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淪陷十四年,剛剛光復,鎮子里一片混亂。沒有一兵一卒,沒養一槍一炮,龍王鎮也無力和響馬們對抗。生活在松花江兩岸的人誰不知道,楊震山是大綹子打得寬的二當家的?當年他騎着蒙古走馬,舉着噴火的家計,在山野里橫衝直撞。一晃十三年過去了,楊震山升了大當家的,現在又是騎着高頭大馬,又是帶着前呼後擁的弟兄闖進了龍王鎮。
人們不能不感慨——這東北難道又要成了綠林響馬的天下了嗎?想當年,打得寬綹子開創了多大的局面哪!北起興凱湖,南到鳳凰城,誰不知道這支神奇的馬隊。只要亮出字號來,就是鎮守使也得下令為他們閃開一條道來。
馬蹄聲就像一聲號令,大隊人馬開進了龍王鎮。頓時各家各戶的燈全滅了,鎮子里一片漆黑。緊接着人喊、馬嘶、狗叫攪成一團。有人用槍把子砸着買賣商號家的大門;從黑洞洞的衚衕里又傳來了女人的呼救聲;三合布莊的閘板被撬開,玻璃被敲碎,幾個黑影接二連三地從窗口跳進去……
楊震山走過去一看,這些造孽的漢子,全是自己的弟兄。
“真他媽的不懂事!”楊震山氣壞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怎麼跑到我家門口胡鬧,都給我滾出來!”
雞鳴頭遍的時候,總算把這幫子人安頓下來了,楊震山這才悄悄地離開弟兄們,敲開了自己的家門。
開門的是秀秀,她一把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回來了,你真回來了。”秀秀把臉扣在楊震山的肩頭上,輕輕地說,“我天天提心弔膽,總做惡夢……”
“怕啥呀?”
“你們這些鬍子,早晚不等,非犯事不可……”
楊震山並沒說啥,他拉着秀秀的手,摸黑走到了屋裡。
南炕上響起了爹的咳嗽聲,母親已經圍着被坐起來了,說:“你這是在外邊跑野了,吃了豹子膽,咱這鎮子里這麼亂你也敢往裡闖?明天你趕快帶着他們娘兒倆離開龍王鎮吧。”
楊震山坐在北炕沿上,回手摸了摸孩子,輕聲對妻子說:“嗨,我這個當爹的,孩子長這麼大了,是姑娘小子都不知道,連個名也沒給起。”
“奶奶給起名了,”秀秀說,“叫太平。”
“小子?”
“小子。”
“把燈點上吧,讓我看看他。”
“你瘋了!”母親說,“外邊這麼亂,躲還躲不過來呢,你還明燈亮燭的往家裡招引煞神!”
楊震山嘆了口氣,母親哪裡會知道他那複雜的心情。他多想看看孩子呀!儘管他是個土匪頭領,不管咋說他也是個父親啊!
楊震山坐在炕沿上,兩手捂着腦袋說:“我明知是個漏底船,可逼上去了,只好先往前坐一段了……”
“太平他爹,”秀秀把孩子抱起來,遞到楊震山的面前,“咱爹說得對,不看我你得看媽,不為我你還得為孩子想想啊……別幹了,回來咱們就離開龍王鎮,找個背靜地方,去當平民百姓,好好過日子……”
楊震山接過孩子,兩眼含淚地說:“事到如今,怕是由不得我了……”
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有人舉着火把來到窗前,火苗子一閃一閃地把窗戶紙照得通亮。
“大當家的,不好了!”
楊震山知道出事了,開門就往外走。
“咋的了,快說?”
“剛才傳來風聲,八路軍向龍王鎮這邊壓過來了。”
楊震山一驚,立即緊張起來。
母親攆出來,哭喊着:“震山呀,你不能再去造孽了!”
“太平他爹!”秀秀也過來了,她跪在地上,雙手抓住楊震山的衣襟,“我求求你了,可憐可憐我們娘兒倆吧……”
又一個小匪來報:“一夥子中央軍要溜啦!咱們可不能壓后陣,給他們當擋箭牌呀!”
楊震山一狠心推開妻子,一句話也沒說,拔腿就往街上跑。
一幫人都圍了上來:
“八路軍的大隊人馬就要開過來了,龍王鎮是站不住了,咱們只能退到江北去,奔吉林市了。”
“說話呢,放屁呢?咋走?渡船一條也不見了。”
“沒有別的辦法,拆房子,搭木排,過江!”
