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哥是我在筆山分會裡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我們都是筆山分會第一個十五年人才培養計劃的受益者。在已經過去的十五個殘酷無比的選拔測試中,都是小六哥帶着我一路輕鬆過關。而現在,我和小六哥的組合已經成為筆山分會的中流砥柱。重要程度可以用會裡兄弟的一句話來概括:筆山分會如果少了這兩個傢伙簡直玩不轉。
筆山分會是個暗殺的組織,就在筆山的山腳下。全江湖人盡皆知。但至今沒有人到會裡來搗亂。不敢來當然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但我想,也許這麼龐大的江湖,想要正常運轉,也確實需要這樣一個暗殺組織的存在。
最近大家都在議論,說有人出了錢想要買斷江湖公子的命,而且要得到公子手裡的那把魔劍。但老大們正考慮要不要接這趟活。因為畢竟是刺殺公子。
江湖公子永遠是武林中的一個異數。所有的一切紛爭仇殺糾葛恩怨到了公子那裡就會終止。他漠視名利看淡眾生卻又放蕩不羈超然於物。所以江湖上很多有爭議的東西都會先在公子的那裡保管。比如說魔劍。
一般來說,東西到了公子那裡,是不會再有人亂打主意的。因為這是規矩,江湖的規矩。再紛亂的江湖也有規矩。但也總有人按捺不住想要破壞規矩。
我知道老大們在顧慮什麼,公子的名望固然是一個因素,但主要還是武功,公子的武功據說深不可測,筆山分會向來是接了活就不失手的,萬一折在這兒,以後每年祭天的時候都沒法向在地下的祖師們交代。
但是小六哥主動去把活接下來了。
大家都奇怪,覺得小六哥應該是閑得難受,想找點事干。但只有我知道是為什麼。因為關於魔劍有個說法,說魔劍可以封存一個人的記憶,並且這段被封的記憶以後還有可能重新找回來。
我知道,小六哥一直忘不了我的姐姐。姐姐是我在筆山分會從小到大的姐姐。也是一直對小六哥大施催花辣手的那個姐姐。我一直以為我們三個會一直那麼快樂。然後姐姐會嫁給小六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會認我作乾爹。
但是姐姐死了,死在一次筆山分會內部的叛亂鬥爭中。我知道小六哥一直忘不了姐姐。雖然他在我面前一點事也沒有。但我卻好幾次見到他在半夜偷偷拿上一壺竹葉青跑到後山姐姐的墳前,一直枯坐到天明。
我想,和姐姐有關的那一大段一大段的記憶一定早就將小六哥折磨得苦不堪言,但他又不想就此忘掉一切忘記姐姐。於是關於魔劍的傳說就極大地吸引了小六哥。如果現在能將記憶封存,過個十年八年之後,等這段舊傷慢慢癒合,即使記憶蘇醒,也不會痛苦如斯了。
小六哥極力鼓搗我,說,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們兩個搞定江湖公子。
我的意思也很簡單,你在開玩笑吧?
小六哥只說了一句話就把我說動了,他說,如果你這次幫我,我就把那招虹雲穿月傳授給你。
虹雲穿月是我們的授業師傅從廢棄的舊劍譜里翻出來的,每年筆山分會都要清理掉許多沒用的心法招式的秘籍。因為這些秘籍大多前後矛盾氣息不通,根本沒法練,外面地攤上十文錢就能買三本這樣的秘籍。但我們的授業師傅卻在一本這樣的劍譜里發現了這招虹雲穿月,他很喜歡這招,但自己一直無法練成。於是傳給了我們,我研究了三個月後放棄了。但小六哥在半年之後居然給練成了,我永遠都記得那天,在池塘邊,小六哥第一次使出這招時的威力與震撼。具體沒辦法形容,反正那天把那池塘里的魚都打得漂上來了。後來那些魚讓全筆山分會的人吃了半個月。
就因為這樣,哪怕只是為了以後能想吃魚就能吃到魚,我決定,再陪小六哥一次。
但問題是,這次的任務好象不是我答應一起去就能完成的。但好在江湖公子人很好找。因為全江湖的人都知道公子就住在青陽山。
青陽山和筆山有一個月的車程。快馬也得十天。
我的想法是租輛大馬車,最好是那種六輪加長型的,再找幾個漂亮姑娘,備上幾壇好酒,一路對酒高歌曲水流殤,等我們這般到了青陽山,必定是神采奕奕精力充足,對陣公子也會大有勝算。但是小六哥不這麼想,他想騎快馬,並且試圖說服我日夜兼程,妄圖把十天的路程縮短成六到七天。但是當他看到我準備把衣物乾糧甚至是被褥夜壺等都往馬身上撂的時候終於還是搖搖頭放棄了這個想法。
