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又來了,哈着腰蝦米一樣蹲在我家的樓道邊,橘黃的路燈下,他的臉更加灰黃。
我喝得有些高,眼前恍惚,不然我會偷偷繞過去,或者打電話讓老婆出來,到我另外一套住宅過夜。等我晃到跟前發現是老黃時已經晚了,老黃說,張律師你可回來了,我已經等你一下午了。老黃說他下午去事務所找我,可我不在。
是,我上午就出去跟彭四吃飯了,一直喝到夜裡。彭四很興奮,他說喝吧,過了今天,欠老黃這鄉巴佬的錢就不用還了,今天我們使勁喝,再喝也喝不了兩萬塊。
我說,其實老黃也夠可憐的。
彭四一瞪眼說,活該,誰讓他壞了我的好事呢。
彭四是我的同學,私營企業主,搞建築的。老黃給彭四的工地送了兩萬塊錢的沙子,彭四至今也沒給老黃一分錢。原因是老黃的那句話。老黃說,兩萬塊錢是大事?虧你還是大老闆呢。老黃找彭四要了幾次沒要到,口氣不免有點粗。關鍵的關鍵還不是這些,那時彭四正笑嘻嘻地跟一個漂亮女孩聊天,彭四追那女孩已經很久了,眼看就到手結果老黃那句話讓女孩離開了。於是彭四說什麼也不肯把錢給老黃,老黃沒辦法只得起訴。
彭四輸了官司就垂頭喪氣地來找我,看我還有沒有辦法挽救。彭四說即使扔在路上也不能給老黃,他咽不下那口氣。我說沒辦法,你的欠條在老黃手裡攥着,證據確鑿,何況法院已經下了判決。
彭四狠狠地罵,媽的,太便宜老黃了。
我說也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就看老黃會不會失誤。
啥意思?別文縐縐的,乾脆把話說白了。見我這麼說,彭四眼睛瞪得如雞蛋。
如果老黃半年內不申請強制執行,到時候你就不用還了。我說,老黃是農民,對法律知識不熟,出現這種失誤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好。彭四重重地把煙頭擰在煙灰缸里說,反正不能給他。
我說,那就看你怎麼周旋了,策略要恰到好處。
彭四說,我是粗人,不懂什麼策略不策略,這事就委託你了,事後分你一半。
我說,你別這麼小看人好不好?你的事我純屬幫忙,實在想給就按標準給我好了。
彭四嘿嘿着說,反正委託你了,你說怎麼著就怎麼著。
彭四果然把老黃推到了我這裡。老黃從樹葉繁茂到黃葉飄落反覆找我,我也反覆着幾乎同一個內容:彭四最近資金很緊,不過正在極力籌集,你手裡有法院的判決還怕啥?
老黃催要的口氣很急,但我能看出來他臉上的表情還是很踏實的。判決書上的大紅章彷彿讓老黃吃了秤砣。
老黃彷彿已有所察覺,近兩天催要越來越勤了,我卻故意裝出很誠懇的樣子反覆給他解釋,老黃倒也沒再說什麼。
這天是11月15日,離5月15日判決書下達日期整整半年,也就是說如果今天老黃再不向法院遞交強制執行申請,明天就失去了強制執行權力。事前我給彭四講過,所以一大早他就約我出去喝酒,避免老黃再糾纏我。
見老黃焦急的樣子,我打哈哈說我喝酒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老黃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不行,今天必須還我錢。
我說,怎麼還?你讓我這會向哪找彭四去?
老黃說,那你還我錢。
你搞笑不搞笑?我是代理人不是當事人,老黃你得講理呀。我呵呵着說。
講理?你說我不講理?彭四欠我這麼長時間不還,倒成我不講理了?老黃氣得有些氣喘。
我說,好好,是我喝多了,說話不講方式,這不是周轉困難嘛,我承認彭四欠你錢,彭四本人也承認好了吧?
老黃蔫下頭說,承認有啥用,得還呀。
我敷衍說,彭四會盡量安排的,我也會催他,你放心吧。
老黃問,今天還不了,明天呢?明天你們必須還,我今天要你一個準頭話。
我說,老黃你得理解我,我是代理人,得有當事人的承諾才能回答你。我嘻嘻哈哈地拍着老黃的肩膀說,放心吧,我明天一早就聯繫他。你看我今天醉的樣子,能給你說清楚嗎?有什麼事明天說,明天好吧?
老黃極不情願地走了,甩着手裡的判決書嘟囔,頂屁用呀。
頂屁用的是你的腦子,如果法院強制執行,別說兩萬就是二十萬也小菜一碟。我回到屋裡一陣好笑。
洗完澡剛躺下,突然一陣敲門聲,是老黃的聲音:開門,開門!
我開門對老黃吼,老黃你怎麼了?不是說得好好的,有事明天說嘛。
老黃撲通跪下說,張律師你趕快跟彭老闆聯繫,讓他抓緊還我錢吧,我老婆住院兩天了,今天晚上情況不好,醫生說要馬上手術,等着交押金啊。
這可怎麼辦?你……你讓我一時怎麼跟彭四聯繫。跟老黃打交道以來,我第一次語氣這樣軟。
老黃急急地站起來說,我得趕緊回醫院,先給他們說說。明天你們無論如何也得還錢。老黃下樓時甩下一句話,不行我再找法院。
老黃不知道再找法院已經晚了。望着老黃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我真想趕上去告訴他一聲,可我身份不允許。我是職業律師,彭四的訴訟代理人,怎麼能給老黃說這些呢。更何況說了也沒用,再過個把小時就是零點,等明天上班法院已無法受理。
老黃走了,我的心空了,律師身份的神聖感瞬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