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凡是在一次晚餐桌上忽然蹦出那句話的，他說：“我見到奶奶了。”我一驚，建幗夾菜的手也停了下來：“認真吃飯，別胡說！”一凡就指着牆角那張黑白相片，那是他奶奶的遺照，是真的，我見到她了！語氣堅決，似乎為我們的懷疑而有些懊惱。我連忙夾了他喜歡吃的香菇送到他碗里：“一凡吃香菇，別惹你爸生氣，啊？”一凡撅着嘴不吭聲，香菇送進嘴裡時，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建幗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幸好隔得遠，只是碰到了一凡的臉，一凡就“哇”一聲哭起來。我連忙牽起一凡進房哄：“一凡別哭，小孩哭得多了，會把鬼招來，鬼知道嗎？齜牙咧嘴的，很可怕哦！”一凡抹抹眼淚瞥了我一眼，說：“我不怕鬼，我見到奶奶了，奶奶雖然死了，成了鬼，但她還是笑眯眯地對我好。”
我的心又是一涼，正要斥責一下，他忽然就指着牆角，大叫一聲：“奶奶”，然後奔了過去，站在那株盆栽植物前，“呵呵呵”地笑，彷彿奶奶真的就坐在他的眼前，還慈祥地摸着他的臉！我忽然覺得頭皮發麻，連忙走出了房間。
聽人說，童子眼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東西，只有5歲的一凡，難道真的見到了他奶奶？
2
建幗最近忽然變得很忙，總是晚回，問他，說是單位事多。其實我知道的，他那個文化單位，忙不到哪裡去。可我沒戳穿他，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虛。而一凡的行為比以前更詭異了。
那天晚飯後帶他散步，經過一條小巷，他忽然指着拐角的一間平房說：“阿姨，我就是在那裡見到奶奶的，上學放學都能見到，她還給我買了我最愛吃的泡泡糖。”
一凡說話的時候語氣很興奮，帶着小孩特有的自豪和得意，我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趾沿着腳踝攀緣而上。因為那是一家花圈扎紙店。
我不敢再往前走，牽着一凡的手轉身匆匆離開，而此時，一凡居然笑着回頭招手：“奶奶來了，奶奶你走快點，快跟上來！”
我幾乎逃也似地拽着一凡回到家，此時一凡已經哭了，他說我把他弄疼了，我只好哄他，他有些累，哄着哄着竟睡著了。
我幫他脫衣服，手不經意地碰到他口袋裡硬硬的一小塊，摸出來一瞧，忙不迭地扔掉，那是一塊泡泡糖，是老包裝的，現在市面上很少見。在我還沒嫁給建幗時，經常見到一凡吃，說是奶奶給買的！
沒來得及仔細思忖其中的緣由，電話鈴響了，我走到客廳拿起話筒。那邊傳來一陣“噝噝”聲，類似於以前的老式黑白電視無信號時的聲音！我的心一緊，顫着聲音問誰，那邊就傳來一個聲音，有氣無力的，似乎連鼻息也沒有，像是很蒼老，好恐怖！她說：“救救我！救救我……”我下意識地扔掉話筒，還忙不迭地把電話後面的連接線拔掉，然後離它幾米遠，驚恐地看着它，這時，電話又響了！
連接線拔掉了，它居然還在響！
一股刺骨的寒迅速充斥了我的身體，我連滾帶爬地跑進了房間，然後關上門，身體順着房門軟軟地往下滑。
3
終於忍不住對建幗說了最近的事，建幗聽了皺皺眉，斜着眼睛看我，“你覺得這可能嗎？”我愣了一下，為他狐疑的眼神。早知道沒人會相信的，就算是以前的我，也從來不信這些鬼鬼怪怪的東西。
晚上八點，建幗的手機又響了，他接通，下意識地瞟了我一眼，起身走到陽台，聊了一會兒后，急匆匆地說有事要出去一趟。
我的視線一直停在電視的屏幕上，卻不知道在演什麼，直到門“砰”一聲關上后，我的心才猛地往下沉。我終於知道了看着自己的丈夫每晚出門的感覺，那是一種鈍痛，充斥在胸腔里，像浸滿污水的棉，難受極了。