於是我們騎馬向青陽山趕,三天之後到了花錦集。晚上在客棧落腳的時候店小二很熱情地給我們指路,看二位客官一路風塵,想必是要去找筆山分會辦事情吧?兩位大可放心,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緊趕慢趕,太陽下山之前一定能趕到筆山。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第一天雄心壯志地出發,直接就過了花錦集,又衝出了百八十里地天完全黑了才停下來準備露宿。但就在我生火的時候小六哥突然覺得自己此去小則月余,大則生死未卜,實在應該再給姐姐的墳前多少點紙錢。這種想法一旦生出來小六哥就想連夜趕回筆山。但被我死命拉住。一番口舌之後小六哥才勉強同意第二天一早趕回去。這樣一來一回之後我們鬥志大減,覺得慢些趕路也好,最起碼,如果又得趕回去的話,可以少走些路。
晚上我和小六哥開始研究這次行動的計劃。因為對付公子很困難,所以小六哥決定先用計把魔劍騙到手,這樣到時候哪怕殺不了公子,能拿到魔劍也算成功了一半。萬一魔劍還有一些不可思議的力量比如能讓拿劍之人功力倍增之類的,那解決公子也就不在話下了。
因為魔劍的紛爭最終是由神武堂出面調停並且派人將劍送予公子的,所以我們決定假扮神武堂的人直接找公子取回魔劍。但問題在於,要想得到公子的信任,我們就得出示神武堂主的簽字令牌。直接讓堂主給我們簽一塊令牌那是想都別想。而整個江湖能模仿他筆跡的人只有一個叫做柳玄的書生,但他已經被堂主用一個小妾迷得七葷八素。那個小妾雖然死忠神武堂,卻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她很喜歡每年蘇州府進貢的胭脂,雖然每年都會打通關係扣下一些,但遠不夠她用的。如果我們能搞到一些胭脂,就能買通這個小妾。但胭脂貢品是放在金庫內的,我們沒那麼多銀子和時間去買通守衛,只有硬偷。金庫周圍那七十二明哨三十六暗哨還不是最難的部分,關鍵我們進入金庫之後可能會觸發金庫里的瘴氣,這道瘴氣只有用天山的軟木塞住耳鼻閉眼衝過去。但去天山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能來回……
這麼繞了一大圈之後我和小六哥都覺得,這法子不可行。
小六哥的第二個辦法是散布謠言,說魔劍已經失竊。這樣江湖必然大亂,而公子為了澄清就得找個時間向大家出示魔劍。那個時候就是我們的機會。
這個辦法確實可行,於是我們開始詳細計劃,在我們的計劃里,應該是筆山分會偷了這把劍,因為放眼江湖除了筆山分會再也沒人敢動這把劍的主意,筆山分會的人不但偷了劍而且放言一月之內必取公子人頭。等等等等詳細計劃了一番之後我們覺得這樣的謠言根本就是事實,而且這樣一來,江湖上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人也許會聯合起來衝進筆山分會把那裡踩成平地。我們就是最後真拿到了魔劍到時候也找不到組織交差了。
最後還是小六哥一拍桌子,狠狠地說,怎麼說我們也是刺客,是殺手,哪兒有那麼多扭扭捏捏的,等到了青陽山我們就一路殺進去,就算拿不到劍被公子砍了,我們也是為了筆山分會的名譽而死的。
於是我們第二天就去翠紅坊找了幾個頭牌姑娘一起上路,我對其中一個叫灧楣的姑娘頗有好感,端莊秀雅,完全不像其他的女子媚態盈絲恨不得打噴嚏的時候都要風情萬種。所以一直到了青陽山我還有點依依不捨,恨不得回去把這段路重新走一次。
在青陽山我們見到了聞名天下的鏡湖,水平如鏡,真的就如傳說中的一般。而傳說公子就經常會在鏡湖裡泛舟暢遊擊鼓而歌,過着神仙般的日子。
小六哥恨不得馬上沿着湖找到公子,把他解決瞭然后拿了魔劍揚長而去。這樣下個月的江湖月報就會用最醒目的標題寫上:公子被誅,鏡湖旁不再風平浪靜;魔劍失竊,江湖中終又風起雲湧。
但經過考慮之後我們都覺得,公子現在並不一定就在湖中遊玩。就算是遊玩,也不大可能隨身帶着魔劍。所以無論怎樣我們都應該直接去公子的府邸找他。
在公子的府邸門口,小六哥一本正經地對着僕人撒謊:我們是神武堂的人,有事求見公子。
那個下人倒也還不笨,問我們,你們有什麼能證明你們的身份沒有?
