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結局並不是上帝的安排,人生充滿變數,命運在遊離中顛覆,完全取決於自身的主觀與客觀世界相互作用的結果。而老葵和秀秀,他們卻在那樣的年代里,把自己的性命視為兒戲,讓一場宿命定格起一幕人生長痛的悲劇。
近些年來,老葵的身體越來越乾瘦了。自從自己的老婆和女兒離開他這二十多年來,他一見到豬肉就反胃,每次看見紅燒豬肉心裡就作嘔。然後,就會獨自坐在院壩前的石頭上,望着遠方,傻傻地發愣。老葵會想起自己的兩個女人。他經常一想就是大半天。在他的心裡,好像有若干的蛔蟲鑽膽,一點一點地絞痛在心上。今日,老葵又坐在石頭上發愣了,他的心在隱隱作痛,眼角盈滿了悔恨的淚,痛的心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年中秋節剛過去幾天,南方小鎮也變得微涼起來,但午後的陽光仍顯溫暖明亮,透過窗戶跑進屋來,把整個屋子照得個通亮。此刻,秀秀正映着陽光躬着身子把家裡該找的地方翻了個遍,最後在衣櫃一處的縫隙中搜出了一個硬幣。這個硬幣,令秀秀很滿足。本來她就沒指望能真正找出什麼,但多一毛錢總比少一毛強。原先秀秀的兜里有十塊五毛錢,現在變成了十塊六毛錢。她將錢又仔細數了一遍,然後捋好揣進褲兜,走出家門。
今天是女兒珍珍十二歲的生日,家裡雖然清貧如洗,但內心也很高興,她決意晚上一定要給女兒做一碗她最愛吃的紅燒肉。秀秀知道,家裡油葷不好,女兒的身體一直就差,看見女兒瘦弱的身軀,秀秀心裡十分難過。珍珍可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知道這些年來家裡日子過得很艱難,因此,她從不和別人攀比。今早,秀秀特意煮了兩個雞蛋,珍珍興高采烈吃得噴香。她畢竟是個孩子,那裝出來的高興模樣,又怎能瞞得過大人的眼睛?吃午飯時,丈夫老葵就問珍珍:“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你想要點什麼?”珍珍說:“我什麼都不要。”老葵說:“生日了嘛,咋也得意思一下。”秀秀也在一旁附和着:“是啊!珍珍,咱們就意思一下。”珍珍眨着明亮的眼睛,想了想,然後笑眯眯地說:“要不,要不媽媽再做碗紅燒肉吧。”
做紅繞肉,那可是秀秀最拿手的菜。她做的紅燒肉味道好極了,肥而不膩,香噴噴的,油亮亮的,看着就很有食慾。秀秀向女兒微笑了一下,點頭表示了同意,珍珍也便高興地上學去了。看着孩子蹦蹦跳跳的高興勁兒,秀秀和老葵也就跟着高興。不過,倆人的高興只是寫在臉上,而內心裡都在琢磨着買肉的事兒。買肉需要錢,一想到錢,就讓人心裡有些犯堵。昨天,街道居委會派人挨家挨戶收取有線電視費,秀秀本來不想交的,還和人家說閑話:“我家平時不怎麼看的,有沒有閉路也就一樣的過。”收費的人卻數落着:“可不能因你一家自私而耽誤了整個單元看電視吧!”其實,秀秀不自私,只是捨不得錢。可氣的是,收費人就好像知道秀秀家有六十塊錢一樣,偏偏就收取這麼個數。最後,秀秀還是把全年的錢交了。交過錢后,秀秀就只剩下五毛錢。她盯着那僅剩的一張紫色小票,惆悵了半晌。傍晚,老葵回來了,從兜里掏出些零碎錢,秀秀接過錢數了兩遍,不多不少,整整十塊。
那時,老葵下崗后的職業就是蹬三輪車,自個兒當起了拉夫。最初干這行,收入還可以,除了每月須向城管所上繳三百元的管理費外,一天下來也能賺上二三十塊錢。後來,蹬三輪車討生活的人也越來越多,小鎮上拉車的都快比坐車的多了,拉一趟活已由原來的一人一塊錢降到了一人五毛錢,而城管費呢仍然是每月三百塊需照繳。眼下蹬一個月三輪車,能掙到三百塊錢都有些困難了。老葵就只好與城管的人捉迷藏,一再拖着不交。那些搞城管的人可不是白吃乾飯的,一個個機靈得很。老葵每天就像做賊一樣地防着他們,可是還是被抓了兩次。每次被抓,人家才不和你多說什麼,推上三輪車就走。那時候,因欠管理費被城管沒收的三輪車堆得和山一樣高,但只要交上一百元罰款,也便可以隨便挑一輛繼續操就你的舊業。
