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真是一個特殊的年代。
整個東北沒有官府,沒有衙門,沒有官兵,可又到處響着槍聲。做買賣的不用上稅,犯法的沒人去抓,滿州國的老頭票也不頂用了。據從北省逃回來的勞工說,在哈爾濱見過毛子兵,如今叫蘇聯紅軍了,可毛子兵還沒開到這偏僻的山村來,誰知道那傳言是真是假?長白山裡是既安寧又混亂,既平靜又動蕩,這可能就是關東響馬復蘇的土壤吧?
楊天笑在打得寬綹子里還沒坐上二櫃的交椅,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匪。在一次打響窯的夜裡,左腿掛了花。他學着父輩的樣子,嘴裡叼着毛巾,用小刀剜出了子彈頭。可那傷口日漸紅腫,兩個月後還流膿淌水,走路已經很艱難了。馬背生涯、東漂西盪,不能和大隊人馬一路同行了,大當家的只好讓他潛進龍王鎮,帶上重金,去找專治紅傷的崔玉甫先生。
2
龍王鎮坐落在松花江的江灣里,住戶不多,可建鎮卻很久遠。自從民國以來,這裡成了沿江出名的碼頭。從山上放下來的一趟趟木排,總要在這裡停留一兩天,龍王鎮也就成了木幫們出山的必經客棧了。
每當靠排的日子,江灘上便成了集市,人們管它叫排集。那轟隆隆的靠排聲,似乎是開江的號令,小販們提筐挎簍湧向江邊,在叫喊聲中把香煙、瓜子、熏雞、火燒塞進木幫和把頭們的背筐里。
春宮院的妓女們徑直迎到木排上,笑罵著拉起大漢們就走;也有三五成群的暗娼,遠遠地躲閃在柳林後邊,等排上的人走過來,低聲地叫了聲:“大哥,到家坐坐吧,茶泡好哩。”暗娼們摘下把頭肩上的背筐,悄悄地把客人領到家裡。這排集得鬧上一兩個小時,直到木幫把頭們全都下了木排,一個個穿過江灘走進鎮子,趕集的小販們才漸漸散去。
楊天笑就是搭坐木排來到龍王鎮的。靠排后,他沒敢跟大幫把頭們一齊走下木排。因為下山前,大當家的再三叮囑他,龍王鎮有個自衛團,是養着五十多條槍的響窯,到了那裡,一定要格外小心。木排靠了岸,他便躲進排上那遮風避雨的小窩棚里。集上的叫賣聲平息了,太陽落了山,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楊天笑這才鑽出窩棚跨上江灘。
集市基本散盡了,只有幾家賣涼粉、賣大餅的小販在收攤兒,見楊天笑走下木排,他們喊了聲:“買張鍋餅帶回去吧!”看來,由於天晚小販們連留住客人坐下來吃一頓的打算都沒了。楊天笑拖着那條受傷的腿,遠遠地躲着攤床,走出了江灘。就在穿過柳樹林子的時候,突然被一個人拉住了:
“大哥,到家坐坐吧。”是個女人的聲音。天黑林子暗,看不清女人的臉,只能感到抓着他胳膊的那隻手是熱乎乎的。她說,“茶泡好哩。”
楊天笑知道,這就是暗娼拉客了。想到下山前大當家的再三叮囑,進鎮的頭一天不在人雜的客棧里投宿也好。於是他跟着那暗娼鑽出柳樹林子,繞了個彎進了龍王鎮,走進一個沙面打牆的小院。
3
天色已經大黑了,女人拉着他的手,踏進了低矮的小草房。她又摸着黑,把楊天笑拉到炕沿上坐下。
“大哥,你先坐,我把燈點着。”
楊天笑坐在那裡,聽見女人摸到了火柴,接着她點上了小油燈。當女人端着油燈轉過身來的時候,楊天笑看到她瞪大了兩眼,呆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穿着藍士標旗袍,頂膝的白襪子,腳上是一雙繡花布鞋。她中等個頭,長得豐滿,嘴角稍稍往上翹着,從頭到腳都透出了女性的美。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少婦。楊天笑明白,使她驚疑的是,竟把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領到家來了。是的,那一年楊天笑毛歲數才只有十八。
“你,”女人把小油燈放到牆台上,“你十幾了?”
