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十餘日,還未見過太陽。今日天晴,風和景明,春光明媚,乃出外閑步。至南門大橋下,迎賓公園裡,遇一位故人,是我兒時多年的鄰居,後來我們又是戰友。近來,我對於故人,尤其是兒時的朋友、同學、鄰居以及熟識的人,總懷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情,幾十年過去了,印象逐漸模糊,感情卻愈益濃厚。我知道,我是在留戀那遠逝的時光,一去不回的美麗青春,見到故人,讓我回想起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
他叫王介明,人稱王三公子,其父“文革”前,是我們地區食品公司的書記。一九六0年,那時我才五歲,他比我大三歲,我們兩家就是鄰居,住在地區合作辦事處機關大院里。大院里有一條河,他家住在河西,我家住在河東。後來,合作辦事處分為供銷社和商業局,我們兩家又於一九六二年中秋節前一天,一起搬到地區商業局大院,成為緊鄰,直至一九九四年那裡的房屋拆遷,達三十二年。其間,我結婚後於一九八四年搬出,但我的父母與他家還一直住在那裡。
一九七一年元月,我當兵了。新兵出發前一天的下午,我才接到入伍通知。晚上,睡在縣人武部一間大房間里,半夜,門外突然響起一陣人聲,開門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卻是介民。其時他正在農村插隊。我以為我是最後一個收到入伍通知的,原來他比我還遲。我從床上探起身,喊道:“介民,我也在這兒哩!”已經沒有床鋪了,他就睡在地上。
我們在運河裡行駛了兩天,第二天下午,輪船抵達南京下關碼頭。在南京軍區政治部大院里休息時,他過來問我:“你有什麼吃的東西嗎?來得匆忙,什麼都沒帶。”我給了他一條八珍糕。我們那個部隊是新組建的,分散在兩省三地,其中:一營在江蘇溧水,二營在南京幕府山、棲霞山,三營和團部在安徽大別山。我們都分到了大別山,我在十連,他在十一連,相距四、五幢營房。我們平時不常來往,他來找過我幾次,都是向我借錢。那時,部隊戰士津貼很低,第一年每月六元,以後每年每月增加一元,到第四年每月十元,我日常僅買買郵票、牙膏,花費極少,而他的津貼卻根本不夠用,常向家裡要錢。一九七三年,我探家時,他父親還跟我談到這個問題,奇怪地問:“他怎麼錢老不夠用呢?”一九七五年退伍后,他還欠我們一個在團司令部當文書的老鄉四十元錢未還。那個老鄉給我寫過幾封信,叫我幫他要錢。
一九七二年五月,我父親到部隊看我,替他家裡帶來了一些東西。一天上午,我去找他,他不在;下午再去,還不在;晚上又去,他們連里人說他失蹤了。那天是星期天,我們營部與響洪甸水電站比賽籃球,找他當裁判,才發現他中午飯也沒回來吃。那時我們上廁所都要說一聲,他卻一天未歸,實在是犯下大錯了。晚上熄燈號響過以後,我再去找他,看見他們全連集合,他站在隊前,低着頭,指導員正在訓話。第二天他才來見我父親,告訴我,昨天他過生日,幾個老鄉,在山上喝酒,喝醉了,晚上又在山上燃起一堆篝火,被哨兵發現,抓了回來。我們部隊的駐地,在皖西大別山區響洪甸水庫旁的一個深山溝里,地處荒僻,閉塞幽遠,只有一條山路,蜿蜒通往三十餘裡外的六安縣獨山鎮,此外便是綿綿無盡的群山。那寂寞的大山,阻斷了家鄉萬里,鎖住了青春韶華,辜負了風花雪月,我們那一顆顆年輕的心,思念親人,嚮往喧鬧,渴望愛情,他們在山間,飲酒取樂,也是一種情緒的渲泄吧。
一九七三年年底,他們連調往溧水,我去送他。他對我說:“你要好好乾,爭取入黨。聽你們連人說,好多人在幫你。我是入不了黨了,明年肯定叫我退伍。我們這些知青,回去以後還不知去哪裡呢?”說時神情悲淒。那時,他是出了名的“油子兵”,作風散漫,紀律鬆弛。他的籃球和乒乓球,都打得非常好,出神入化,就是因為“表現”不好,一直進不了團集訓隊。後來,在乒乓球教練的堅持下——那個乒乓球教練是從六安縣體委請來的——他才進了團乒乓球隊。他到溧水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一九七四年四月,我在團部宣傳隊,聽說團乒乓球隊又開始集訓,就去找他,卻沒有見到他。我們連一個在乒乓球隊的安徽樅陽兵告訴我,他老是到女隊去,與女兵開玩笑,女兵告到政治處,就將他開了,說:“他就是刁文元,我們也不要。”刁文元是當時安徽省乒乓球隊隊員,全國男單冠軍。一九七五年二月,我退伍返鄉,晚上,在六合縣招待所投宿,在那裡與他不期而遇。那天,大雨滂沱,滿地泥淖,招待所里,屋陋燈暗,四壁生寒,與他相遇,也算他鄉逢故交了,給心裡註上了一股融融暖意。他見到我很高興,對幾個一起退伍的海安、如皋兵說:“這就是我常說的××,我們是鄰居。”