秀秀一想起老葵,心裡就酸酸的。老葵的氣管不太好,白日里每個五毛錢都會讓他好一陣氣喘吁吁。年輕的時侯,老葵也英俊、魁梧,身子骨挺結實的。那時侯,他在重型機械廠的鉚焊車間做電工,人長得飽飽滿滿、像模像樣的,喜歡穿格子襯衫,每天風風火火穿行在車間里,掛在屁股後面的那堆螺絲刀、鉗子、扳手等物件,明晃晃地叮噹作響,真是個爽朗又利索的人。記得那時候,還是秀秀主動追求的老葵呢。不主動,怎麼行啦,老葵年輕時絕對是姑娘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秀秀那時也在鉚焊車間里開二十五噸的天車,上班時獨自呆在高高的天車裡,就像躲在鳥巢里一樣輕鬆自在。秀秀長得很性感,雙眼皮,瓜子臉,水靈靈的五官端正,最惹眼的還是要數她的皮膚好。在鉚焊車間,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有幾處特有的標誌,那就是臉上的色斑。秀秀不,秀秀每天呆在“鳥巢”里,皮膚依舊白嫩細膩。在沒有什麼吊件需要天車抓拿時,秀秀就高高在上透過天車窗滿車間尋找着老葵的身影,然後,就瞪大眼盯着他看,越看越喜歡,也越看越焦急,她恨老葵每天都在那幫年輕女工熱辣辣的目光中走來走去的,而自己卻缺少接觸老葵的機會,她想如果這樣的時間長了,老葵肯定被別人先下手為強,到時可怎麼辦呀?後來,秀秀終於想出個好辦法。她時不時地讓老葵到天車上來修電路故障。沒故障不要緊,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嘛。於是,秀秀不是今天將某根線路拔下來,就是明天又在火花塞的觸點處墊上個什麼紙片的,故意讓天車打不着火等等之類的,反正都是些小得可憐的毛病,反正都得令老葵急忙忙地捂着屁股後面的那掛工具費力地往天車上來回地爬。這一來二去的,兩人就熟了,三來四去的,兩人就好上了。當他倆突然把喜糖發給那些還蒙在鼓裡的車間同事時,人們才瞪大眼睛恍然大悟。
結婚後的這些年來,秀秀一想起過去的那些日子,她和老葵是多麼的幸福啊!要是工廠不裁員就好了,要是裁員不裁到自己和老葵頭上該多好啊!下崗並沒有讓老葵多麼沮喪,他相信自己多的是力氣,支撐起這個家是不成問題的。每月上頭髮給280元的生活保障金,細想一下,那些錢足足能買200斤大米,三口之家一個月怎麼能吃得完呢?人是餓不死,只怪現在的錢也實在是毛得很,處處都須大把的錢啊!最要命的是工廠將前些年分配下來的福利房變成商品屋賣給職工,雖然便宜也得幾萬塊,就這一項就把多年的積蓄掏空不說,還欠着親戚朋友一屁股的債;現在供珍珍念書也真是難啊,今天校服錢明天資料費的,每次珍珍不情願的開口,都免不了讓秀秀心驚肉跳一次。秀秀總怨自己身體不爭氣,患上了磨人的腎結石,總便血不說,疼起來還半天直不起腰。想去醫院,要好多的錢,家裡沒有,好在這病可以用大量喝水的辦法來維持,也便簡單,水還是喝得起的,只是有病纏身想找份工作再就業就困難了,這世道連身體壯實的人要找份工作都不是容易的事呀!
秀秀出了家門,就一直朝着東街走去。這一路上,她迎着明媚的陽光,可心裡老想着那些事兒,一會兒幸福的笑笑,一會兒又心酸的嘆氣。
此刻,秀秀已來到了錦繡小區一老闆家,她的工作是去喂老闆的貓。這是她在家政公司挂號一個月以來接到的一份工作。據說那老闆一家人去馬爾代夫旅遊了,要兩個月後才能回來,他們家的保姆也跟着放假了,臨走時老闆將貓託付給了家政公司派人照顧。家政公司考慮到秀秀身體不好,這才把這份輕鬆的活安排給了秀秀干。秀秀每天只需去給貓添加食物、換換水、處理一下貓砂就成,一個月也可掙得一百五十塊錢。
老闆家的房子很寬敞、很華貴,特別富麗堂皇,秀秀只是在電視中見過如此氣派的住所。兩隻貓金貴得很,一白一黃,眼睛都是瓦藍瓦藍的,長得既細又長。秀秀默默細瞧了好久,也叫不出那是什麼品種的貓。秀秀每天需要在它們各自的貓碗里投進一袋“妙鮮包”貓糧,還要打開一聽貓用罐頭,不能重樣,今天是蔬菜,明天就得魚蝦,再一天就得換成肉類的。家政公司的人特意給秀秀交待過,必須像伺候人一樣,給貓補充好營養,不能餓瘦了貓,還說每隻貓都價值上萬塊,得小心伺候着才行。這會兒,秀秀就總想不通,再怎麼說那也是貓呀,怎麼會金貴到比人還重要呢?瞧它們吃的東西,香噴噴的,讓人恨不得吃上兩口。秀秀曾在超市看到過這些貓食貓糧有多貴,從一大紙箱中拿出喂貓的那些東西,加起來價值差不多有五十塊錢呢!秀秀心裡很驚訝,也不免隱約有些氣憤,氣的是啥?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有一種人命不如貓命的感覺。此刻,聽到那兩隻貓吃得呼嚕嚕作響,秀秀很想過去踢它們幾腳,但想了想,又沒敢,她急忙新打開一桶純凈水,將兩隻貓的飲水碗添滿,又為貓的便盆換好了貓砂。這時,秀秀不想再看到它們如此的奢華,然後,拎着裹有貓屎貓尿的垃圾袋離開了那所豪宅。
該去菜市場買豬肉了。秀秀想起在女兒面前許下的承諾,想起女兒出門時那般高興可愛的樣子,她便加快了腳步。
