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劉家莊,乃即(墨)萊(陽)大道要衝。歷代民風刁悍,多出盜賊。近百年沿襲下來,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強盜窩。南下北上客商,多視劉家莊為畏途。外地逃犯哪怕犯下人命大案,只要逃進河汊縱橫龍蛇混雜的劉家莊,多可確保無事。
民國初年,山東大旱,百姓大飢。一些不甘命運安排的窮苦百姓紛紛外出淘金。特別是劉家莊人,他們或北上煙台,或南下青島,結成幫派打砸搶劫,為非作歹。惹出大亂子沒法兒混了,就去拉杆子為匪。因這幫人居無定所,聚散無期,連青島租界內的德國人對他們都深感頭疼。因此,位於即墨的清末民初最大鏢局“鴛鴦鏢局”總鏢頭姜麟鮮雖把保鏢聘金提高了數倍,“鴛鴦鏢局”依然門庭若市。即墨、青島一些混出頭臉的生意人紛紛登門,聘請“鴛鴦鏢局”的鏢師作保鏢,照顧生意或看家護院。
“鴛鴦鏢局”的鏢師們多是鴛鴦門下弟子,精通“鴛鴦拳”。“鴛鴦拳”又稱“鐵腳鴛鴦”、“地功鴛鴦”,猶以腿腳功夫見長,是一門有別於其他武術的全新拳種,創始人即“鴛鴦鏢局”的總鏢頭姜麟鮮。為擴大本拳派在武林中的影響,十幾年來,姜麟鮮在膠東一帶廣收門徒。尋常黑道幫派,哪敢招惹勢力龐大的“鴛鴦門”子弟 因此一些生意人雖對“鴛鴦鏢局”提高保鏢聘金心懷不滿,可相比遭匪幫洗劫,總是強多了。
這一天,即墨縣巡捕捕獲了一名巨盜。經查,正是常在青島流竄作案的劉家莊巨盜劉黑七。重刑之下,劉黑七竟招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劉黑七說,“鴛鴦鏢局”總鏢頭姜麟鮮,就是他們的幕後“大龍頭”!青島周邊地區包括德租界內的多起重案,都是由姜麟鮮策劃,由他們實施的。“鴛鴦鏢局”明裡為人保鏢,私下卻和江湖各派勢力坐地分贓,黑白兩道通吃!
消息傳開,青島即墨一帶那些雇傭“鴛鴦鏢局”保鏢的生意人頓時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紛紛把從“鴛鴦鏢局”聘請的鏢師轟出門去,併到即墨縣衙門請願,要求即墨縣知事史景州把“鴛鴦鏢局”查封,把“鴛鴦鏢局”總鏢頭姜麟鮮收監法辦。同時,青島租界內的德國總督也向地方政府施加壓力,讓史景州從速把這件事徹查清楚。
史景州不敢怠慢,馬上把姜麟鮮拘捕到案,併發下海捕文書,通緝所有在外教武授徒的“鴛鴦拳”武師。
史景州嘴上雖然拘捕甚急,實際上卻並不敢僅憑劉黑七一面之詞,就把姜麟鮮判作盜賊。姜麟鮮畢竟是膠東地區有名的武師,貿然查封勢力龐大的“鴛鴦鏢局”引起民變,同樣是非同小可。
最後,在史景州手下的師爺出面指點下,經過姜麟鮮家人及門下弟子一番裡外打點,史景州便順水推舟,以“查無實據”呈報上司,並放了姜麟鮮。劉家莊匪幫頭目劉黑七則罪加一等,被判處死刑槍斃於墨水河河灘上了事。
“鴛鴦鏢局”上下,自是對史景州萬分感激。並不計報酬為即墨國民政府做了許多善事,使原本平庸的即墨縣知事史景州一度被國民政府嘉許“政績卓異”。但經過這一番折騰,“鴛鴦鏢局”與“鴛鴦拳派”在本地影響,畢竟是大不如前了。
一九一四年,隨着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竟不顧中國的中立地位,借口對德國宣戰,派兵進攻青島。於是青島地區反日活動風起雲湧,外事糾紛此起彼伏,素有“青島後院”之稱的即墨縣,自然就處在風口浪尖。久歷宦海的史景州見勢不妙,就借口剿匪及外事活動在即墨狠狠搜颳了一筆巨款,然後辭職北上,回奉天老家。
因為日德之間戰火未熄,膠州鐵路難以通行,史景州只能走即萊大道經劉家莊取道煙台,然後坐火車出山海關,走大多數山東人下關東的路線。久聞劉家莊盜賊橫行,史景州哪敢舉家涉險 無奈只好帶上聘金去請“鴛鴦鏢局”的鏢師護送。
此時的姜麟鮮已經年邁,他客氣一番,收下史景州的聘金說道:“史大人要走即萊大道,明鏢不如暗鏢。恰好我的大弟子洪占春行將出師,欲在外自立門戶,就讓他扮作大人的隨從隨行,暗中護送大人北上好了。”
史景州見那個叫洪占春的鏢師年紀輕輕相貌憨厚,一點也不像身懷絕技的樣子,不禁暗暗發愁。可見姜麟鮮有恃無恐,也只好點頭同意。因為隨着冷兵器的式微,此時的傳統保鏢行業早已凋零。在青島即墨一帶,史景州恐怕也請不到別的鏢師了。
一個月之後,史景州與新任縣知事交接完畢,便帶上家人,帶着歷年從即墨搜刮來的錢財,隨同扮作隨從的洪占春提心弔膽地上路了。
即墨縣知事辭職還鄉的消息雖然機密,可還是傳了出去。這下,可樂壞了即萊大道上的各路豪傑。特別是劉家莊鎮上的賊首劉四手,更是早早派哨探放出話來:這擔貨,劉家莊吃定了!
