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時,睦州有個讀書人名叫章敏冠,年僅二十掛零,丰神俊朗,滿腹經綸。他求官心切,這年便早早上京,租了間閑屋住了下來。
這天,他書讀得膩煩,就出門在大街上閑逛,忽然迎面走來兩個身穿大麻布衫的少年,見了他,兩人突然站下來,一齊作個揖,神色甚是卑恭。其中一個開口道:“相公來京多日,敝上因小的們未能恭迎嘉賓,使其一盡地主之誼,已將小人責備幾次。今天望相公賞臉如何?”
章敏冠心想:“這可怪了,素不相識的人真是有點莫名其妙……定是認錯人了。”於是忙回禮道:“在下在京並無熟人,兩位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麻衫少年道:“相公貴姓章,上敏下冠,睦州人氏。”
章敏冠見他對自己連姓帶名都說得出,不由吃了一驚,道:“敢問貴上尊姓大名?”
那少年道:“相公到了自然知道,拜懇相公去敝舍一坐。”
章敏冠見少年說話得體,自己交個在京的朋友也好,就跟在他們後面去了,這樣東拐西彎,漸漸走進東市一條小街。章敏冠跟着兩個少年拐進了一家打鐵鋪,穿過店堂,走進一條長而又長的狹巷。
章敏冠不免心裡生疑,正想停步問話,忽然前面豁然開朗,抬頭一看,原來打鐵鋪後面竟是一大片高樓大宅,雕樑畫棟,紅柱綠檐,甚是壯觀。章敏冠正驚愕間,兩個少年已引他進了大廳,請他入座。這時,約有三十個同樣穿大麻布衫的少年,又是捧酒又是上菜,剎時間擺滿了他前面的矮桌。
章敏冠有點手足無措,問剛才引他進來的少年:“請問貴上何在?”
這時,忽然外面進來一個少年,報:“主人到!”
章敏冠連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見一輛轎車直推進來,車後跟着幾個麻衫少年。車子停下,一個少年捲起車前的帘子,章敏冠的眼睛一亮,原來下車來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女,穿一身潔白的素衣。少女見了章敏冠就是盈盈一福,輕聲說道:“勞相公久等。”
章敏冠料不到主人會是這麼一個年輕姑娘,忙還禮道:“姑娘客氣!”
那少女將手一揮,請章敏冠再次就坐。酒過數巡,少女才開口道:“久聞章相公大名,幸喜今日相逢。小女子聽人說相公身懷絕技,不知能不能一顯身手,讓大家開開眼界?”
章敏冠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祖傳的秘技,平日里連練習都不出門,她怎會得知?便假裝不懂:“在下自小到大,學的都是儒經,姑娘要在下彈琴吹笛,在下卻是不會。”
這少女微微一笑,道:“小女子指的是相公祖傳的草上飛功夫。”
章敏冠暗自吃驚,心想事已如此,只好如實說道:“這是家父在我小時教我玩過的一點小小技藝,怕有污姑娘法眼。”
少女道:“這才是了。來人,撤了酒席!”眾少年七手八腳搬開桌椅。
章敏冠脫了長衣,束了束帶,環着大廳一圈又一圈走起來,只見他衣襟帶風,身法迅捷、疾逾奔馬,慢慢地只看見一團煙霧在大廳中滾來滾去;章敏冠走得急了,猛地拔地而起,騰地一聲上了廳壁。眾人定睛細看,見章敏冠已雙腳走在直豎的牆上,整個身子橫着,嚓嚓嚓連走了十餘步。
廳上眾少年齊聲喝彩。章敏冠這才翻身下牆,微微發著喘,向少女行禮道:“多有得罪,獻醜了!”
少女微微一笑道:“久聞睦州章家的提縱輕功獨步天下,誰知傳到後輩已是徒具花架子,唉……”她搖搖頭,又說:“只讓相公一人獻藝,未免失禮。這樣吧,大家也各自演一套拿手的請相公指點!”
眾少年齊聲道:“是!”說著,各人將大麻布衫的衣角掖在腰帶里。
少女一聲嬌喝:“開始!”
眾少年一齊行動起來:有的躥高伏低,捷如狸貓;有的橫躥縱跳,迅若狡兔;有的跳起空中,架旋如意,倏忽又如大鳥臨空撲下……只見滿屋的光影,全是在無聲無息中進行,剛才章敏冠那一點玩意兒比之他們,恰如小巫見大巫。章敏冠越看越不是味,站起身來,甚至手腳都有點不知所措。
那少女怕太叫章敏冠下不了台,突然發聲道:“咄!”眾少年一齊跳下,又分兩排站定了。
章敏冠滿面通紅,一時又無所措其詞,只好說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剛才多有得罪。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著,頭也不回地出來,穿過鐵鋪,尋路回寓所去了。
且說章敏冠回到寓所,想到自己無故遭此一頓羞辱,心裡很不自在。轉而一想,這個美貌少女定是一個要強好勝之人,打聽得自己章家祖傳輕功了得,想來比試比試,也就作罷。
章敏冠在寓所又讀了兩天書,第三天一早騎了自己那匹赭色駿馬出城踏青。回來時已過正午,還未下馬,已看見兩個麻衫少年等在寓所門口。
章敏冠下得馬來,朝他倆一點頭,正要牽馬進屋,那兩個上前深深一揖。其中一人道:“相公真好興緻,莫非是出城踏青去了?”
