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揚州富戶齊家的少爺齊雲樂到無錫太湖之畔來遊玩,住宿在好友杜仲飛家。這天,二人來到一座山上,在涼亭里歇腳。突然,一個窈窕的村姑挎着一隻漂亮的花籃出現在一片野花地里,正在采野桃花。
齊雲樂是個風流書生,他見那村姑採花的動作十分輕盈柔美,拉了杜仲飛就到了村姑面前。齊雲樂將摺扇一收,作揖道:“姑娘,小生這廂有禮了。”那村姑抬頭一見是兩個書生,臉一紅,還了一禮,鶯聲道:“小女子見過杜相公。”原來是認識杜仲飛的。
杜仲飛道:“雙雙姑娘,你又來為令兄採花呀,令兄有你這樣的妹妹,真是好福氣。”“家兄除了酒,就喜歡花,再無別的嗜好,做妹妹的能為他做的,就是給他采新鮮的花了。相公請便,小女子要回去了。”雙雙說著又盈盈一拜,然後輕盈地走了。
齊雲樂急忙問雙雙姑娘是誰家的女兒。杜仲飛說,三裡外的一個村落里,前幾年來了個風雅的書生,名叫敬文愁,喜歡花和酒,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人稱敬公子。他寫字作畫時必須在擺滿鮮花的地方,一手持酒杯,一手握筆,往往幾杯酒下肚后,字畫也剛剛好了。當地很多人都想買他的字畫,但他不賣,如果有那他看得上眼的,就會贈送字畫。
齊雲樂當即跟着杜仲飛來到敬文愁家裡。這是一座雅緻的院落,院子里錯落有致地擺放着鮮花盆景,另外還有十幾棵不同的花樹。在一棵丁香花樹下,有一張寬大的石桌,桌子上放着幾盆優雅的蘭花。敬文愁年約二十五六,一表人材,風流倜儻,客人到時,他正在喝酒作畫。那是一副梅竹圖,畫中的梅正含苞欲放,只有一朵在竹葉間怒放着,顯得傲然而又清雅。
敬文愁作畫完畢,酒杯也同時放下了,扭頭看到來了客人,欣然一笑道:“怠慢了,勿怪呀勿怪。”杜仲飛拱手道:“但願我們的到來沒有干擾到閣下。”“哪裡,哪裡。”
當天黃昏,敬文愁讓雙雙和唯一的一個老家人準備了一桌清淡而又不失豐盛的晚宴,三個風流書生推杯換盞,喝了個痛快。席間,敬文愁還讓雙雙表演了一個舞蹈。雙雙姑娘身材婀娜,舞姿翩翩,齊雲樂藉著酒性,去和雙雙一起舞蹈,趁機握了握雙雙的纖纖玉手。
第二天早上,齊雲樂和敬文愁竟然都伏在石桌上睡著了。雙雙出來看見,嗔怪道:“兩個大男人也太貪杯了,晚上那麼大的風,還在這裡喝了一夜的酒。——哥哥!”她推了推敬文愁,不料敬文愁往旁邊一倒。雙雙赫然驚叫起來,因為敬文愁口鼻流血,已經死了。
雙雙扭着齊雲樂,硬說是他下毒害死了敬文愁。齊雲樂也懵了。
老家人榮伯急忙找來地保和里正,里正吩咐保護好現場,然後派人去縣衙報案。
很快,縣令柳士龍帶領三班衙役趕來,讓仵作當場驗屍。仵作不久得出結論,敬文愁死於半個時辰前,是中毒而死。齊雲樂因為和敬文愁一起喝酒,有重大嫌疑。
一干人等被帶到縣衙。柳士龍威嚴地升了堂,喝令齊雲樂將如何殺害敬文愁的經過說清楚。齊雲樂雖然風流,但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面對這起命案,早已心慌意亂,在柳士龍的喝問下,只結結巴巴地辯解道:“我沒、沒殺、殺敬、敬文愁。”“你與他一起喝酒,酒是一樣的酒,你吃了沒中毒,而他卻中毒死了,要說你沒殺人,誰人會信?”