小六哥說,有我們堂主親自簽字的令牌。
拿出來我看看。
小六哥眼一瞪,橫劍在胸,怒道,放肆。本堂聖物豈能隨便出示與人?快去通報,小心誤了本門大事。
那下人立馬被嚇到了,說了聲稍安,我這就去通報就匆匆關上了門。
小六哥笑嘻嘻地看着我說,你看,咱們這就算混進去了。
沒過一會便有人開了門,告訴我們公子正在後院賞花。
於是我們在後院見到了公子,名聞天下的公子,但眼前的公子卻並不像江湖所傳聞的那樣衣冠楚楚輕逸瀟洒,反而是穿着件半舊的長袍,面容憔悴地坐在一張藤椅之上。看上去就像一個為了生計發愁的落魄書生。他並不看我們,只是自顧自地喝酒。
小六哥殺機頓現,卻依然很恭敬地說,我等二人是神武堂朱雀門下,堂主派我們來有事相告。
公子微微一笑,說,燕六,筆山分會最出眾的殺手之一。你完成過很多本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我一直很想找個機會和你見上一面。今天你來了,很好。
我不知道小六哥是什麼想法,反正我自己是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邋遢的男人,他有着我們遠遠達不到的高度。就像我幼時看地上的螞蟻一樣,他也許一直以那樣的姿態在看着我們。看着我們快馬馳騁,看着我們飲酒作樂。我突然想起來分手不久,應該在回去路上的灧楣姑娘,頓時脫口而出,你把灧楣怎麼樣了?
公子一楞,說,什麼灧楣?
我一陣心安,忙說,沒什麼。
小六哥反而輕鬆起來,說,碰到一個聰明人也好,我也少說很多廢話。我這次來的目的是那把魔劍。
公子說,我知道你來的全部目的。也知道你想要魔劍做什麼。可劍我不能給你。要是想硬搶你又不是我的對手,你該如何是好呢?
小六哥慢慢拔出了自己的劍,眼神變得很堅定,說,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堅持。哪怕被你踩在腳下,只要我還沒死,事情就不會結束。
公子笑道,很好。你真的很有勇氣,你可能不知道,已經有很多年沒人敢在我面前拔劍了。
我心裡一寒,忍不住問了一句,該不會以前在你面前拔劍的那些人現在都已經死了吧?
公子看看我,說,沒有,他們都還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我這才安下心來。但公子緊接着一句話頓時讓我絕望,公子說,但是他們現在都已不敢再用劍。
小六哥說,我兄弟還小,你別嚇唬他,還是來嚇唬我吧,我膽子大。說著順勢一劍就遞了過去。一上來就是一招虹雲穿月。
小六哥這招已經練得純熟無比,現在夾帶着強烈的慾望使出來,當真有雷霆萬鈞穿雲奪日之感。我眼看着小六哥捲起一陣風向公子直衝過去,不禁後退了兩步。
但公子依然坐着不動,只是抬起他的酒壺一擋,只一擋,小六哥磅礴無雙的劍勢就完全被遏制住了。但公子坐的藤椅也向後挪了一步有餘。兩個人就這麼僵持着,我很想上去幫忙,但又怕我笨手笨腳的會破壞了他們之間微妙的平衡,弄得最後兩敗俱傷。正猶豫的時候卻看到公子眼裡精光一閃,手力一送,喝一聲,開!酒壺應聲而碎,於是那些酒水,酒壺的碎片,還有小六哥和他的劍一齊飛了出去。
我趕忙沖向小六哥。小六哥已經爬起來了,擦擦嘴角的血,對我說,不妙啊,不過看情況公子應該不會殺你,回頭記得把我和你姐姐葬在一起就行。話一說完又沖向公子。
公子卻已經起身,走進屋裡,只留下一句話,想拿魔劍就跟我進來。
我們走進屋內,公子站在劍架前,那把全江湖的人都在你搶我奪的魔劍就擱在上面。公子說,所有人都深信魔劍可以存放一個人的記憶。也包括你們,對吧?但其實這把魔劍只是一把普通的好劍,僅此而已。那些傳說都是假的。
小六哥搖頭說,不可能的。全江湖的人都這麼說。
公子說,所以他們都錯了。
公子又說,十三年前有個年輕人學成下山,豪情萬丈地仗劍江湖。怎奈他心氣太高,江湖經驗又淺,遭人蒙蔽,錯殺了很多好人。終究是樹敵太多,最後各門派聯手,齊力攻進他的住處。將他擒獲。當時他用的就是這把劍。
小六哥插嘴說,怎麼沒當場把他殺了?這樣很容易留下後患的。