已有好一陣子沒來這裡買肉了。秀秀一看賣肉的那幾個人,她也差不多都認識。老葵剛下崗那會兒,也賣過一個月的豬肉,誰知一個月起早貪黑地忙下來,賣掉二十來頭豬,竟然賠了三百多塊。說實在的,幹什麼都得有竅門,賣豬肉更是如此。可老葵知道給豬肉注水就是一門竅門,可老葵卻沒有黑心地整過一次。要說老葵也不笨,他不想去活學活用,也不肯狠下心來用上一些手段。賠了錢也就賠了,老葵也就死了做生意的心。後來,他想到了憑力氣吃飯,和幾個窮哥們到最南邊的城市去打工,他在一處工地上賣苦力。那時候,各地機械化程度不高,修房造屋幾乎全靠肩挑背磨,再加之居住的工棚十分的潮濕,老葵便風濕嚴重,身體也就是那陣子被折騰壞的。到了年根兒,工頭一拍屁股,沒了影,老葵一分錢沒賺回家,還搭上了好幾百塊的路費。看見那幾個肉攤子,秀秀也便不由自主想起老葵曾經操持過的行當來。
下午的菜市場,正是前後不沾邊的時辰,賣菜的比買菜的要多。有好幾伙人聚在一起鬧麻麻地甩起了撲克。秀秀先是到賣調料的攤位上買一袋醬油和一袋白糖,這是她做紅燒肉必不可少的兩樣作料,醬油一袋八毛錢,比瓶裝的便宜七毛,白糖一塊四,兩樣共花去二塊二毛錢。秀秀將八塊整錢揣好,用剩下的四毛錢買了一棵蔥和一小塊姜,然後才來到賣肉的攤位。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要買的五花肉是四塊錢一斤,所以特意留出八塊錢來買肉,買兩斤,不但珍珍能吃個夠,也能給老葵解解饞呢。
菜市裡,賣豬肉的攤位一共有三家,並排擺開。把頭的沒人,第二個攤位中有幾個人在玩跑得快的撲克,嘰嘰喳喳地賭着毛毛錢,案板上也沒有秀秀想要的那種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這年頭,窮人多了真不是什麼好事情,如今有錢的人都去超市買肉吃,菜市場里的肉都是供應給一般老百姓的,排骨、裡脊肉等稍貴些的反倒不好賣。第三家攤位上,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坐在案板前蜷縮着身子打盹兒。他叫賴瞟眼,當初老葵賣肉時和他有過交往,他的右臉頰上有一塊雪白的皮膚,有人說它是白癜風,一雙眼睛很不正常,左眼若是瞧門,而右眼卻正瞟向窗戶。秀秀很不喜歡賴瞟眼,倒不是因他的白癜風以及瞟着看人的眼角處終日掛着的眼屎,也不是為他滿腦門子的褶子以及藏在褶中的泥垢,而是討厭他那一副流里流氣的做派。每次見到秀秀,賴瞟眼都會擠出滿臉怪相,用那隻稍微正常些的左眼睛在秀秀身上掃來盪去,然後再用右眼盯住秀秀的胸脯,一邊盯,還一邊陰陽怪氣地說些不着調的話,反正是些想勾引女人心魂的騷話。
以前秀秀就聽老葵說過,這個賴瞟眼是個大騷客,勾二麻三的不是什麼好東西,曾經還因強姦幼女,坐過二十來年的大獄啦。所以,秀秀心裡討厭他,同時還有些怕他,一般都要躲着他些。但今天不行。今天是珍珍十二歲生日,今晚要給女兒做一碗紅燒肉吃,秀秀一看這會兒,只有賴瞟眼的肉攤上才擺着上好的一大條五花三層的豬前脖肉。秀秀也便走過去拿起那塊肉,仔細打量了一番,心裡感覺挺滿意的。她看來好一會兒,見賴瞟眼一直沒有睜開眼,秀秀這才不得不叫醒他。
“喂,還做不做生意?”
賴瞟眼懶洋洋睜開眼睛,見是秀秀,立即將脖子往前伸了伸,堆出一臉的壞笑:“是秀秀妹子呀!我剛夢到你了呢,夢到你和我一起做生意呢。”
秀秀也不看他,指着相中的那條肉問:“多少錢一斤?”
“四塊八。”
“怎麼這麼貴,不一直是四塊么?”
“那是啥時候的黃曆了,一個月前就這價了,四塊八。”
“便宜點吧。”
“成!秀妹子說話啥時候都好使,四塊五給你好了。”
“四塊吧,記得以前都是賣四塊一斤的。”
“秀妹子,你有沒有搞錯?現在肉頭都賣三塊五一斤了。”
賴瞟眼所說的肉頭,是指從豬身上剔下來的那些淋巴等雜碎。原來的那些肉頭,都是便宜賣給動物食品廠做貓糧狗食等,現在一些小飯館卻爭着買回去做肉餡,價格都是被他們抬起來的。
秀秀仍然懷有買兩斤肉的最初願望,她兜里只有八塊錢,要不然也不會和討厭的賴瞟眼周旋費口舌。
“就四塊吧,我要兩斤。”秀秀的聲音軟了下來,稍帶些懇求的味道。
“就四塊五,再過一會兒連這點肉都沒有了。要不——?”賴瞟眼拉了個長腔。
秀秀仰着臉盯着賴瞟眼那隻望向一邊的眼睛,等待着他說下去。他賣的關子,使她重新看到了買回兩斤豬肉的希望。
賴瞟眼將腦袋往前湊了湊:“要不這麼吧,嘿嘿,這肉你不出錢就可以拿走,只要你陪我找個地方樂上一次,去你家去我家都行,干不?我可……”
秀秀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還沒等賴瞟眼將話說完就厲聲罵道:“放你媽的狗屁!我還不買了呢!”