於是,劉家莊之南數百里之內盜賊還沒出手,就被勢力龐大的劉家莊匪幫暗中打發了。沿途雖然饑民成群,有暴徒白日行劫,史景州他們一路走下來,居然平安無事。
從即墨走即萊大道去煙台,就必然要在劉家莊歇腳。史景州和家眷一進劉家莊,劉家莊上最大的客棧“平安客棧”的夥計就迎了上來。史景州見“平安客棧”大院大屋,牆垣高峻,十分堅固。就是遭群賊環攻一時也難被打破,便包下一獨門院落,放心地住下了。
湯水殷勤,飯菜豐盛。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不見絲毫兇險跡象。
天已經徹底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洪占春從背囊中取出一盞“扶桑琉璃燈”點上,置於堂屋門上的凹處。琉璃燈后,又立了一面銅鏡。燈光經銅鏡反射入院,這個獨門小院里竟似籠了一層淡淡的月光。
劉家莊鎮上眾賊,此時正集中聚在院落對面房間的一座木樓上。“平安客棧”的掌柜、也是盜賊們的首領劉四手從窗戶往院落里看了看,轉頭對眾賊說:“這擔貨我已經親自驗看了,‘黃貨白貨’不少。另外那狗官的婆娘也挺漂亮,待會兒做完了活兒,女人和‘黃貨白貨’一起均分。但史景州那狗官卻是我多要的一個彩頭兒。我要把他剖腹挖心,祭奠我的兄弟劉黑七!我們劉家莊哪年少給他送了銀子,沒想到他還是把擋我們財路的姜麟鮮給放了,卻把我家老七殺了!”
環坐的群賊低聲答應,更無異議。但誰也沒注意到天上沒有月亮,那個獨門小院里卻籠了朦朧月光。
三更過後,劉四手說:“差不多了。誰去把那幾個隨從先做了 我看那裡面似乎沒什麼硬手。”
一個長相兇悍的疤臉壯漢拔出解腕尖刀應聲答道:“我去!”
疤臉壯漢悄悄下樓,輕手輕腳地來到史景州一家住的院落,從院門旁邊抽出一個楔子,輕輕一推門便開了。原來“平安客棧”所有的房門院門,都可從外面打開。門從裡面關上,只是等於把兩扇門拼接成了一扇門。
群賊從樓上望去,見疤臉漢進了院落並悄無聲息地掩上房門,便放心地陸續坐下,繼續吃肉喝酒。
不料那疤臉壯漢進了房門,竟再無絲毫聲息!
劉四手突然注意到那小院里的淡淡月光,微詫異道:“有點兒邪門兒!今日初一,怎會有月光 ”接着吩咐手下身手利索的兩個親兄弟:“老五老六,你們一起去看看!點子硬就下手狠些,一個活口都不留!”桌子旁同是盜賊的兩兄弟答應一聲,馬上下樓便去。
奇怪的是這兄弟二人一進那房門,同樣是再無聲息!
樓上的眾賊都有些沉不住氣了。劉四手強作鎮靜,低聲罵道:“三個不中用的東西!莫非都爭着上了縣太爺娘們兒的床 這樣的活兒還要我親自動手!”
劉四手嘴上說得輕鬆,可絲毫不敢大意。他特意帶上一對“八展刀”,整整衣衫下樓而去。
劉四手潛進院落。立於院中深深吸了幾口氣。空氣中無血腥氣,說明無人流血。而劉四手吐出胸中濁氣深吸氣的同時,也就運起了師傳的“少林鐵頭功”!