“怎麼?”
“你這麼小就在木幫上幹活?從前我咋沒見過你?”
“……”楊天笑自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沒開口。
“你是頭一次到龍王鎮來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
“龍王廟前有個會友客棧,你到那去住吧。你不認得路,我領你去。”
楊天笑意識到對方把自己當成了孩子,他感到受到了莫大的污辱。
“我是到你這裡來過夜的,”他拿着男子漢的口氣說,“不是你把我領來的嗎?”
有一次他們打開一個小縣城,他跟炮頭於海江到妓院去玩的時候,於海江就是用的這種口氣。他還模仿着於炮頭的神態,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把票子,刷地甩到炕上。那時候東北的貨幣很亂,光是甩到炕上這把票子里,就有黑龍江的哈洋,遼寧的奉票和吉林省的官貼和永洋。
女人看着楊天笑,長嘆了一聲,她搖了搖頭說:
“聽話,你還是個孩子……”
不知是自尊心在作怪,還是被男性的那種本能的衝動所驅使,楊天笑突然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那女人,連摸帶啃。
“你有這麼大的孩子嗎?你有嗎?”
女人像責備自己的孩子一樣,她撫摸着楊天笑那散亂的頭髮說:
“你還小,你不應該到這地方來,聽話……”
如果說剛才楊天笑的行為是自尊心在作怪,此時,在比他大十多歲的女人面前,他已經自認是個孩子了;如果說剛才的行為是被對異性那本能的追求所驅使,此時,聽到這長者似的規勸,一個男性的本能的衝動也漸漸消減了。他並沒有放開那女人,把頭靠在女人的胸脯上,卻像個孩子似的央求說:
“好大姐,留我住一宿吧。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走。”
是的,初到他鄉異地,他不能不格外地小心,比起那客棧來,這裡總會安全得多。
這一夜,楊天笑在那女人的家裡住下了。吃過大餅,待他上炕睡覺的時候,才發現炕腳底下還睡着個兩三歲的孩子。
“這是我的丫頭,”女人說,“命不好,從小就跟着娘受罪。”
楊天笑艱難地爬上炕,傷口劇烈地疼痛,使他禁不住地“哎喲”了一聲。
“你怎麼了?”
“腿,”楊天笑歪在炕上,“腿受了點傷。”
“疼嗎?”
“嗯。”
“家裡有大煙,你喝一塊吧?”