齊雲樂到底是有頭腦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理了一下頭緒,然後道:“大人,我與敬文愁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死他?我是昨天才和他認識的,與他有相見恨晚之慨,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殺死他?”說著,將他昨天怎麼認識雙雙姑娘,怎麼到了敬文愁家裡的經過細說了一遍。至於晚上什麼時候出了房門和敬文愁一起喝酒,也說不清了。
柳士龍傳來杜仲飛,杜仲飛的述說和齊雲樂差不多,但是他說他不知道齊雲樂什麼時候出了房門和敬文愁去喝酒。柳士龍傳來雙雙,問她昨天夜裡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雙雙說,她昨夜睡到半夜,忽然聽到有人在輕輕叩窗戶,她被驚醒,問:“誰呀?”外面的人壓低聲音道:“雙雙姑娘,是我,齊雲樂。今夜月色不錯,在下想請姑娘一同賞月。”“太晚了,公子請安歇吧。”
柳士龍再審問齊雲樂。齊雲樂想了好久,才恍恍惚惚記起有那麼回事。他說因為喜歡上了雙雙,想與佳人幽會,才去敲她的窗戶,但不承認殺了敬文愁。柳士龍認為,齊雲樂由於多喝了酒,調戲雙雙未成,剛巧被敬文愁發現。敬文愁當然不允許一個才認識半天的男人去壞了妹妹的名節,因此斥責他。齊雲樂為了將雙雙弄到手,於是殺了敬文愁。
齊雲樂被收監后,柳士龍回到後堂。夫人聽他說了這件案子,沉吟片刻,最後搖頭道:“老爺,如果齊雲樂去調戲雙雙時被敬文愁發現,依照常理推斷,他們之間應該沒有那麼大的矛盾。齊雲樂是揚州的富家子,又未婚,人也一表人材,和雙雙倒也般配。敬文愁也是好酒之人,他應該理解喝了酒的齊雲樂並不是真的要調戲雙雙。況且,如果他們之間發生矛盾,一定會爭吵,但雙雙並沒有聽到任何爭吵聲。”
下午,柳士龍第二次提審齊雲樂。齊雲樂在監牢里待了兩個時辰,把昨天夜裡的事又努力回想了幾遍,最後終於理清了頭緒。他說,就在雙雙拒絕他后,他剛要再敲窗戶,忽聽有人開了房門,於是急忙蹲下。這時,只見從敬文愁房間里出來個女子,徑直走向院門。她剛剛走出去,敬文愁一邊穿外衣一邊追了出去。齊雲樂生怕敬文愁發現自己半夜三更去挑逗雙雙,於是回了房間。
又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睡不着覺,又去找雙雙,結果看到敬文愁在石桌那裡喝酒。他想退回去,敬文愁卻發現了他,邀他過去一起喝酒。
“什麼?女子?”柳士龍道,“你果真看到一個女子?”“大人,我想了好久,確信我的確看到一個陌生女子從敬文愁房間里出來。”“那女子長相有什麼特徵?”“昨夜月色朦朧,加之隔得遠,我沒看清楚。只是看到她的婀娜身材。從她走路的姿勢看,應該是千金小姐。——噢,對了,她穿的衣服很特別。”“什麼樣的衣服?”“什麼樣的衣服——我想不起來了。當時微微有些風,她的長發和裙子下擺都飄飛了一下,我記得那個情景。”
柳士龍讓齊雲樂將那個女子的背影畫出來。齊雲樂畫了好幾張都不滿意,總覺得缺少點什麼。突然,齊雲樂揮筆疾畫,很快畫好一幅畫。柳士龍接過畫一看,畫上的女子穿的是很典型的長條格子道袍,遂問:“是個道姑?”齊雲樂道:“對,是個道姑。”
柳士龍又傳雙雙和榮伯上堂,讓他們認那畫上女子的背影。可是他們都說不認識。雙雙恨恨地道:“大人,我兄長來到太湖已經四年了,從來沒有和哪個女子交往過,更別說和道姑那樣的出家人交往了。齊雲樂無中生有,分明是想推脫罪責。”
柳士龍覺得這案子是一團迷霧,現在還說不清誰是真正的兇手。第二天上午,柳士龍微服來到敬文愁所在的村莊,向村民打聽。村民們都說,敬文愁是四年前搬來的,也不知他靠什麼生活,反正他和妹妹及榮伯一直過得比較富裕。他愛花愛酒出了名,字畫也跟着出了名。村裡人都知道他有才學,幾次想請他開學館教授學生,他都沒答應。平時,他待人和善,遇到那特別困難的人家,他還會用錢接濟。
柳士龍暗訪了大半天,都沒有一個人說敬文愁不好的。這可就怪了,敬文愁才德兼備,為人友善,沒與人結仇,是誰要殺他呢?