章敏冠一臉不高興道:“兩位老纏着我幹嗎?在下乃一介書生,原只想靠念在肚子里的書混口飯吃,並不打算依仗家傳的那點功夫去發財。兩位拉了我去,原只是為了羞辱我;現在羞辱過了,還有什麼話說?”
兩個少年道:“相公是讀書人,原該宰相肚裡好撐船。小的們奉主人差遣,也是身不由己啊。”
章敏冠道:“不是我胸襟狹窄,一個連姓名都不肯說的姑娘家,莫名其妙地把人拉去羞辱。你說氣人不氣人?”
兩少年道:“不瞞相公,其實我們在主人手下服侍有些年頭了,也只知主人被人稱作‘雨燕女’,真姓實名也不得而知。不知相公看出來沒有,那天小的們演的那番輕功,可與相公的輕功有什麼相同之處沒有?”
此言一出,章敏冠猛地一愣:現在想來,這些年輕人演的招式似乎與他學的源出同宗,只是他父親死得早,再加上他熱衷於功名,這才疏於習練,輕功也就差勁多了。章敏冠暗想,莫非這女子與自己家有什麼淵源?
舊嫌一釋,雨燕女的音容笑貌則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嘆了一口氣,道:“如此說來,尊上拉我去是對在下有益?”
“當然。今早相公出城時,家主就想將這事的前因後果講給相公。相公若捨得將此馬下借,小的們去接家主過來如何?”
章敏冠看雨燕女的氣派,也不像是個騙馬的人,再加上有個謎悶在心裡,就一口答應下來,把韁繩遞了過去。誰又知道,兩個少年這一去,直到天色傍黑還不見回來。
章敏冠尋思道:“總不會是兩個騙馬小賊?好在我認識她家的路,明天去討回,還要問她為何百般戲耍於我?”
章敏冠夜間輾轉反側,次日醒來時已是日高三竿。突然聽得有人輕輕叩門,他以為雨燕女前來,忙翻身起床去開門。誰知進來的是五個公差,他們如虎似狼一般撲來,鐵鏈將章敏冠身上纏了一道又一道。
章敏冠大叫道:“喂,幹什麼?你們講理不講理?”
帶頭的公差嘿嘿冷笑道:“你奶奶的,現在響馬也講理嗎?你昨夜幹得好事!”說著,與幾個公差一起將他扔上馬背,馱着他去了羽林軍營。
原來就在這天夜裡,皇宮遭竊,後宮的金銀酒器被偷去了一大包,足有百十斤重。盜賊臨走時有一個失足滾下屋來,卻又突然彈起來一縱過牆,沒了蹤影。內班宿衛大驚小怪,卻再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章敏冠的那匹赭褐色的駿馬還拴在花園後門的拴馬樁上,想來是盜賊驚動了內班宿衛,來不及用馬,背着寶貝走了。天未亮,公差就全城搜索馬的主人,偏偏這馬毛色怪異,被附近百姓認出,於是一舉捉住了章敏冠。
章敏冠這才知道原來是雨燕女栽贓,不禁恨得牙癢,心想:“我與她無怨無仇,幹嗎要這般苦心害我?”
眾侍衛按章敏冠的招供,找到了打鐵鋪後面的華屋,原來這屋前門不在這裡,早先是一個做綢緞生意的人租下的,三天前早退屋走了。
侍衛總管將章敏冠打了一頓,前前後後問了三個時辰,眼看再問不出什麼來,吩咐先將他關起來再說。侍衛推着章敏冠走進一扇小門,裡面黑咕隆咚的,章敏冠還沒走兩步,被人一推,“撲通”跌下一個深洞。好在下面土質鬆軟,倒沒受重傷。
他抬頭仰望這洞,高有七八丈,上窄下寬,洞口蓋有一塊厚板,板上只三尺方圓的一個窟窿,涼水食物都從這窟窿里吊下來。章敏冠又是氣憤又是凄楚,心裡說不出是一股什麼滋味。
這天夜裡三更時分,他正昏昏睡着,忽聽“咯”的一聲,像是有人移開了洞口的木板。過了一會兒,呼的一陣風聲,有一白東西自洞口飛下。章敏冠趕緊一躲,只覺一人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身邊,身上一股清清幽香。
這人道:“別出聲,援救來遲,受苦了!”聽聲音竟是雨燕女!
章敏冠憤憤道:“你又要變什麼新花樣來害我?”
雨燕女一笑道:“瞧你,先出去再說話。”說著,取出一條絹來束在他腰間,然後道聲“冒犯了”,一手提起他來,左腳一蹬坑壁,向右上方向斜躥一步;右腳再一蹬坑壁,又向左上方向斜躥一步……如此七八個起落,已到了坑口;然後提了他一路連縱帶躍,出了城牆。
城外有一匹馬等着,雨燕女帶了章敏冠上馬就跑,一直飛馳出十幾里路,這才放他下馬,對他行禮道:“相公,這幾天多有得罪,只是小女子這樣做,原是萬不得已。永徽4年,睦州有人起事造反,為首是個婦女,名喚陳碩貞,正是小女子的祖母;她手下有個僕射,名叫章叔胤,正是相公的祖父。同年,你祖父與我祖母同時遇難。我們父輩都曾立誓,子子孫孫再不替皇帝效力。到了相公這一輩,因令尊大人早逝,相公竟忘記祖輩的深仇大恨,來京都追求功名。小女子才迫不得已冤枉你,讓你死了這條心。今日相公事已如此,還是忘了求仕這條路吧。”說著,她丟下一包銀子,跳上馬如飛地走了。
章敏冠到這時才明白她的一番苦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連夜逃回家鄉,從此再不求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