平時秀秀很少用粗話罵人,但對賴瞟眼這種人不罵不行,那是個登鼻子就上臉的主兒。說完,秀秀扭身就走。不過她走得很慢,按她以往買東西討價還價的經驗,一般賣主看到客人轉身要走時,總會在價錢上讓點步,少賺點也比不賺強嘛。可是今天,賴瞟眼偏不吃這套,根本就沒有妥協的意思,只是訕笑着用耙鉤子一樣的目光追隨着秀秀的背影。最後,秀秀不得不失望地站下了。她咬着嘴唇算了一下,兜里的八塊錢買不了兩斤豬肉可也差不到哪兒去,少點就少點唄。這麼想着,她便又返回到攤前,也不想和賴瞟眼再磨嘴了,指着她相中的那塊五花肉直截了當說:“就從這塊上,給我割八塊錢的。”邊說邊伸手去口袋裡掏錢。
“咦!錢呢?”
左邊的褲兜里沒有!
右邊的褲兜也沒有!
明明記得是買蔥姜前揣進了兜里的,怎麼會沒有呢?秀秀的腦袋“嗡”了一下,身體各部位的血液一股勁兒集中湧向頭部,令她有些暈眩。
“錢呢?難道是又掉了?”去年夏天秀秀就丟過一次錢。那次是學校開夏季運動會,要求參加檢閱的學生都要穿白襯衫藍褲子白運動鞋,秀秀到商場先為珍珍買了件白襯衣,後來轉到賣鞋的櫃檯前就發現口袋裡的幾十塊錢都不見了。鞋沒買成,晚上珍珍什麼也沒說,將自己蒙在被子里好一頓痛苦。好在第二天一大早老葵從朋友那借了點錢及時將一雙白運動鞋送到了學校。現在想起來,那件事心裡還疼得個慌。
“錢呢?”秀秀邊叨咕邊四下里踅摸着,“錢呢?珍珍的紅燒肉啊!”
秀秀昏沉沉的,心臟“咚咚”直響,她低着頭順來路搜尋着,賴瞟眼沖她嚷嚷:“秀妹子!肉已經割好了!”秀秀也沒聽見,她什麼都聽不見,整個世界只剩下八塊錢和一碗紅燒肉的聯繫,眼睛也開始有些泛花。有時,地上的一片菜葉也被她看成是一張錢,就撲過去一把抓起。失望,一次次的失望,猶如一柄重鎚,將秀秀的身心敲得嗡嗡作響。她先來到賣調料的攤位,盯着地面仔細轉了兩圈,沒有。她又轉到買蔥姜的地方,還是沒有。她向攤位上的人打聽:“看到我的八塊錢了么?”她問每一個迎面走過來的人:“看到我的八塊錢了么?”所有的人都不拿好眼神一直看她。再往下尋,就回到了賴瞟眼的肉攤前了。秀秀已經氣懵了,臉色蒼白,顯然神志不清,眼前總是浮現出一碗還冒着熱氣的紅燒肉及女兒珍珍中午臨出門時的笑臉。八塊錢啊,對於秀秀是多麼的重要啊!這將意味着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承諾是否兌現啊!
賴瞟眼再次拎起那塊肉沖她嚷:“你還要不要?一斤八兩六,本該四捨五入的,就算你一斤八兩,高高的。”
秀秀昏沉沉的,眼睛盯着那塊肉,嘴上說:“八塊錢。”
賴瞟眼說:“嗯,零頭我不要了,八塊錢。”
秀秀說:“紅燒肉。”
賴瞟眼說:“這肉就是為紅燒肉準備的料。”
秀秀說:“便宜點,紅燒肉。”
賴瞟眼說:“不能再便宜了,已經給你抹去零頭了。”想了想,他眯逢起蕩來蕩去的左眼和右眼,又動起了歪腦筋,將半條脊梁骨和一小塊瘦肉甩了過來,湊過腦袋低聲說:“要不,我再給你加上這些,怎麼樣?我們樂呵一次?”
秀秀根本沒聽清賴瞟眼說些什麼,嘴裡仍然念道:“八塊錢啊,紅燒肉啊。”
賴瞟眼將肉和骨頭一起捧起來:“咋樣?你要不要?”
秀秀伸出兩隻手:“給我吧,我要做一碗紅燒肉。”
賴瞟眼以為秀秀答應了,忙不迭休地扯個塑料袋,三下五除二將案板上那堆肉和一些骨頭刨進塑料袋裡遞了出來,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問秀秀:“去哪裡呀?”
秀秀接過那袋沉沉的東西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怕有人要和她搶似的,轉身就走。賴瞟眼趕緊招呼另一肉攤內一個正玩牌的人,懇求他幫忙照看一下,然後從案板下鑽了出來,急急忙忙地用兩道極不平行的目光尋找着秀秀的背影。
出了菜市場,賴瞟眼攆上了秀秀。他問秀秀:“我們去哪兒呀?”