柳士龍來到敬文愁家裡。敬文愁的遺體已經放進了棺材,就停放在堂屋裡。案發現場還保留着。柳士龍走到石桌邊,拿起兩隻酒杯細看。酒杯里都沒有酒了,只有幾朵似黃似白的小花。酒壺裡也沒酒了。柳士龍又走進敬文愁的房間。床上紊亂,屋子中央還保留着一盆洗澡水,水面上漂浮着無數粉紅色的野桃花花瓣。
柳士龍將雙雙叫進來,問她兄妹籍貫何處,四年前為什麼來到太湖居住。雙雙含淚道:“我不知道兄長為什麼要來這裡居住,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地方的人。”“你怎麼會不知道?”“我和他不是親兄妹,我是四年前偶然被他所救,後來他認我做了妹妹,帶我來到了這裡。大人,我哥哥不是普通的書生,他是練過武藝的。”“哦?敬文愁有武功?”“不瞞大人,雙雙本來是秦淮河上的一個煙花女子,從小被人販子賣進了妓院。但是,我賣藝不賣身。不過,老鴇逼我賣身,於是我設法逃了出來。可是,我一個弱女子怎能逃離老鴇魔掌。就在我被打手抓住的時候,我哥哥打退那些人,將我救了。他見我孤苦無依,就認我這個妹妹,然後帶我來到這裡。我也問過他為什麼要居住在這裡,可他就是不肯說。最後一次問他是前幾個月,哥哥說,我什麼都不要知道,才會安全。”
“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柳士龍問。雙雙搖頭。柳士龍更加覺得敬文愁是個謎。在這裡找不到線索,他就走了。剛走出院門,雙雙突然追出來道:“大人,我想起一件事來。”
雙雙說,來到這裡居住后,敬文愁結識了很多慕名而來的讀書人。許多書生都想娶她,但敬文愁都不答應。杜仲飛就是其中之一。大概是一年前,杜仲飛派了媒人來提親,但敬文愁說杜仲飛文才雖然不錯,但喜歡去那些煙花之地,品行不大端正,因此沒答應。杜仲飛倒是不計較,以後照樣來這裡喝酒。有一天,杜仲飛悄悄給雙雙寫了封信,深情敘述他對她的愛戀之情。夜裡,雙雙睡不着,覺得這事不能瞞着哥哥,因此拿着信來找他。
雙雙剛走到門外,就聽見敬文愁在說話,他說:“如果是來殺我的,閣下就請動手。如果是來偷東西的,那麼請離開。”雙雙喊了聲哥哥,敬文愁說了聲“滾”,來開了門。雙雙進去並沒有看到有什麼人,但窗戶是開着。雙雙問有誰來了,敬文愁說是小偷。
柳士龍這才想到自己疏忽了一個人。榮伯既是敬文愁的老家人,他當然知道敬文愁為什麼來到太湖居住。
榮伯因敬文愁之死,已經哭了好幾場了。他哭道:“本來少爺不讓我泄露他來此的原因,怕的就是他遭到不測。沒想到他還是難逃厄運。”榮伯說,敬文愁這個名字是假名,他的真名叫薛景文。薛景文從小習文練武,長大后就成了文武雙全的人。薛家在徐州,也是大戶人家。薛景文有個青梅竹馬的女伴,名叫黎園,在他們快要成親的時候,黎園被徐州總兵看上了。總兵利用權勢,威逼黎家將女兒嫁給他做填房。黎園為了家人和薛家平安,忍痛答應了。當時薛景文正好上京趕考去了。
薛景文還沒進考場,得到家裡的消息,匆匆趕了回來。但是,黎園已經成了總兵夫人。薛景文痛恨總兵,在一個夜裡潛入他家,將黎園救了出來。不過,總兵很快發現,一邊帶人追蹤,一邊派人去捉拿了薛、黎兩家的老人。薛景文和黎園沒逃多遠,就被總兵追上。迫於情勢,黎園忍痛刺了薛景文一劍,表示她做定了總兵夫人的決心,然後跟總兵回去了。薛景文再次潛入總兵府去找黎園,黎園以死相逼,逼他離開。
薛景文並沒有完全喪失理智,他不得不為兩家幾十口人着想,於是懷着憂愁和痴恨離開了徐州,到處漂泊。後來,他聽說黎園離開了總兵,去做了道姑。他到處找,最後找到太湖來了。
柳士龍問:“這麼說,黎園就在太湖了。”“不知道。少爺從來沒說過,我們也從來沒見過。”
柳士龍回到縣衙,立即派衙役去附近各道觀尋找黎園。凡是背影看上去像齊雲樂畫出來的人,都帶到了縣衙,然後讓齊雲樂一一辨認她們的背影。共找到十三個道姑。可是,齊雲樂並沒有發現畫中人。
這時,有個道姑問:“大人,住在道觀但沒有出家的人算不算?”柳士龍一喜:“有這樣的人嗎?”“我們觀里幾年前來了女子,她幾次要求出家,家師都沒有答應。前兩天,來了個男人,跟她說了很久的話,後來就病倒了,這幾天都躺在床上。我看這畫中人的背影,倒有幾分像她。”
柳士龍剛剛派人去帶那個女子來,就建一個衙役遞來一封信。信上說,要破敬文愁的案子,就到敬文愁家裡去。柳士龍當即帶了相關人等趕到敬文愁家裡。就在敬文愁的棺材邊,跪着個美麗而又憔悴的女子,她穿着道袍,一派蕭瑟之氣。齊雲樂驚喜地肯定她就是那夜看到的女子。柳士龍又讓榮伯來認,榮伯一見她,頓時老淚橫流,喊道:“園姑娘。”