公子說,真殺了也就好了,偏偏摻進來幾個少林高僧,解釋了一通因果輪迴,恐嚇大家說如果就這樣殺了此人,怨氣難以消除,若干年之後,江湖上必然出現一個更加毒辣的魔頭。所以得把他關在少林的頌經塔內,每天聆聽寺僧們的佛經,消除暴戾之氣。
小六哥接口說,下面一段我知道,他被關起來之後他的娘子又去救他,他那娘子也不是一般人,一把火把頌經塔都給燒了,兩人後來跑了,都失蹤了。但魔劍留下來了。後來就有人說,魔劍留有這一切的記憶。總有一天那魔頭還得回來,取回他被奪去的一切。再後來,這事就傳邪了。和魔劍有關的傳說就越來越多。魔劍里有秘籍的,魔劍里有寶藏的,魔劍能幫助提升功力的,於是大家也就越搶越厲害了。
公子說,沒錯,江湖上老一些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但他們不知道,那晚他們射出的最後一道箭雨很管用,射中了那個女子。將那個女子射成了重傷。那個年輕人沒有辦法,只好暫時替她止住傷勢,急忙跑回雲山找自己的師父。可那女子卻還是因為傷勢太重而無法挽回。那女子知道他的師父正在研修一種叫做鎮元心法的異功。這門心法能讓人忘記從前的一切,變得渾渾噩噩無知無覺。為了避免心上人因為自己的死而傷心過度。女子彌留之際懇求老人為自己的丈夫施此心法。
但那時心法還不成熟,誰也不能保證被施法的人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且那些被忘掉的記憶很有可能會因為以前的事或物而再次蘇醒。老人想起了那把魔劍。但那時魔劍已經在混亂中不知去向。老人無奈之下只好放出消息,魔劍帶着蘇醒某人記憶的能力,請大家小心。但這個消息在不斷散布的過程中出現了偏差,最後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幾年之後江湖上就出現了公子,他平靜淡泊儒雅瀟洒,一切的紛爭和不平到了他那裡都能平息。這是江湖人人景仰的公子。而這一切,都是鎮元心法的功勞。
我問了一句,你不會當年那個死了老婆的年輕人吧?然後我就被小六哥狠狠敲了一下。小六哥說,廢話,不然他給我們說這麼一大通幹嗎。
公子說,三個月前神武堂的人把這把劍交給了我,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它。也記起了十三年前的一切一切。前段時間我回了趟雲山,遷回了我妻子的墓。本來接下來就該是我大開殺戒解決掉當年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可我已經很累了,不想再捲入那樣無端的是是非非,我只想守在娘子的墓前,每年給她上墳,培土。她生前我為她想得太少,現在該我補過的時候。
這話一下子就觸起了小六哥的隱痛,小六哥也有點恍惚起來,喃喃地說,也許我也得回去了。像你一樣,守着自己的妻子,直到最後。
我有點着急,悄悄地說,可我們是接了任務來的,拿不到魔劍和公子的性命,不好交代啊。
公子卻已完全聽到了,一笑,道,問這天下還有誰有膽子買下公子的性命?只有那個失去了女兒的母親。我回雲山的時候遇見了我的岳母,事隔十三年後她居然一眼就認出了我。我知道這樣的仇恨有多麼強烈。可是不要緊,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魔劍的傳說也將終止。我會去找我的岳母,你們的任務也會停止,你們大可放心。
小六哥有些失落,可魔劍沒有了傳說,我又該怎麼辦?
公子說,雖然現在很痛苦,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忘記這些你一直想卻一直不能忘記的一切。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忘記一直想卻一直不能忘記的一切,小六哥低聲重複着,神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