秀秀依然是昏沉沉的,說:“我要回家。”
“好,好,去你家也成,你等會兒,我叫輛三輪車。”
那時秀秀的腦子裡真是混沌發懵,像喝了迷魂湯一樣,似乎是在夢中。當賴瞟眼將她讓上三輪車時,她還在納悶,想這個討厭的人總跟着我做什麼呢?他怎麼又坐到了我的身旁?
從菜市場到家坐三輪車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一路上秀秀也想明白了些事:自己真是該死又把錢弄丟了,那是給女兒買紅燒肉的錢,八塊錢啦!珍珍最喜歡吃紅燒肉了,今天是珍珍的生日;錢丟了就買不成肉,那麼自己抱着的這一包肉是哪來的呢?對了,好像是身邊的這人給的,他憑什麼要給自己呀?他肯定沒安什麼好心吧。……要不把肉還給他吧,還了吧,不行!給他吧,不,今天說什麼也得給珍珍做上一碗紅燒肉吃!……秀秀越想,越把那袋肉抱得越緊。她還有些麻木的腦海里不時湧現出珍珍見到桌上那滿滿一大碗紅燒肉時歡呼的樣子。一路上,秀秀感覺四周很空曠,像夜晚一樣的寂靜。她想跳下車來,可看見飛快后移的路面,她卻沒敢。
不一會下車,進樓。秀秀家住在一筒子樓的第一層,她抱着那一大袋東西騰不出手來掏鑰匙,也不想讓跟在屁股後面的賴瞟眼進屋,就轉過身來對賴瞟眼說道:“我到家了,你,你回吧!”
“回去?那,那什麼,我幫你拿着肉,你好開門呀。”
賴瞟眼正說話時,正巧樓梯上有人下樓。秀秀也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在樓道里和賴瞟眼扯不清,就趕忙掏出鑰匙開了門。秀秀的腳剛踏進門就想一把關門,沒想到跟在後面的賴瞟眼,像猴子一樣快速地閃了進去,把剛才從秀秀手中奪來的那袋東西放到牆角處。秀秀又去拉開門,她想推他出去,但賴瞟眼身體結實得很,力氣也很大,柔弱的秀秀趕不動他。賴瞟眼一把又關上了房門,然後轉身就過來想擁抱秀秀,嚇了秀秀一大跳。
“呀!幹嘛呀你?”
“秀秀呀秀秀,我,我老早就看上你了,我想死你了,咱們樂呵一下吧。”
“不行不行,想什麼呢你?不行不行,這怎麼能行!我不幹那個!”
“秀妹子,就一回,就干一回行不?”
“半回也不成,你快走吧!”
“那,那啥,剛才你不是答應我了嗎?”
“我答應你?答應你什麼了?”
“答應和我樂呵一下呀,要不我陪你跑這兒來做啥?”
秀秀似乎想起了什麼,不由低下了頭,聲音也小了許多:“不,我沒答應。”
“嗨!沒答應,那你這肉和骨頭是哪來的?”
“我,我錢丟了。”
“就是嘛,沒錢還怎麼得到這麼多肉?是你答應和我交換的,來吧,就一回,一會兒就完事,你樂我也樂,誰也不吃虧,誰也不知道。”
說完賴瞟眼又過來抱秀秀,並將嘴往秀秀臉上啃。秀秀扭着臉厭惡地推開了他,還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秀秀生氣地說:“不行,真的不行。要不我要叫人了!”
“你瞧你,咋這麼倔呀,現如今這早就不算啥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說你也不虧,那些肉加一起要三十多塊錢呢,現在找個年輕小姐才多少錢……”
賴瞟眼近乎哀求地絮叨着。倆人就那麼站在過道中對峙起來。秀秀低着頭,像名犯了錯誤的小學生。賴瞟眼一直說好多的話,她都沒聽清。其實,她還有些暈,腦袋很空,身體也空,只想賴瞟眼能快些離開,只想他走後趕緊去廚房為珍珍做一碗紅燒肉。
最後,賴瞟眼有些不耐煩了:“痛快點,你說,到底行不行啊?”
秀秀抬起頭:“什麼?”
“咱倆樂呵一下。”
“不。”
“就一回。”
“不。”
“我保證誰都不告訴。”
“不。”
“唉,不行就算了!強扭的瓜也不甜。不過這些肉,我得拿回去了。”說完,賴瞟眼彎腰拎起了那袋東西。
秀秀盯盯地看着,就在賴瞟眼轉身準備出門的剎那,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衝過來一把奪過那包漲鼓鼓的塑料袋,牢牢地抓在手中。
“不行,”秀秀說,“不行,你,你可不能拿走啊,我今天一定要做碗紅燒肉。”
賴瞟眼就勢抓住了秀秀的手,笑呵呵地瞟着秀秀說:“這世上哪有白吃肉的好事呀?”