“不,我乾爹不讓我沾那東西。”楊天笑問:“有酒嗎?二兩酒下肚,疼就輕了。”
“有有,嗨,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斷了酒嗎?誰知道你這麼點的孩子還會喝酒,吃飯的時候就沒敢給你倒。”
女人倒了半碗酒遞給了楊天笑。他一揚脖子,咕嘟嘟地喝下去。
“是讓木頭碰破的?”那女人接過空酒碗,用一個母親對孩子的口氣說,“你這麼小,不應該到木幫上去幹活,掙錢再多又能怎麼樣?身子要緊。把衣裳脫了,讓我看看,明天買包七厘散敷敷吧。”
不知是楊天笑怕羞,還是為了保住那槍傷的秘密,他一口吹滅了燈,帶着三分醉意說:
“看啥?天不早了,睡覺。”
楊天笑還是第一次接觸女人,儘管他還是滿身孩子氣,但他畢竟是個男人,他已經到了能夠產生本能衝動的年齡。藉著酒勁,他在驚慌、恐懼、好奇與歡快中平息了激動之後,又與那女人像親姐弟似的嘮起了家常。女人邊流淚邊告訴他,丈夫外出兩年多了,至今音信皆無。在無衣無食、又得撫養孩子的逼迫下,她才走到這一步。
“別再趕排集了,別再到柳林里去了,別再往家裡拉人了……”楊天笑欠起身子,真誠地說:“你就把我當親弟弟,我養活你,我有錢,真的,我能養得起你。”
他摸着黑,拽過貼身小褂,嘩啦啦從裡面倒出了一堆銀元,堆放在兩人中間。
“這還不夠你活二年的?還有這個。”他從手上摘下一隻沉甸甸的金鎦子,戴在了那女人的手指上,“這是我乾娘給的,她讓我留着娶親用,送給媳婦的。”
這女人走進柳樹林子已經半年了,她還是第一次得到如此厚重的報酬。在這之前,那只是一種肉體與金錢的交換。這一天夜裡,她忽然認識到人世間還有比那種交換更珍貴的東西,她得到的是一顆心,是一個男孩那善良的心。她一把摟過楊天笑,一邊喃喃地說:
“小弟,我的好小弟,姐姐聽你的,不去了,再不到那柳樹林子里去了……”
4
兩個人的年齡之差,在黑夜裡,在激動中完全消失了。當天色漸漸發白,狂熱的衝動平息之後,他們又自然地冷靜下來了。楊天笑醒來的時候,見那女人已經穿好了衣裳,坐在他的身邊正在奶孩子,她歪着頭,側過臉來痴痴地看着楊天笑。
“天亮了,起來吧。”她說,“我姓馬,叫馬秋月,在家排行老四,你就叫我四姐吧。”
不知為什麼,楊天笑感到那麼不好意思。他沒敢正眼去看馬秋月,把頭一歪,兩眼瞅着放白的窗戶低“嗯”了一聲。
馬秋月又問:
“你呢?你叫什麼?”
“小名叫祥子,我乾爹給我改名叫響子,你就叫我響子吧。”
“你家是大糧戶?”
“不是。”
“你家開買賣?”
“不開。”
“你哪來的這麼多錢?”
“別問了,”楊天笑一邊穿衣裳一邊說,“不讓你娘倆挨餓就行了唄。”
“不,我非要問明白不可。”馬秋月嘆了口氣,“女人歲數再大也鬥不過男人,我把家裡的真情都告訴你了,可你,什麼底也不交給我。”
“怎麼沒交給你?”
“你交給我什麼了!”
楊天笑拍着胸脯子:“心。你不信?”
楊天笑說的是真話,也許是他頭一次接觸女人,從馬秋月的身上第一次體味到女性的柔情所帶來的歡快,也許是他過早地離開了親人,這少婦彌補了他失去的母愛吧?總之,此刻他確實把馬秋月看作是唯一的親人了。
馬秋月感動了,但她還是固執地追問:“你什麼也不告訴我,那‘心’也是一句空話。我問你,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住?”
“從小死了娘,我爹是個走江湖說評書的藝人,東漂西盪,四海為家,你說在什麼地方住?”
“你不是在木幫里幹活嗎?怎麼不跟你爹賣藝呢?”
“十歲那年,我爺倆就讓打得寬綹子給衝散了……”
“眼下,你也是走村串店說評書?”
楊天笑不敢道出真情,但他又不願在馬秋月面前說謊,於是說了一句含混話:
“踏入江湖,也是四海為家吧。”
“我若是想你了,上哪去找你呀?”
