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住點的雨聲,早早地把老莫催醒了。老莫一激靈從床上坐起的時候,傳入他耳鼓的是遠山近嶺的一片“吭吭”之聲。這時候的天色尚早,室內還黑沉沉的看不清東西。老莫習慣性地拉了一下床邊的開關,燈不亮,老莫的心就一沉。一夜的風雨大概又將拉在山坡嶺頭松樹上的那些電線刮斷了。這些線還是幾年前老莫死皮賴臉地纏着村長要來的一圈線。由於崗上垸山高路遠,一圈線拉不到,他們只好把那扭在一起的七八根線一根根地匯下,才把電燈拉到了垸里。但是,每到颳風下雨的季節,線路上總要出故障。為此,垸里人就將一腔怨氣發泄到他的頭上,說他這組長當得窩囊。
老莫曾多次找過村長,要求解決,村長卻板著臉對他說:“現在又不是大集體,村裡該投資的已經投了,這樣的事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吧。”皮球踢了回來,老莫只好做垸里人工作,每家出點資金,把線路改造一下。但是一核算,每家得三百多元,垸里人又心疼了。於是每到停電時,垸里人就暗地裡又把老莫的祖宗八代拉出來操一回。
老莫從隊長當到組長,一干就是20多年。20多年裡,他也曾有過叱吒風雲的歷史,那就是在大集體的年代,崗上垸的20多戶,百餘口人都把他奉若神仙,他的話就是聖旨。工分、口糧、款子,一一都要從他手上經過。這些東西就是他受到垸里人敬重的法寶。現在不同了,田地都到了戶,集體財產,除了老莫死活堅持留下的一個小茶場之外,其餘的全部都到了垸人的手裡。人們再也不仰臉看他了。相反,他這個組長為了完成村裡分派下來的積累和義務工等,還要挨家挨戶地去乞討,說得舌頭也短了三分。為了這些,老莫還落了個“萬人嫌”的渾名。只有每到隊上那個被老莫留下的茶場分紅之時,垸里人才在老莫面前奉上一點笑色。
茶場靠在山溪旁邊。每遇山洪爆發,這一片開闊地帶,就成了洪水肆虐的處所。老莫就是放心不下這個茶場。老莫摸黑穿好衣服,披上蓑衣,拿了鋤頭,木板門“吱”一聲,一股冷風就夾着雨水撲遍了老莫的全身。出了屋子。老莫這才感到,問題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雨傾盆而下,天地間灰濛濛一片,道道山洪像條條白練帶着十足的野性從山頂上奔騰下來,四處迴響着一個和聲。
老莫站在雨中遲疑了一下,他抬頭望了一眼掛在自家屋檐上那隻碗口大的鐘,他多想敲它幾下,召集全垸人去保護茶場,但是這隻鍾十幾年沒響了,他知道這鐘現在在垸里人面前,不再具有號召力了。老莫於是低下了頭,孑然地走進了風雨之中。
老莫沒有兒子,一個女兒遠嫁他鄉,前年老伴撒手西去,老莫就感到自己是一盞熬幹了油的燈,他早就想撂挑子不幹了,但他看中的人選水生卻橫豎不接擔子。水生說:誰還當那兩百塊錢的組長啊。老莫就陌生地望着水生。
前兩年,水生提出想承包隊里的這個茶場,但老莫卻不答應,仍留着由集體經營,水生便到山下的水庫里搞承包,一年就賺回了五千多塊錢的票子。水生跟老莫說:再干一年,他就把垸里的電燈線路改造一下。老莫聽這話時怔了一下,他說:那是你私人的錢。頓一頓,老莫又說:集體的事集體辦,今年茶場不分紅了,就改造線路,水生知道茶場是老莫聯繫一垸人情感的紐帶,如果不分紅,垸里人說不準又要操他的祖宗。
水生一夜也睡不踏實,他惦着自己的水庫,他擔心開閘泄洪時,魚兒會隨洪水跑掉。水生就起了個大早,準備到山下的水庫里將泄洪口網住。經過老莫家時,見老莫的門敞開着,就喊莫叔,喊了幾聲無人應,水生就知道老莫去了茶場。水生到茶場時,只見茶場邊上的茶園被山洪衝壓了一片,那道緊挨茶園的溪堤開了一個大豁口,只不過現在被一塊六七百斤重的大石頭擋着,山洪咆哮着衝擊那個石頭,石頭被沖得不停地搖晃,有些洪水頑強地從邊隙里或石頭頂上鑽過來,仍然侵蝕着茶園。水生知道,那石頭是老莫搬到豁口去的,水生喊莫叔,可是山野中回答他的只有風雨聲和山洪的咆哮聲。
老莫的遺體是在山下的水庫找到的,他已面目全非,令人不忍目睹。水生和幾個年輕的後生把老莫抬回的時候,一垸人都默默地圍了過來。他們默默地為老莫凈身,默默地為老莫更衣,默默地為老莫操持後事。老莫女兒趕回時,一切都已料理妥當了。
老莫下葬的時候,垸里所有人都去送他,人們這時候都想起老莫這組長當得不易,還有不少人憶起老莫過去的種種好處。殮棺入土的時候,一垸人無論年長年幼一齊跪下去。
老莫去后第三天,水生與山下的水庫解除了承包合同,回垸里當了組長。上任第一天,他就從自己的存款里拿出兩千元把沖走了老莫的那段潰堤整修一新,全部砌上了堅固的石岸,還在堤邊立了一塊紀念碑。過了幾天,水生又拿出五千元來改造了電燈線路。老莫屋檐下的那口閑置了十幾年的吊鐘,現在又派上了用場,水生召集垸里人議事,只要把鍾一敲,人們就自動聚集到他的家裡。只是,水生一年少了五千多元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