秀秀想掙脫賴瞟眼,但她手無撥雞之力,無力擺脫。性慾驅使着賴瞟眼膽子大了起來,他硬性將秀秀攔腰抱住。秀秀本能地反抗着,可不知怎的,卻一下子軟了下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彷彿成了老虎嘴邊的羔羊。她欲張嘴很想大聲地喊人,但又怕暴露后別人知道賴瞟眼對她的淫蕩,為了顧及臉面,秀秀也便悶聲悶氣閉緊雙眼皺着眉頭,兩排潔白的牙齒不住地打顫。
“天啊!”她的心在驚呼,“我的天啊!”
秀秀無能為力拒絕着賴瞟眼的心花怒放,賴瞟眼像一頭獸性大發而醜陋的公牛,他手上的動作也更加的放肆、加大,在秀秀的胸脯上乃至於全身上下部位,四處揉搓着。
“我們去床上吧。”
“不。放開我!”
“那,那我們去沙發上吧。”
“不。”
其實,秀秀根本就沒聽清賴瞟眼在說些什麼,只是本能地拒絕着他的請求。她的臉很紅、很燙,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樣的輕,早已脫離了地面,飄啊飄的,飄啊飄的,她想停下來,想穩穩地站到踏實的地面上去,想抓住些什麼安定一下自己,但眼前什麼都沒有。賴瞟眼已將她的身體托得離地面越來越遠,沒有任何東西可讓她揮舞着的雙手把握一下。
賴瞟眼將秀秀的身體翻轉過來背對着他。他很有些力氣,下面那粗壯尖挺的東西磨擦着秀秀的臀部,做起動作來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猛。他大口喘着粗氣,用一隻手箍住秀秀的腰,一隻手解開了秀秀的腰帶。秀秀的掙扎十分的薄弱,嘴裡只是小聲地說:“不行!不行!”
賴瞟眼卻隨聲應和:“我很行!很行!”他把秀秀的褲子褪到腳脖處了,接着把自己也弄成那個樣子,兩條半裸體沾到了一起。賴瞟眼的手按到了秀秀的正經處,而秀秀還站在那裡飄着,飄着!她毫無能力地任由賴瞟眼地擺動。賴瞟眼在背後推了秀秀一把,使秀秀喘了一口氣,秀秀“啊”地一聲,變成了一隻蝦米。變成蝦米的秀秀,她終於抓到了一樣東西,她的雙手撐住了過道旁的鞋櫃,急忙緊緊地撐住。她的腿又被賴瞟眼的腿分開,不停地抖着。當身後再一次有一樣堅硬的東西襲來時,這一絲痛楚才突地交織在心裡,她不由得“哎呀”了一聲,不過那聲音是響在心底的,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緊閉着眼睛。賴瞟眼一隻手搓揉着秀秀的乳房,一隻手揉摸着秀秀的陰腹下處,用心的淫蕩起來,一前一後搖擺着,他越來越凶了...... “秀秀,秀秀呀秀秀……”賴瞟眼不住聲地叫着,“秀秀呀,我的秀秀,秀秀……”
後來,賴瞟眼不叫了,動作也停了下來。他扭過頭,望向門口,那裡正站着一個人,一個如木頭樁子杵在那裡的人。
那人是老葵。老葵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老葵張着嘴,瞪着眼,如一尊雕塑般站在那裡。
這一望,賴瞟眼的頭髮根豎起來了,整個人都傻住了,大有靈魂出竅心裡狂跳的感覺。不過,他的確反應挺快,還沒等老葵緩過神來,拎起褲子又如猴子般從老葵的身旁竄了出去。老葵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從他身旁竄出去一個人,多少讓他清醒了一些,他扭頭盯着那個人的背影,聽着他急促的腳步聲,一點一點消失乾淨后才回過頭來,就見老婆秀秀撅着白嫩嫩光溜溜的屁股還伏在那裡。
老葵什麼都明白了,他差點沒暈過去。緊接着,他咆哮着沖向了秀秀,一腳踹在秀秀的屁股上。秀秀像只球一樣滾出有兩米多遠,腦袋“怦”的一下撞到衛生間的牆上。
老葵是回家送肉來的。下午時蹬三輪找了四塊錢,後來又去打了個臨時工,有家大食堂要卸一卡車麵粉,老葵和另外兩個三輪車夫幹得很賣力氣,食堂的那位胖管理員不講道理,本來答應卸完麵粉后每人發十五塊錢,但最後卻只給了十塊。老葵和他理論了一通,除了謾罵和臉上的一口唾沫外,什麼也沒得到,氣得老葵真想動手打人。生氣也沒有用,老葵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氣,一會兒就恢復了平靜。想起中午時對女兒的承諾,老葵就用苦力錢去菜市場買了兩斤豬肉,惟恐老婆秀秀買重複了,所以急忙將肉送回家來,進門時他還在納悶,怎麼門會不上鎖呢?還以為家裡是不是進了小偷。
這時,秀秀的鼻子里流出一汪很紅的血,那血讓老葵高舉的拳頭再也沒有落下去。結婚這麼多年了,老葵可從沒打過秀秀一次,吵架是有過的,但從沒動過手。老葵身上還掛着一層雪一樣的麵粉,臉色發青,渾身抖個不停,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秀秀,很怕人。
“你,你,你怎麼能……”
此刻秀秀還有些發愣:“我……”
“你什麼?瞧你都做了什麼啊!”