“眼下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想活命就自己動手搭排子。”
說干就干:苞米樓子被拆倒了,不少民房被扒得落了架。他們舉着火把,趕着大車,一趟趟地往江邊運木料。那些遭洗劫的鎮民們,站在房場上放聲痛哭,整個龍王鎮烏煙瘴氣。
楊震山就是這場浩劫的總指揮,他打馬從江邊回到鎮上,就着火把的亮光,突然看見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娘兒倆正跪在十字街頭,衝著那些遭浩劫的鎮民們鄉親們磕着響頭,嘴裡哭喊着:“鄉親們哪,我那忤逆的兒子不幹人事,讓鄉親們遭難了,我們娘倆給鄉親們賠罪了!鄉親們哪……”
這哭喊聲悲涼凄慘,震得人心發顫。
楊震山目不忍睹,他把臉轉過來,舉起馬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那馬嘶叫着闖出了鎮子的北大門,直向江邊駛去……
從此,楊震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跑哪去了呢?東北還沒土改,他就逃進了中蘇邊境的大興安嶺深山密林,並且改了名換了姓。
多少年來,身處林海雪原,他無時不在想起撤離龍王鎮時母親帶着妻子跪在十字街頭,那撕心裂肺的情景……他十分清楚,他造下的罪孽能是母親和妻子那幾個響頭、幾聲呼喊能贖回的嗎?
一晃就是四十個年頭,山搬家、河改道,楊震山這次又回來了。踏上故鄉的熱土,熟悉的小鎮、街道、方音……他從側面打聽,“那戶人家在龍王鎮呆不下去,三十五年前就搬到錯草屯去了。”
楊震山很快就打聽到了自己的家,那是三間臨道邊的草房,用一個高的雜木杆子圍成了院牆。院子里乾乾淨淨,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正弓着腰磨一把鐮刀。
“你找誰?”那漢子直起腰來。
“這是楊震山的家嗎?”
漢子上下打量着他,半天沒開口。
“我找楊震山家。”他又說了一句。
“他死了!”
“不,”楊震山搖了搖頭,他端詳着面前這個漢子。這人會不會是自己的兒子?說:“他沒死,活着,還活着哇!”
“反正都一樣。”漢子又弓彎下腰去磨他的鐮刀。
楊震山湊過去,站在漢子身邊。
“你是他什麼人?”
“不管是什麼人,他和我們沒關係,他的事,別再找我們了。”
聽到這話,楊震山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他激動地問:“你,你是太平吧?”
漢子突然直起腰來,定定地瞅着楊震山,但沒開口。
“我是你爹呀!”
漢子仍然沒開口,臉上表情在變化着,分不清是驚疑,是輕蔑還是怨恨。
“你媽在家嗎?”楊震山百感交集,“走,進屋說話吧。”
漢子站着沒動。
楊震山又嘆了一口氣,自己進了屋。
屋子裡,除了北炕上坐着的老妻,其他一切都是陌生的。此時,楊震山又想起了妻子跪在十字街頭,向鄉親們賠罪的呼喊……
楊震山穩了穩心神,在北炕沿上坐了下來,把旅行袋放在了妻子的身邊。
妻子眯着眼,困惑地看着楊震山。
“我回來了,”楊震山說,“不認識我了?我是太平他爹。”
老女人身子一震。從她的眼神里,楊震山已經意識到,妻子也認出了他。
“上邊下來公文了,說是按起義人員對待我。這事,你聽說了吧?”
妻子木然地坐在那裡,仍然沒說話。
楊震山抬頭看了看兒子,又回頭來對妻子說:“我知道,這一輩子,我把你們連累苦了。”
“算了算了,”兒子打斷了他的話,“說這些廢話有啥用!”
“是啊,我對不住你們,”楊震山說著,從懷裡掏出軍區的公文和派出所開的准遷證,“看,這裡寫得明明白白的,我不是罪人了。過幾天我就回大興安嶺,把戶口轉回來。這些年,我是躲到那邊去了,不敢回來看你們……”
老妻還是不說話,只是咳嗽。
“這咋這麼咳嗽?我領你上醫院吧,我這有錢。”
“小英子!”老妻沖院里喊了一聲,“去,到供銷社裡給奶奶買一包麻黃素。”
女孩響快地答應了,向楊震山這邊掃了一眼,一溜小跑地走了。
屋子裡只剩下老兩口子。楊震山往前湊了湊,抓住了老妻的手:“你這是咋的了?”
楊震山感到妻子的手一哆嗦,她那一雙昏花的老眼汪出了一泡淚。
楊震山接著說:“我給你帶回來了你年輕時候最愛吃的東西……”
妻子把手抽回去,默默地下了地,蹬上鞋,一邊咳嗽着走出屋去。
三間大草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屋中間,茫然地看着窗外。村道上站着四五個人,有男有女,他們臉衝著這裡,指指點點。此時,他並不擔心有誰會來抓他,但他心裡明白,儘管政府根據他最後的起義投誠饒恕了他以前的罪惡,可是人們並沒有忘記他給家鄉,給親人們所造成的苦難。
就在當天下午,楊震山登上了返回大興安嶺的火車。坐在車廂里,他把手伸出窗外,扔掉了那張公安機關為他開的准遷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