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登州是孔孟之鄉,對禮儀追求甚高,特別是紅白之事,更是少不了吹吹打打,喜事則還罷了,最考究的卻是喪事,誰家有人歸西,都要和尚道士擺一院子,民間的吹打樂班更是必不可少。久而久之,這登州府里就形成兩個最有名的吹打班子:苦苦班和竹竹班,而且每年的年底兩家都要設擂比試,比試的卻是喪事之樂,勝者一方自然是一年活路不愁,生意興隆,而敗者則一年接不了幾單活兒,苦苦班就一連勝了三年,而竹竹班卻也卧薪嘗膽,準備今年年底決一雌雄。
竹竹班的班主叫李英竹,今年已四十開外,膝下一子喚作李文,李文聰慧秀透,俊郎英挺,特別是一枝捧笙已盡得父親真傳。李英竹見兒子藝已有成,心裡盤算今年年底如何勝過苦苦班。苦苦班的班主名叫張連苦,捧笙技藝也是名聞天下,據說,他吹奏的哀樂一起,聽者就要落淚。
離年底的擂台比試將近三月,這日,李文正在屋內吹奏捧笙,卻聽屋外“撲哧”一聲嬌笑,李文抬頭望去,見一蒙面姑娘正在窗外掩口而笑。李文站起身來問那姑娘為何而笑,不料那姑娘卻也落落大方:“久聞李公子捧笙之名,今日一聽,果然不同凡響,只不過,擂台比試,除了紅事之音,最重要的是喪事之樂,今日聽公子演奏,哪裡有悲切之音,又如何打動人心?”李文聽罷,心內大驚,忙躬身作揖請姑娘指教,那姑娘卻又掩口一笑:“指教如何敢當?如公子不棄,此月月圓之時,城外跑馬嶺再晤。”
姑娘去后,李文還恍若夢中,吹奏捧笙也心不在焉,李英竹聽了兒子的幾段曲子,搖了搖頭。
轉眼到了月中,李文待到天黑,悄悄離了家,直奔城外跑馬嶺。到了地界,李文果見有人等候。月光之下,李文認出正是前些日子在窗外偷聽之人,李文定睛一看,只覺天上的月亮都暗淡下去,心中“通通”直跳,這姑娘,實在是美得無法形容,卻聽女子道:“李公子,賤妾張媚娘。”李文忙施禮道:“見過姑娘,不知姑娘約我,有何指教。”那張媚娘道:“久聞公子吹笙大名,小女子也好此道,今晚不知能否有幸聆聽仙音?”說罷,從背包拿出一枝捧笙,李文接過:“在下願為姑娘演奏。”
月光下,李文捧笙演奏,所奏曲調情意纏綿,哪有悲苦之音?張媚娘聽罷一曲,羞容遮面,取過捧笙,也還了一曲,竟也是情深之極。李文聽得如痴如醉,姑娘之意又怎能聽不出來?兩人相視一笑,盡皆柔情滿腹。張媚娘卻對李文說道:“聞聽十日之後公子要替父打擂,可有幾多把握?”李文道:“那張班主技藝精湛,在下卻也不怵他。”張媚娘道:“那就祝公子旗開得勝。”說罷,竟遠遠去了,李文卻像中了魔,腦子裡再也盛不下曲調,全是張媚娘的影子了。
李文這幾天的吹奏越來越怪,為打擂準備的苦澀之音沒聽他吹奏練習,相反吹奏出的曲調透着歡喜,透着相思。李英竹見兒子這般奇怪,只是搖頭嘆息。這李文卻把滿腔的思念都吹奏進了捧笙,那張媚卻又來過幾次,不久,兩人就私定了終身。
離開擂比試只剩下一天了,這晚,張媚娘差人送信說要李文在屋內候着,要來見情郎一面,這李文可是喜不自勝。待到月上中天,那張媚娘果然如期而至,這晚的張媚娘更是俏不可言,李文見了,只覺魂飛魄散,一把摟過,就想親熱,那張媚娘卻也並不推辭,親熱過後,那張媚娘卻珠淚滾滾,傷心欲絕,只叫了聲“李郎,就此別了。”仰天便倒,李文大驚,一摸鼻息,這張媚娘竟然死了!李文只覺晴天霹靂,肝腸寸斷,不知如何是好。聽了響動,李英竹進了兒子房間,大吃一驚,忙吩咐家丁嚴守秘密,把張媚娘抬了出去。
李文心中疼痛,失魂落魄,但李英竹卻沒有安撫兒子,只說了一句:“明天,你就要上台比擂,你不能給爹丟人!”