“老葵,我……”
秀秀的目光轉向自己的下身,愣了一下,然後不由發出“哎呀”的一聲,這次她喊出動靜來了,那些一切遊離的東西漸漸又回到她的體內。她的臉變得通紅。她急忙站起身,提上了自己的褲子。
“說!剛才那人是誰?”老葵揮舞着拳頭怒吼道。
秀秀軟綿綿地靠着牆,紅紅的臉一下變成了卡白,神情可憐至極。
“你,你怎麼能這樣啊!”
秀秀的眼裡一下子涌滿了淚水:“老葵,我的錢丟了。”
“丟了錢,就得丟人嗎?那人是賴瞟眼吧?”
秀秀無語,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這麼不要臉的事,虧你你也做得出來!”
秀秀的聲音嘶嘶啦啦的:“老葵——”
“別叫我!那種王八蛋,你也往家裡領?”
“老葵,我要給珍珍做紅燒肉。”
“那你就拿自己的肉去換?”
“我的錢丟了。”
“你也好意思?”
“相信我老葵,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撅着屁股給人家搞,還說不是故意的?我都看見了,我真恨自己怎麼不是瞎子呢,我都看見了啊!”
“我真不是故意的啊,老葵。”
“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真是丟盡了!明天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了,我老婆讓賴瞟眼給搞了,給搞了啊!”
“老葵啊——”
秀秀凄慘地又叫了一聲,兩手一下子捂住了臉。
空氣在他倆的心中凝固起來,無聲無息的好長一段時間。
老葵進到裡屋,坐到一張很舊的沙發上,重重地喘着粗氣,不時用拳頭使勁地敲打着自己的腦袋,他還有些不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不相信那是真實的,怎麼也不願意相信。
秀秀拿開捂着臉的手,仔細地擦乾眼淚,然後踱進屋來,凄慘地看着老葵。
“老葵,你別打自己了呀!我求你。”
“我沒本事,我沒本事打我自己還不行嗎?”
“老葵,都是我對不起你啊。”
“哼!現在說對不起,還有什麼用呢?”
“你打我吧,打我一頓出出氣好不好?”
“我沒臉活人了,這日子過得還有個什麼勁兒呀?”
沉默,沉默,老葵和秀秀再次沉默,室內一片沉寂。在那樣的社會年代里,在老葵和秀秀所處的地域環境里,周圍的人都很傳統,思想也禁錮,正常的男人和正常的女人都需潔身自好,於是,貞潔問題成為了當地人很看重的問題,特別是女人,一旦出現了失身事件,不問青紅皂白就會遭人恥笑一輩子,女人會永遠抬不起頭來,男人也將會被人小耍。在很多的時候,在很多的場合,就像孽債深重的罪人一樣,會被別人戲弄、蔑視,其人格也會慘遭踐踏、凌辱。在被人笑掉大牙的同時,遇上這種事的人家只好苟且偷生在別人的譴責聲中,還會殃及到自己的子女,使自己的後輩以後的談婚論嫁也不好整。老葵和秀秀都不同程度地想起這些,心裡就恐懼、害怕。特別是秀秀,自己遭受了失身,竟然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賴瞟眼給搞了,心裡更是萬分的難受。
“要不,老葵,要不你就殺了我吧。”秀秀帶着懇請的語氣。
“殺你幹嘛,我現在就想殺我自己。”
“這日子,我早就不想活了。”秀秀無力地看着老葵。
“我也早活夠了!”老葵雙眼盯着天花板答道。
“要不,老葵,要不我們一起死掉算了。”
“死?怎麼死?”
“你先殺我,然後我再殺你。”
“扯蛋!”
“那,要不我們都吃老鼠藥吧。”秀秀突然冒出一句。
“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啊老葵,我早就不想活下去了。”
“你也不怕死?”
“老葵,我現在怕的是活啊!”
“那好,就這麼定了!”
說完這話,老葵將巴掌重重地拍到了茶几上。生活已讓他們憔悴不堪,恥辱已讓他們無地自容。這麼樣的一錘定音,定出了生命的兒戲,這麼樣的一錘定音,定出了性命的宿命。
以後,兩人的確感到了少有的輕鬆。秀秀坐到老葵身旁,兩人你一言他一句地開始研究“一起死”的細節問題,就像在商量去哪兒旅行一樣,真是少有的輕鬆。當說到珍珍時,最先他們想到的是將她託付給她爺爺,但又一想,老人的身體不好,若是再帶個孩子難免多個累贅,如果把珍珍留在世上,以後她的日子一樣會不好過。後來老葵說:“哪兒也不送,我們就帶上她吧,要是有陰間的話,我們還是個完整的家呢!”