女子正是黎園。黎園凄然一笑道:“榮伯。”
黎園望着柳士龍道:“大人,你不用追查了,他是自殺的,同時也是我害死他的。”黎園說,她為了保護薛、黎兩家做了總兵夫人後,就有了死的打算。後來薛景文去救她,她是知道逃不掉的。回到總兵府後,她開始吃齋念佛,盡量避開總兵。她本來想死,但又不能死,因為總兵說,如果她死了,他就會將薛、黎兩家人都殺了,更不放過薛景文。黎園堅持要出家,總兵也因為太喜歡她而放縱她,但是警告她,只要她敢跟薛景文在一起,後果自負。總兵在等她回心轉意。
黎園來到太湖一帶,想死死不了,想出家也不行,她每到一處,總兵都會派人知會道觀或尼庵。黎園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薛景文來到太湖找到她后,幾次要她跟他私奔,她都不能答應。後來,薛景文也就不強迫她了,就此住了下來。他常常去和她幽會。兩個人逐漸滿足了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
可是在幾天前,總兵派人來接她回去。因為,總兵已經沒有耐性了。黎園來到薛景文家裡,和他共同洗了一次花瓣浴,纏綿過後,她才說她要回總兵府了。
“我對他說,這一次相會,是我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相會了。他當時就表示要回徐州去找總兵,他說他不能這麼窩囊下去。我提醒他不要把兩家的老人害死。他一定是覺得自己既救不了我,又要保護家人,恨自己空有一身本領,因此想到了死。”
黎園說到這裡,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撕開紙包,仰起頭將裡面的粉末盡數倒進了嘴裡。柳士龍突然驚醒過來,大叫:“快攔住她。”可是已經來不及,她已經吃完了。黎園望着雙雙和榮伯,微笑道:“其實,我知道總兵最容不下的是景文。如今景文已經死了,我也沒有留戀了。雙雙,榮伯,把我和他葬在一起。”說話間,已經氣孔流血。
雙雙和榮伯去扶住她時,她已經因服用了砒霜而斷氣了。
齊雲樂無罪釋放了,和雙雙榮伯一起安葬了薛景文和黎園。回到家裡,雙雙去收拾東西,準備和榮伯一起回徐州去。就在這時,雙雙意外地從自己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封信。信是薛景文寫給她的。薛景文讓雙雙和榮伯在這裡好好過日子,說他馬上要離開此地回家鄉去辦一件大事,如果順利,日後他會再回來。
雙雙和齊雲樂急忙將信送到柳士龍這裡。從信中內容來看,薛景文不可能自殺。寫信的日期就是那個晚上,他什麼時候進了雙雙房間將信放在她枕頭底下,雙雙一點也不知道。這樣看來,他還是被人殺死的。柳士龍立即開棺驗屍,驗證薛景文是被什麼毒毒死的。仵作驗過後,回報說一種很難辨認的毒。柳士龍又將遠近聞名的大夫請來,其中一個大夫說,那毒好象是一種奇特的蓖麻花,那種蓖麻花本來沒毒,但是,與酒合在一起就會生出很大的毒性。柳士龍想起來了,在案發現場的酒杯里,有幾朵細小的花朵。而那張石桌旁邊,的確有一棵蓖麻樹,雙雙說是她去年從山上挖回來種在那裡的。
後來,仵作在薛景文的嘴裡,還發現了一朵蓖麻花。案情竟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柳士龍推測,薛景文在知道黎園要回到總兵府後,他也決定回去找總兵了結這段仇怨。由於心情煩悶,就借酒澆愁了。適逢齊雲樂想去找雙雙,薛景文看見了他,就邀他一起喝酒。晚上一直有微風,天亮前一段時間,風更大些,幾朵蓖麻花被風吹落進薛景文的酒杯里,他因為多喝了酒,沒注意到,結果喝了由蓖麻花的毒酒。或者他注意到了,但不知道蓖麻花和酒合在一起會生出毒性。
雙雙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哥哥,幾次都想以死謝罪。後來,齊雲樂在此居住下來,和雙雙成了親。他們常常到薛景文和黎園的墳上去祭拜,雙雙每次都會哭得死去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