比擂這天,登州府的人幾乎都擁到了比擂之處,先由苦苦班的班主吹奏了《魂歸西去》,聞名者無不落淚。輪到李文,李文失魂落魄吹了《泣淚苦血》,整支曲子哀傷無比,透着絕望,聞名者心裡揪得更緊,苦苦班的班主見李文如此技藝,又吹奏《大悲大苦》,一曲吹罷有人已痛苦失聲。李文聽罷,更加思念死去的張媚娘,含淚帶血地演奏了他為媚娘剛剛創作完成的《血淚相煎》,曲子痛苦絕望,撕人心肺,一曲還沒吹罷,台下已有人仰天長哭,繼而狂號不止。
李文的嘴角已滲出絲鮮血,可還是吹奏不止,張連苦一見李文如此狀態,立時上前,阻止李文吹笙,點頭認輸。李英竹卻哈哈大笑對旁邊的二班主說:“我們贏了,贏了!”二班主說:“咱們終於出了三年的惡氣,這是班主的招兒夠厲害!”
這張連苦卻從身後拽出一人:“李班主,你看這是誰?”李英竹一見驚得臉色蒼白:“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不守諾言?”李文在旁一見,卻喜從天降:“媚娘?你沒有死?”張媚娘輕輕點頭:“李公子,恭喜你贏了擂台!”又轉頭對李英竹道:“我不是不想遵守諾言,只是我真的放不下李公子了。”
李文糊塗了,瞅瞅張媚娘,又瞅瞅父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苦苦班的班主張連苦嘆一聲:“李公子啊,今天我輸得口服心服,至於張媚娘的事,我來告訴你吧。”說著,張連苦道出了事情的原未:
“你父親自知他的技藝勝不了我,就讓你替他打擂,但你的技藝和你父親只是伯仲之間,對付我仍無勝算,於是他就想到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就是你父親找到了張媚娘。張媚娘原是貧苦出身,被人拐賣到了青樓,又恰好也會吹笙,你父親替他贖了身,只是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讓她把你迷住,有了深厚感情,她是青樓出身,風情自是不在話下,待你陷入情網,就在你面前假裝自殺死去,只有這樣,你的喪樂才能演奏的痛徹心肺,張媚娘為了脫身青樓,答應了。只可惜,這一切的計劃都被竹竹班二班主告訴了我。我真是很佩服李班主的苦心,只是,他的心胸窄了點兒,所以他才勝不了我,不像李公子你,心無誠府,才能至情至性啊。”
李文聽罷張連苦一番話,驚得合不攏嘴,指着李英竹:“原來都是父親你一手安排的?為了你的勝利竟然拿兒子的感情做賭注?”李英竹苦笑道:“是的,為了勝過張連苦班主,為父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文又轉頭望向張媚娘:“媚娘,我們走吧。”張媚娘卻道:“賤妾乃青樓出身,配不上公子。”李文卻哪能里顧這些,拉起張媚娘就走。李英竹在後面喊道:“你們去哪兒?”李文遠遠道:“不知道。”說完,拋過一物,李英竹撿起,卻見是上面沾滿血絲的捧笙。張連苦道:“李班主,這擂我看咱們還是別比了,咱們兩家合了吧,讓李文做班主。”
李英竹驚道:“為什麼?”張連苦道:“其實,不光你家二班主,有好幾個人都是我的人了。為了勝利,我何嘗又不是挖空心思啊?”李英竹長嘆一聲:“你還是贏了我。”張連苦卻搖搖頭:“是李文贏了,只有至情至性,真正把悲苦哀樂融進捧笙,才能像李文那樣成就大家。咱們倆,世俗了。”李連竹嘿嘿一笑,望着李文遠去的方向:“我要把他找回來。”
一年後,登州府最大的吹打班子成立,聽說,班主有一支神奇的捧笙,名喚血絲笙,這支笙成了吹打班子的鎮班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