“我來,我一定能來看你。我還得養活四姐和小外甥女呢。”
嘮到這,馬秋月又嘆了一口氣:
“這金鎦子,我收下。咱倆好一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留個念想吧。可那銀元,我不能要,都放在箱蓋上呢,走的時候,你帶着……”
楊天笑已經穿好了衣服,他說:
“這是啥話,你說把我當成親弟弟,姐姐還花不着弟弟的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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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秋月把眼皮耷拉下去,輕聲地說:
“這半年,我走了這一步,接了一些木幫把頭的錢,我心裡安穩,那是我拿身子換的,可我不能留下一個孩子的錢哪。那麼做,我不成了騙子,騙一個孩子的錢那就更不叫人了……”
馬秋月是真誠的,可這話卻刺傷了楊天笑的自尊心 。
“誰說我是孩子,你若不收,我就變成個大人給你看了……”
說著他把馬秋月摟過去,瘋狂地親着,吻着,來勁了。
馬秋月懷裡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
“你看,這不是孩子脾氣!”馬秋月推開楊天笑,“好好地坐着,我還有話要問你。”
楊天笑放開手,真的老老實實地坐在炕頭上了。
“你什麼時候走?”
“吃完飯我就走。”
“還是趕排走江道嗎?”
“我說是到街里轉轉。”
“我問你什麼時候離開龍王鎮?”
“還說不準,”楊天笑想了想說,“你說那個會友客棧,就在這前院嗎?”
“什麼會友客棧,別去了。沒離開龍王鎮,就在我家住吧。若是有人在家裡看見你,就說你是我的娘家兄弟。”馬秋月低下頭,“我們龍王鎮,笑貧不笑娼,可讓人家知道我把你這麼一個半大孩子拉到家裡來,還不罵我是個哄娃娃的騷娘們……”
5
吃過早飯,楊天笑戴上草帽出去了。
楊天笑剛走進街筒子,就看見了幾個遊逛的團丁。他並不怕,因為出門前,他已經把匣槍插進了馬秋月的柴禾垛里了。身上沒有任何證據,盤問起來他也可以順嘴胡謅,咋說咋有理。
楊天笑順着街筒子往前走,大老遠就看見了兩串膏藥幌子,他知道那便是濟世堂藥鋪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只見一個穿長衫的中年漢子正為病人診脈,楊天笑猜,這就是坐堂先生崔玉甫了。楊天笑剛想走過去,見兩個團丁正坐在櫃檯前喝茶,他又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這刀槍紅傷是瞞不過名醫的眼睛的。那崔先生若問起病因,點破是槍傷所致,再被那兩個團丁聽見了,萬一追究起來,非大禍臨頭不可。他停住腳,又怕突然折回身去走出屋讓兩個團丁生疑,於是他拐向櫃檯,順口問了一句:
“有貝母嗎?”
“剛從關內進的貨,地地道道的川貝。”
“抓五錢。”
楊天笑付了葯款沒等轉身出屋,一個團丁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老弟,哪來的,怎麼沒見過你?”
“學徒混入江湖,東漂西盪四海為家,昨天才到貴鎮。”
“呵!口氣不小,闖江湖的?幹什麼的?”
“吃張口飯的。”
“唱蹦子的?”
“不會唱,你老願意聽書,學徒倒可以奉獻幾段。”
兩個團丁一前一後,一推一拉把楊天笑帶進后屋客堂。楊天笑忍着傷口的劇痛,不瘸不拐。走到堂屋,疼得他鼻尖上冒出了汗珠兒。
“老弟你坐,”團丁搬過一把椅子,“挑你熟的段子說。”
“老總不是要聽‘大八義’嗎?不知要聽哪一段?”
“越熱鬧越好。”
整整一個上午,楊天笑就是在這客堂里度過的,說得他口乾舌燥。
楊天笑回到馬秋月家,天已經掃黑了。他從柴禾垛里抽出匣槍,掖到腰裡,走進屋,一頭躺在炕上,只覺得左腿像刀割似的疼。
馬秋月已經擺上了飯桌,看到楊天笑那痛苦的表情,忙問:
“怎麼了?”