走到落地玻璃前，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天幕的烏黑像我的心一樣沉重。這時，恐怖的事情再次出現了！我看見了一個人頭出現在落地玻璃窗外，它飄飄忽忽的，像是從空氣中無端端地生出來的！是一凡的奶奶！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額頭的皺紋像一塊乾癟骯髒的抹布！我“啊”地一聲倒在地上，下意識地蜷成一團，閉着眼睛遲遲不敢睜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右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尖叫一聲后，才聽見一凡稚嫩的童音：“阿姨你怎麼啦？”他的詢問把我這段時間所有的積鬱都釋放了出來，我抱着他失聲痛哭。
一凡還小，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只是愣愣地，許久沒有動。
4
一凡穿着新裝得意地站在我面前時，我的心開始發涼。建幗是不會給他買新衣服的，這套新裝一定是另一個女人為一凡買的，她代替了我當年的位置。
一凡見我表情陰鬱，奇怪地問：“阿姨，你怎麼啦？我的衣服不好看么？”我從唇角露出一絲微笑，幫他整整衣領：“是誰給你買的衣服？”他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搖搖頭說：“阿姨我不能說的，我答應過別人不能說的。”
我看着他為難的表情覺得很好笑，說實在的，一凡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兒子，可我真的愛他。他可愛，聰慧，不乏同情心，每次上街，見到乞丐都會叫我把零錢給他，他親自放進乞丐眼前的盆子里。
我笑着說：“一凡，沒關係，你答應過別人不說就不說，你很講信用，你真棒！”一凡被我表揚得有些得意，眉頭一翹：“當然哦，阿姨教過我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最近的恐怖事件和一凡身上的新衣，都讓我心存忐忑。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夜，被一種異樣的聲音驚醒，聲音很小，卻像石頭摩擦木板，沉厚的，卻聽得胸口發悶。模糊中睜開眼睛一看，一下就被嚇醒：在慘白的月光下，蚊帳的頂端出現了一張臉的形狀！蚊帳的質感看起來白慘慘的，像一個石膏雕像，可是，比石膏雕像更柔軟，更詭異！而且，眉眼都像一個老人，是一凡的奶奶！我把自己窩在被窩裡瑟瑟發抖，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時，響起輕微的開門聲，燈亮了，建幗回來了。我像見到了救星，連忙從被窩裡竄起，也不敢再朝蚊帳上端看，就連滾帶爬地撲進了他的懷裡。建幗奇怪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我見到一凡的奶奶了，建幗的臉就拉下來：“你胡說什麼呢！一凡是小孩不懂事，你怎麼也跟着瘋？”我不說話，只是哭，淚水濕了他的肩。
他似乎有些心軟了，扳着我的肩，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我：“最近我老不在家，剩下你一個人陪一凡那臭小子，被他影響了吧？況且，我媽都死了好多年了，她生前你也沒見過，現在又怎麼會遇見她呢。”
建幗的話沒使我的心安定下來，但還是湧上了陣陣暖流。然而，我知道我見到的不是幻覺，幻覺不會接二連三，也不會對我死纏不放的。
5
事情的真相，是在我上夜班那天晚上揭曉的。那一天我上夜班，回來已是凌晨。
我知道這個時段不可能有人，想叫值夜班的保安陪我乘電梯，可是回到大廈樓下時，他已經趴在監視器前睡著了。無法，只好硬着頭皮去按電梯。電梯很老舊，下行時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我一邊跨進電梯一邊在心裡暗暗祈禱，快點快點，到26樓，最高的一層。
可是，現實就是這樣，你越是擔心的事情，它就越會發生。電梯在4樓停下了！
