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都叫她玻璃人,因為她從小就患上的這種怪病。
她不能碰任何堅硬的東西,否則,她的骨頭就會碎掉。她的家裡所有硬的東西因此都被纏上軟綿綿的海綿。她亦不能出門。由於長年累月的封閉,她長得又瘦又小,皮膚蒼白,沒有血色,性格亦如她的骨頭,敏感易碎。她的眼睛非常大,眼珠漆黑如同深夜。她盯着別人看的時候,眼神如同兩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彷彿要把對方吸進去似的。家裡所有人都不喜歡她,不僅因為她的病給家裡帶來了許多煩,更因為他們害怕她的眼神,彷彿在她的眼神面前,每個人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每當她一盯着他們看,他們就會大聲呵斥她,“不許這樣看着我!”以次來掩飾自己的虛弱。她從內心深處憎恨他們,憎恨他們為何生下如此殘缺的她,然後除了家裡所有東西纏上海綿,和每天給她一日三餐之外,不給予她任何關心。她憎恨他們,如同憎恨自己的疾病。她越憎恨他們,越是用這種眼神盯着他們看,彷彿這是她能夠施行的唯一對他們的報復。她知道他們怕她的眼神。她的內心時常閃爍着一種絕望的快樂,如同火苗般飄忽不定,奄奄一息,就像她的生命一樣。
她就這樣被封閉在150平米的空間內,終日晃來晃去,穿着她唯一的一件連衣裙,如同她皮膚一樣的蒼白。他們在家的時候,她也這樣的晃,並且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他們看。他們都怕極了她,她就像一個白色的幽靈一樣,從他們身邊一過,就是一陣冷風。於是,他們又呵斥她,叫她在他們在家的時候不許離開自己的房間。
於是,她更加憎恨他們了。暗地裡詛咒他們每一個人。也許是她的詛咒見了效,不久,家裡每一個人患上了奇奇怪怪的病。父親得了歪脖病,母親徹夜失眠,姐姐不孕,哥哥出車禍,摔斷了一條腿。
這真是一個不幸的家庭,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着一層死亡的陰影。
她的心裡因為家人的疾病而得到些許的平衡。
她的身體的活動的範圍越小,內心的空間就愈大。她思索生命,死亡和宗教,她研究家裡每個人的心理,每個人的險惡。她剖析她自己,她的內心已被她自己撕得粉碎。
她亦做夢,做很多很多的夢,夜裡的夢,和白日夢。有快樂的夢,亦有噩夢。
她常常夢到自己會飛,飛出這個將會禁錮她一輩子的150平米的空間。夢裡她可以無比強大,有無窮的力量,輕易從一個山頭飛向另一個山頭。她飛快地在山間飛躍着,內心那火焰一樣的慾望被充分地釋放出來,如同閃電一般,無比自由,無比快樂!她深愛這樣的自己,這充滿力量的自由之身。但醒來后,她依然是那個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玻璃人。她想象着她的靈魂有一天能夠脫離這沉重的臭皮囊,徹底的脫離,再也不回去,從高處俯視它,看着它,覺得又陌生,又怪異,恍如隔世,她輕鬆地對它揮手,說,“再見了,再見吧。”然後一轉身,飛升到充滿幸福光芒的天堂。
她不知道人死後是否有靈魂,如果有的話,她恐怕早已迫不及待地飛向另一個世界了。如果沒有靈魂,死對於她來說是可怕的,沒有意識的黑暗,吞噬一切存在。可是生對於她來說,也同樣是可怕的,生,即意味着150平米的空間,被施捨的一日三餐,家人的白眼,日復一日,循環的太陽般重複到令人厭倦的白日夢。
可是近幾日,她的眼前總是出現幻覺,望向窗外的時候,她看見有一條通天大道向她伸過來,眩目的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但她卻感到有一種洋溢的幸福,使她有一種撲上去的衝動。可是每當她欲登上窗檯,走向這通天大道時,它總是會消失不見,她看到眼下是夜色里的萬家燈火,散發著世俗的浮躁皮毛,上浮下沉,如同開水裡的茶葉梗。她覺得這世界就像一大杯開水,我們每個人從一出生就被灌入這開水裡,被受煎熬地上浮下沉着,可最終我們都是要沉下去的,永遠地沉下去,屍體一個挨一個,一層摞一層……
她不能停止這樣絕望的想象。
她看到窗外有小孩在玩木馬玩具,就是一個木馬被拴在一根柱子上,圍着它不停嗒嗒地旋轉,她突然就悲傷地想落淚。她覺得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旋轉的木馬,只不過她的圈小一些,別人的圈大一些。而她是所有悲哀的人類之中最悲哀的一個。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巨大的傷口,是所有人類的疾病集中潰爛的地方。
她的身上開始莫名地長瘡,又癢又痛,不敢抓,一抓就是一大片血印。她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很恐懼,後來,她開始慶幸了,因為她的關於那個通天大道的幻覺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也越來越真實。她的身體越潰爛,她的靈魂就越自由。頻繁在夜裡夢到自己的靈魂出竅,從高處俯視自己長滿濃瘡的身體,覺得噁心,恨不得馬上丟棄。
……
有一天,她的姐姐突然想起她這個玻璃人妹妹已經好幾天不出來了,好奇地詢問家人,結果遭到父親的白眼,“你還嫌她她那恐怖的眼神盯得不夠是吧。”姐姐無奈,只得繼續吃飯,飯後,好奇心驅使她打開妹妹的房門,看見她依然身着平日的白裙,安詳地躺在床上,還面帶微笑,她下意識地將手指防在她的鼻下,沒有感到她的呼吸,她大聲叫着,“媽媽,她好象死了!我們快把她拖出去埋了吧!”
完
二零零八年九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