小村子竟是那麼的格格不入,這個抱負一旦實現,就會一鳴驚人。如果落空對他來說就會失去一切。因此他不願出門。
有時他老在想:難道天底下就數自己的自尊心強嗎?
自己到底怎麼了?為何非要領略那些陳規陋習呢?幹嗎非要學那個迂腐怪異的套中人呢?自己追求的是項神聖的事業,為何要作繭自縛呢?郁達夫曾經不也有過晝伏夜出與無所適從的日子嗎?池莉不也有過聲名狼藉的時候嗎?巴爾扎克不也飽嘗了退稿之苦嗎?二月河不也受過冷嘲熱譏嗎?在眾多的名人圈裡,哪一位是一帆風順的?哪一位是一步登天的?哪一個成功者沒有可歌可泣的動人事迹?
自己呢?
穆天雄想着想着,頓時豁然開朗,周身像卸去重物的小船般驀地輕鬆了好多。他望着陰雨連綿的天默默地說道:“也許明天會出現美麗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