劉四手自恃“鐵頭”,雙手舉刀只護住前胸往裡便闖。不料剛進房門,頭頂“百會穴”就冷不防挨了重重一腳!劉四手只覺天旋地轉,前撲了兩三步,這才穩住身子。
只聽頭頂一聲冷笑:“正點子到了!劉掌柜果然好‘鐵頭功’!”接着見洪占春一轉“琉璃燈”從門框上跳下,房間的客廳頓時亮如白晝。燈光之下,直挺挺躺着三名盜賊不知是死是活。
劉四手心中暗暗發毛,不待洪占春站穩,便深吸一口氣,猛地一頭向前撞去,同時“八展刀”“野馬分鬃”,斬向洪占春腰肋。洪山春若閃避,他則可衝到院里招呼手下弟兄下來形成群毆局面,穩立於不敗之地。
不料洪占春竟不閃避,僅是微一側身躲過“鐵頭”,雙手一壓一崩劉四手持刀雙手,把一對“八展刀”打落在地,接着翻拳上步搶進中門,雙手對稱如閃電般擊出四拳,且拳拳都砸在劉四手的臉上!直打得劉四手不由自主地把臉轉向客廳,好像脖子都要折斷了!
劉四手號稱四手,手上功夫自是有他獨到之處。“八展刀”脫手稍一冷靜,馬上便施展“纏絲擒拿手”來抓洪占春雙腕兒。沒想到“鴛鴦拳”更厲害的還在腳上,但見洪占春就勢雙臂一沉,主動俯面撲倒,冷不丁雙腿突然反翹,“啪啪啪”又是左右對稱的幾記“蠍子腳”!劉四手頓時眼前漆黑,踉踉蹌蹌剛要站穩,又被洪占春施個“烏龍絞柱”,一下絞翻在地!
至此劉四手哪敢再充好漢,口中直喊饒命。洪占春笑道:“看你‘少林鐵頭功’至少也有十年之功,我也不忍取你性命。但你等設計陷害我‘鴛鴦門’,害我師父入獄,今日也讓你知道知道‘鐵腳鴛鴦’的厲害,嘗嘗被人冤枉的滋味……”
劉四手不及說話,洪占春已拾起地上的一柄“八展刀”手起刀落,在劉四手臉上劃開數條口子!劉四手頓時痛暈過去。
劉四手醒過來時,天已大亮。洪占春雖已給他臉上包了層層紗布,可劉四手還是疼痛難忍。手下的弟兄和客棧的夥計,早已不知蹤影,只剩下腰插雙槍的洪占春和史景州及其家眷。洪占春當著史景州的面對劉四手說:“昨夜你臉上中我拳腳,‘鐵頭功’氣血反涌。若不放血療傷,必會腦血管爆裂而死。俗話說不打不相識,現在我已為你排盡臉上毒血,你大可放心養傷……”劉四手有苦難言,只能眼睜睜看着史景州和家眷們隨車出了劉家莊。
史景州正暗自慶幸虎口脫險,不料出劉家莊不遠,洪占春突然向他拱手說道:“史大人可記得昨夜的許諾 大人曠達君子,仗義疏財,占春非常佩服。從劉家莊北上煙台已是坦途,咱們就此別過!”接着一聲呼嘯,遠處奔來七八名剽悍大漢,旁若無人地趕上史景州裝財物的馬車,揮鞭揚長而去。為首者臉上被紗布層層包裹,依稀竟似劉家莊賊首劉四手!
鏢師瞬間也成了盜賊,並已和劉四手合為一夥,史景州半晌作聲不得:“原來……原來你們‘鴛鴦鏢局’果然私下為盜作賊!”
洪占春哂笑道:“為盜作賊,也是被像大人這樣的‘清官’所逼。試問大人一路上所見災民遍地,就忍心帶上這些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還鄉 ”
三天後,史景州在山東萊陽報官,稱回鄉行李在劉家莊鎮被劫,並告即墨“鴛鴦鏢局”勾結劉家莊盜賊,明裡保鏢,私下為賊。但萊陽國民政府的文書下到即墨,很快就被即墨縣知事駁回。因為前年判決姜麟鮮及“鴛鴦鏢局”清白的,正是前即墨縣知事史景州。況且史景州行李是被自己的隨從和劉家莊賊首劉四手所劫,與“鴛鴦鏢局”全無干係。更何況,即墨“鴛鴦鏢局”因經營不善,早於半月之前關門大吉。那個“鐵腳鴛鴦”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幫人,總之找不到了。而那個莫名背了黑鍋的劉家莊賊首劉四手,當然就更背井離鄉,躲得遠遠的了。
史景州至此才知上當,有苦難言只好空手落魄北歸。
於是,一向被商賈視為畏途的即萊大道,也因劉家莊賊首劉四手的被官府通緝,眾匪作鳥獸散而成了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