退伍以後,我們分在商業部門。那年,分在商業部門的退伍戰士,全部安排在糖果廠、醬醋廠、肉聯廠等商辦工廠.他找我父親,想分到好一點的單位,我父親就把我們分到糖煙酒公司,我在倉庫當保管員,他在門市部當營業員,不久,又將他調到辦公室當總務。一九八一年,成立煙草局,香煙從糖煙酒公司劃開,他去了煙草局。分出去的人,都不高興,有人發牢騷,有人大鬧,有人大哭,不料,世事變幻,命運難測,不幾年,國營商業就結束了它建國三十年以來的輝煌,與物資、糧食、供銷系統的企業,最先受到經濟改革浪潮的衝擊,先是虧損,然後是嚴重虧損,隨後就紛紛倒閉,職工下崗,而從糖煙酒公司分出去的煙草局,還有一個鹽務局,卻成了國家專賣。一九九三年,一次,我在街上見到他,那時我已到市級機關工作,他問我現在工資多少,我說三百多元,他說你知道我多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工資條,一千三百多元。
介民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有一件事,很能說明他的性格:在他當營業員的時候,一次,我們一個戰友來找他買兩斤白糖。雖說當時白糖要憑票供應,但他就在食糖專櫃,買兩斤糖也不是很難的事。他卻叫那個戰友,去開一張單位介紹信來。那個戰友在我們地區紡織廠當工人,那是一個很大的工廠,有一萬多人,一個車間就有千餘人,平時連車間領導都難見到,哪兒能到厂部開到介紹信呢?戰友就開了一張蓋着車間之下的“班”一級單位公章的介紹信。介民看后說不行,一定要厂部介紹信,戰友無奈,只好又去請人。厂部的介紹信拿來后,介民說:“我去趟廁所。”回來后跌足擂胸地說:“不好,介紹信被我當大便紙用掉了,你再去開一張來。”戰友才知道,是拿他尋開心。
但是,他又是一個很能討人歡心的人,對領導,對鄰居,對與他談得來的人,他總是很讓人喜歡;朋友也非常多。小時候,我與他的弟弟打架,他作為哥哥,也只比我們大兩三歲,卻從不幫他的弟弟。他的老婆,是個不懂事理的人,常與鄰居發生糾紛,他從不維護老婆。有一次,他老婆將中藥藥渣倒在我家門前,我母親說她,她卻振振有詞:“這個地方是公家的,又不是你家買下來的。”她就差點沒說“你叫它答應你,就是你家的。”介民知道后,過來打不盡的招呼,又將門口掃凈。我結婚時,他忙前忙后,幫了很多忙。在部隊時,他雖是一個“落後分子”,但其實與領導的關係都很好,二00六年秋天,他當年的指導員來我們這裡,他辦了兩桌飯接待他,由此可見他們的關係。在糖煙酒公司時,領導與他的關係也都非常好。但那時,人們的腦筋彷彿很不靈活,公與私分得很清,你不夠入黨條件,就不能入黨,你不夠提拔,就不讓你提拔,私人關係再好也沒用。直到他到了市煙草局,確切地說,是到了一九八四年,城市改革以後,他才開始受到重用。不久他當上了信息科副科長,后又任稽查科副科長,那可是一個有權的職位,哪個煙草商店不巴結他,再后又任駐京辦事處主任,局裡拿幾百萬資金讓他去“開拓”。一年,嚴重虧損,又不知哪一爐香沒有燒好,局長大怒,下令查辦,但查辦的結果卻又不了了之。其原因,有一個故事:那個局長,在局裡有個情婦,介民便常於晚上,在局長的宿舍旁監視。一晚,那情婦去了局長家,他便去敲門,故意很長時間不走,那情婦躲到陽台上,穿着短衣,差點凍壞。介民出來后,又將那情婦的自行車藏了起來,那情婦也不敢聲張。他們心照不宣,虧損的事也就不再查辦。
現在,介民已上二線。去年十月,我父親去世,他來弔唁。父親當年的同事,大都已不在人世,他們的後人,也很少往來,因此誰都沒有通知,不知他是從哪兒得到消息的。一進門,就爬在我父親遺像前磕三個頭。我母親已認不出他了,他說:“我是介民啊!”臨走,又爬下磕三個頭,讓我非常感動。我父親舊日對他非常關照,他也知道感恩,前年見到我還說:“你爸爸是好人,好人長壽。”他父親與我父親同年,早於一九七九年去世,我父親比他父親多活二十九年。去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女兒結婚,請我赴宴。我平時最怕赴宴,常找借口避之,最近我們單位一位領導的女兒結婚,我都沒有參加。但介民女兒的婚宴我是一定要參加的。不料那天卻因去南京開會未去成,抱憾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