“酒,給我倒點酒。”
“腿又疼了?我把七厘散買回來了,吃完飯,把它敷上。”
楊天笑歪在炕上,看着馬秋月戀戀不捨地說:
“明天一早我就得離開龍王鎮了。”
“幹嗎那麼急?把腿治好了再走吧。”
“走,非走不可了。給我倒碗酒。”
馬秋月倒了半碗酒,遞給楊天笑。
楊天笑坐起身,一口氣喝下去,隨手把空碗放在飯桌上。他抓住了馬秋月的手:
“四姐,上秋我來看你。你、你別再到那柳樹林子里去了。”
馬秋月用另一隻手,撫摸着楊天笑那散亂的頭髮:
“把頭髮剪一剪再走;衣裳也該洗一洗了,一股汗泥味。來,把小褂脫下來泡一泡,洗出來,晚上就幹了。”
馬秋月抽出手來,為楊天笑解着衣扣。
“洗它幹啥?”楊天笑躲閃着。
“聽話,你要是不聽話,下次來我就不理你了……天哪!”
馬秋月突然停住了手,向後退了兩步。
“你怎麼帶着這個?”
楊天笑衣扣被解開了,露出了腰間掖着的匣槍。
楊天笑慌了,叫了一聲:
“四姐!”
“你、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不能再隱瞞了,楊天笑當著馬秋月講了他那奇特的身世和這次潛入龍王鎮的目的。最後他說:
“四姐,我不能連累你,我這就回山。”
馬秋月無力地靠在門框上:
“胡說些什麼呀?去,上炕躺着,把腿治好了再走吧?”
聽到楊天笑那離奇古怪的遭遇,馬秋月不能不做出這樣的決定了。她流着淚說:“冤家,怎麼讓我碰上了你?上炕吧。濟世堂的崔先生專治紅傷,吃完飯我領你去瞧瞧。”
“不行,槍傷他一眼就能識破,萬一團丁察覺了,就得招來殺身大禍……”
接着,他又講了上午遇見團丁的事。
“吃飯吧,”馬秋月推了楊天笑一把,“往後,你就待在家裡別出屋了。晚上我把崔先生請到家來。”
“他不會給露出去?”
“就說你是我娘家兄弟,從樺甸來,打獵的時候槍走了火把腿打傷了。你這麼小,他不會往別處想。”
晚上,馬秋月真把崔先生接到家裡來了。傷口爛得太深,足足治了三個來月才好。盛夏來到龍王鎮,楊天笑傷勢痊癒的時候已是老秋了。這溫暖的小窩給了楊天笑那麼多的安慰,可是自幼跳上馬背的楊天笑漸漸地思念起綹子,思念起那野性的生活,思念起那些整天在一塊滾爬的弟兄。這種思念那麼強烈,竟使他白天鎖着眉頭,夜裡睡不着覺,常常站在後園子里向東看着。
“響子,你怎麼了?”馬秋月也覺察到了他心緒的變化。“我要回山。”
“還去干那個呀?響子,聽話,洗手吧。”
“干慣了捨不得扔下。”
“你能捨得我?”
楊天笑沒有說啥,他默認了。在響馬生涯與女人中間,他選擇了前者。
離開龍王鎮的那一天,馬秋月挽着女兒一直把他送到江邊。他要搭船在下游哨口上岸,然後再徒步回到老營牛角山。
在江邊等船的時候,馬秋月低聲說:
“響子,我有了。”
“有什麼?”
“說你是孩子,你還不服。”馬秋月摸着肚子,”“再有幾個月你就當爹了。”
楊天笑明白了,他有些發毛。
“這可怎麼辦?”
“你怕了,你怕啥呀?”
“你男人若是回來,他能饒了你?”