我的心一緊，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要進來，就死勁地按着關門鍵，可是，門還是開了。一剎那，我的心臟就要跳出來，因為我看見一凡牽着一個老人的手站在電梯門口！那個老人穿着黑色的粗布新式唐裝，低着頭，看不清她的臉，一凡則驚喜地指着我叫：“阿姨阿姨，奶奶回來了，她要回家！”
在一凡的聲音還沒完全消失的時候，電梯門終於關上了。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沒來得及去想一凡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牽着一個老人的手出現在4樓的電梯門口，也沒去想一凡會不會有危險。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指示樓層的小燈一層一層地漸變，在14樓的時候再次停住了，這次，我還沒來得及把僵硬的手指伸向那個關門鍵，電梯已經停住了！電梯門打開，依然是一凡！他牽着那個老人的手，他用手指着我喊：“阿姨阿姨，奶奶回來了，她要回家！”
我“啊”地一聲癱倒在地毯上。電梯繼續徐徐上行，然後，在24樓門打開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帶着哭腔的稚嫩的叫喊：“別再嚇阿姨了吧！阿姨很可憐……”然後，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凡和三個身影走過來，他們站在我的身旁，還夾雜着一聲輕微的嘆息。
終於，我眼前一黑……
6
我帶着空洞的眼神第一次到墓園看我的婆婆，確切地說，是第一次敢來看我的婆婆。以前每到清明我總是推脫有事不願陪建幗去的。那是一個紋着青瓷小花的陶缸，裡面是一扌不一扌不的骨灰。
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和婆婆第一次見面，她上來扯我的頭髮，她說我是狐狸精，破壞了他兒子的幸福。我沒有反抗，一直沒有，是她自己心臟病發，忽然捂着胸口說疼，她透不過氣，她摔倒在地。雨花盛開在她的身上，臉上。我很驚慌，也很憤恨，於是，我轉身離開。
最後，她因救治不及時，死了。
然後，我和建幗結婚，他的前妻移居美國。沒想到現在他的前妻回來了，找到了一凡和建幗。一凡那套新衣就是她買的。她懷疑一凡奶奶的死是我害的，因為當年是她叫婆婆來找的我。建幗聽了她的話，雖然很不願意相信，但也答應和她一起實施了這場陰謀，讓我自己承認。而可憐的一凡，竟成了這場陰謀的一顆棋子。一凡說見到奶奶，全是他們教他說的謊言。
建幗偷偷地裝了一台小分機，藏在電話櫃裡面，然後叫老人打來電話。就算我把電話線拔掉，那台分機還是會響！當然，老人後來還擔當了電梯門口的一凡“奶奶”的角色。那個“人頭”，是用動物皮毛包裹的氣球，上面畫了婆婆的畫像，建幗在夜色中從頂樓用繩子把它掉下來，垂在落地玻璃窗外面；而蚊帳上的那個人形，是中空的石膏像，是建幗買來嚇唬我的，他先悄悄進房，根本沒開燈，把那個石膏像放在蚊帳外面后，才故意弄出聲響把我驚醒，我被嚇得縮進被窩裡后，他就悄悄地把石膏像藏好，然後故意把門開一次，並開了燈。
至於電梯，是建幗買通報安，叫他先裝睡，然後把電梯的程序改了。雖然樓層指示燈在變，但電梯一直停着沒動，無論到第幾層開，我都會見到一凡和老人。
知道真相的我不知道該喜還是悲。當年，已婚的建幗和我一見鍾情，毅然決然和前妻離婚娶了我。這次，我以為他也是像以前一樣，遇上新歡，想拋棄我這個糟糠之妻，晚回只是情感破裂的先兆。原來不是的，他在情感上並沒有背叛我，他只是想找到母親死亡的真相而已。
而真相，那麼灼人，雖然我和建幗依然愛着對方，但從此以後，我們一家三口還能在一起親密無間地生活嗎？
誰都知道答案。
因為，愛情不是無上的，它不能作為我當年埋沒良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