說完,老葵咧開嘴,笑了笑。秀秀也抿着嘴笑了笑,伸出手將老葵的胳膊緊緊地抱在懷裡。接下來就是落實老鼠藥的事了。老葵口袋裡還有今天掙到的五塊錢,最主要的是他有三輪車,就由他去市場買葯,秀秀留在家裡做全家人最後一頓飯——紅燒肉。臨出門前,秀秀將那位還在國外的老闆家房門鑰匙交給老葵,讓他交到家政公司去,囑咐老葵要告訴人家趕緊另外找人去喂貓,那貓可金貴着呢,別餓瘦了,反正貓的命應該就比咱們的好。
老葵起身走出門,蹬着三輪先去家政公司送鑰匙,然後來到市場,直接奔雜貨攤買老鼠藥。毒性最強的是一種名為“三步倒”的,據說老鼠吃上後走不出三步就會斃命。其次是“敵鼠強”。不過那兩種葯的價格都超過了五塊錢,老葵買不起,最後老葵花了一塊六買了一包“滅鼠靈”,攤主介紹說,這種葯毒性後勁兒也不小,一般的老鼠是挺不過去的。只要有毒性就行,老葵很滿意。他用剩下的錢買了瓶高梁酒,還給珍珍買了只又紅又大的蘋果。
天已經擦黑了,整個鎮子變得模糊起來。老葵慢悠悠地蹬着三輪車往家返。一切都即將結束了,他的心裡出奇的平靜,甚至還有些後悔沒有早一天做出像今天這樣的決定。路燈將他的影子忽兒拉長,忽兒縮短,只有他垂直處於路燈下的時侯,地面才會什麼都沒有,一片乾淨而透明的光亮。路上,老葵還碰到兩三個要乘車的人,但他也沒停。“老子不幹了!”他在心裡大聲地說,“不幹了!不幹了!”
那天晚上,老葵家裡真是比過年時還歡慶。女兒珍珍換上一件平時捨不得穿的衣裳,高興得像蝴蝶般在屋裡飛來飛去。她好久都沒有如此地開心過了。媽媽做了好大一碗紅燒肉,還弄了一盆醬骨頭。對了,還有那隻又大又紅的蘋果。小學時珍珍有篇作文在全市小學生作文比賽中獲獎,題目就是《一隻蘋果》。老葵讓珍珍又朗讀了一遍。大概意思是:爸爸買回一隻蘋果,他喜歡女兒,就給了她,女兒心疼有病的媽媽,就把蘋果給了媽媽,媽媽又體諒勞累的爸爸,結果又把蘋果給了爸爸。一隻蘋果轉來傳去,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甘甜的蘋果。
那頓晚飯,一家三口吃了好長時間。老葵喝酒,秀秀也第一次陪了一杯,辣得直流眼淚。後來,後來老葵還把手搭在秀秀肩膀上,他傻傻地問她:“這輩子你嫁給我,后不後悔?”
秀秀就咯咯地笑了起來,滿眼深情地說:“若是有下輩子,我還讓你每天往天車上爬。”
老葵望着秀秀說:“你還是那麼漂亮。”
秀秀撫摸着老葵臉上的皺紋,說:“你老得可真是快呀!”
兩人就那麼卿卿我我的老半天。在一旁的珍珍一個勁兒抿着嘴樂,眼裡,也漸漸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東西。
半夜的時侯,珍珍肚子疼得終於挺不住了,父母的卧室,門閂着,喊也不開,她就跑到外面叫人。後來,是鄰居將三人送到了醫院。
珍珍貪嘴,吃的肉多些,秀秀雖沒吃多少,但她體質太弱,兩人最後都沒搶救過來。老葵還挺經折騰,灌腸洗胃昏迷了一周,後來又睜開了眼睛。由於昏迷的時間過長,老葵的神智總是時好時壞。
第八天過去了。老葵的身邊出現了公安,慢慢地作筆錄。老葵供出了事情的真相。最後老葵向公安人員要求一定要親手安葬自己的兩個女人。老葵在公安幹警的押送下走出市人民醫院,那天,太陽很好,既溫暖又明亮,使得老葵一時半會兒的適應不過來,只好眯着眼過了半晌,他才小心地睜開眼睛。秀秀和珍珍永遠感受不到這麼好的太陽了。
由於老葵一家的確寒酸,腰無分文,由政府承擔了所有的醫藥費,還指示民政部門送來了五百塊的安葬費。下午三點,老葵去了二十裡外的市殯儀館,取回存放在那裡的秀秀和珍珍的骨灰。他交上四百塊錢買了兩個骨灰盒,盛上他最親最愛的兩個女人,然後,用兩塊紅布包上並系在了一起。老葵把她們搭在自己的肩上。他向公安人員要求選擇徒步方式,將他的老婆和女兒用肩膀扛回家去。
老葵開始挪動腳步。這二十里的路途,對老葵來說真是不輕鬆。他總是冒虛汗,路上歇了好多次,押送他的公安也陪着他歇。這條路的兩旁,長着密密實實的柳樹,枝頭說綠就綠了,轉眼間就都綠了。老葵也不願去看,因為每次抬頭,那些綠蔭都像是頂大帽子罩在當空,令他透不過氣來。
天,完全黑下來了。老葵開始感覺到餓,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沒吃沒喝呢。他摸了摸兜里剩下的100元錢,心裡想到了肉,緊接着腸胃就有了好大的反應,很是不舒服。
“現在好了,一提起肉來,就噁心得不行,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饞那敗家的物什了呢。”想到這兒,老葵顧自咧開還有些發青的大嘴,呵呵地笑了起來。
離鎮子越來越近了,老葵看得見鎮上閃爍着的點點燈火,如天上的星辰一般,一閃一閃的。在一間黑暗的鐵窗屋子裡,秀秀和珍珍的靈魂就在他的身邊,她們陪着他度過了一整夜。第二日,老葵在公安人員的押送下,將自己的兩個女人,埋在了離鎮子不遠的青鳳山上。就在這一天,老葵聽人講,賴瞟眼擔心東窗事發,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他畏罪自殺了……老葵成了一名活着的殺人兇手,最後被依法判刑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