“我願意給你生個孩兒,我願意生你的孩子,為了這,就豁出去了。他不能一口把我吞了。”
6
楊天笑第二次在龍王鎮出現的時候,孩子已經三歲了。那幾年楊天笑跟隨綹子滑到了興凱湖一帶,始終沒有機會回來看看馬秋月。不過每年都要託人捎去一些錢財。到了第三年,捎錢的人回來告訴他,馬秋月的丈夫齊二混子從口外回到龍王鎮了。他看見妻子懷裡抱着個胖小子,大動肝火,把孩子叫野種,硬逼着馬秋月交出誰是孩子他爹。那娘倆可遭大罪了。
楊天笑聽到這個消息后,一連幾天坐立不安。對馬秋月的牽挂和思念,促使他帶領人馬殺回了長白山。那時候楊天笑已經是打得寬綹子的二當家的了,報號震山響。
殺回長白山,打開的第一個響窯就是龍王鎮。後半夜壓進鎮子里,天亮就開出盤子;讓幾家大戶湊足大洋五千塊;全鎮不分貧富,共捐餉一萬斤高粱米。
吃過早飯,楊天笑離開住處扎家燒鍋,一個人騎着馬來到馬秋月家。
馬秋月正在碾米房推高粱。她老了,也瘦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坐在碾房門口的糧袋子上抽煙,這人可能就是齊二混子。馬秋月看見楊天笑闖進來,吃了一驚,她停下腳,扶着碾杆子沒敢開口。楊天笑用馬鞭子指着門口那男人厲聲問:
“你就是齊二混子嗎?”
“是是,”齊二混子瞄了一眼楊天笑腰間的匣槍,連忙點頭說,“寶山捐下來的高粱米,這不,正推着呢。”他又遞上一根香煙,“小爺,吸根草卷吧。”
楊天笑用馬鞭子一撥,把香煙打掉在地上,罵道:
“你坐在門口抽煙,讓老娘們推碾子,你他媽的算什麼男子漢?去,把碾杆子接過來。”
“小爺……”
“別他媽的口羅唆!”
一鞭子下去,把齊二混子的臉抽開了花,血流子順着腦門往下淌。
齊二混子摸不着頭腦,只得走過去從老婆手裡接過碾杆子,一步步地推起來。
站在一旁的馬秋月嚇得臉色煞白,可又不敢插嘴。
“快點推!”楊天笑衝著齊二混子的背後又是一鞭子,“就你這樣的老爺們兒,連把力氣都沒有,還不當王八!你把媳婦扔在家裡死活不管,自己跑到外邊去胡混,還怪老婆在家養漢生私孩子……”
楊天笑又舉起鞭子,馬秋月跑上去,擎住了他的手:
“響子,別打了……”
楊天笑推開了馬秋月,用馬鞭子指着齊二混子說:“聽說你管那孩子叫野種?你不是在找種他爹嗎?我就是,給你送來了,今天怎麼發落吧?”
齊二混子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馬秋月的相好的。他嚇得嘴唇哆嗦着,用驚疑的目光看着楊天笑。是啊!他實在不敢相信,這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怎麼能和那大老婆子馬秋月相好呢?可是他又不能不信,哪有往自己身上背黑鍋的?
“小爺你消消火,是我齊老二不是人,在氣頭上咧咧的一些瘋話,小爺,你別往心裡去。”
楊天笑抽出匣槍,叫起了狗頭,用槍嘴子頂着齊二混子的腦門說:
“三條路由你挑:一,從今往後,你就認了王八命,不許打老婆罵孩子;二,讓馬秋月抱着孩子跟我上山;三,一顆紅棗送你回老家!”
齊二混子嚇得連忙跪下,爬在碾道上嘭嘭地磕起頭來:
“我要再為難老婆孩子,讓槍子從前心打進來從後背出去!”
楊天笑走後,齊二混放心不下,當天晚上又求崔先生把楊天笑請到家,喝了一頓“解冤酒”,由崔先生在中間調解,雙方經過協商,化敵為友。他們說:“不打不成交”,都表示“今後要當親戚走動”。楊天笑管馬秋月叫四姐,管齊二混子叫姐夫,那孩子要叫楊天笑為小舅。真是混年代無奇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