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明白事兒起,呂冠金就有一個想法,一定要弄清父親呂岸的死因真相,隨着年齡的增大,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甚至讓他吃不香睡不寧。
其實父親呂岸曾經是呂冠金的驕傲。父親生於抗戰時期,在他還沒有來到人世時,爺爺便死在了日本人的槍下,奶奶含辛茹苦把父親拉扯大又送他參加了部隊。父親呂岸在部隊上成長得很快,兩次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成為一名人民英雄,當時廣播報紙上到處都是父親的英雄事迹和大幅照片,父親也升為營長。可就在父親的前途一片光明之際,一天,一個名叫劉阿根的男人敲開了父親的家門。也不知道劉阿根究竟和父親說了些什麼,最後父親竟然掏出槍來,一槍打死了劉阿根,然後自己吞彈自殺。人民英雄殺人後又自殺,當時引起了喧然大波,部隊和地方都認真查了下來。當時只有奶奶在家,可奶奶只說是呂岸和劉阿根都喝多了,酒後失控,害人害己,再問下去就一言不發。而劉阿根的有關情況則幾乎為零,甚至找不出他到底從哪個地方來的,調查組調查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沒弄出個結果來,最後定為依據呂岸殺人的實際情況,把他開除了軍籍,人民英雄死後便成了萬人唾罵的殺人犯,這也成了壓在呂冠金心頭的一塊難以搬走的大石頭。父親槍殺劉阿根的當天,母親帶着八個月的身孕正好有事兒外出,等她回來時,父親已撒手人寰。一個月後,呂冠金出生,可悲傷過度的母親卻在他出生半年後也離開了人世。奶奶便成了呂冠金唯一的依靠,她又像當年照顧兒子一樣,含辛茹苦照顧起了孫子,直到他上了大學。
可上了大學后,呂冠金越來越覺得父親的死絕對另有原因,因為他知道父親對酒精過敏,向來滴酒不沾,怎麼可能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喝酒呢?再有,儘管奶奶一直迴避父親的死因,可從她零零碎碎的言語中,呂冠金感覺到奶奶在刻意隱瞞着什麼,他更加堅定了要弄清真相的決心。再加上幾個好朋友一直攛掇,提醒他如果弄清真相最好能給呂岸平反,那他呂冠金的命運就會是另一層次。呂冠金接連想了六天七夜,最後下定決心:要親自弄清父親殺人和自殺的真相。
要弄清父親死亡的真相,必須要找知情人,而奶奶是當時的唯一知情者,呂冠金直接敲開奶奶的房門。
聽完孫子說明來意,奶奶愣住了,老半天,她長長嘆了口氣:“冠金呀,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當時也有結論,你還提它幹啥?你怕奶奶這些年受的折磨還不夠嗎?”
“奶奶,種種情況表明,當時的結論不正確或者說沒有真正找出原因。我爸從英雄一下子變成了殺人犯,我媽悲傷過度,他們全撒手去了,不弄清真相,對得起他們嗎?如果他們真有靈魂的話,又有誰能理解他們所承受的折磨?還有我,誰知道我承受了多少!奶奶,你告訴我爸自殺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奶奶搖着頭:“奶奶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肯定知道內情,奶奶,你一定要告訴我!這麼些年了,你究竟在瞞什麼?!”
“冠金,既然你知道奶奶在瞞,那為啥還要問呀?”奶奶滿眼含淚,“你把人家拼死拼活想瞞的東西揭開,你知道別人的痛苦嗎?再說,你真的看到了瞞的東西,萬一你受不了呢?”
“不,我受得了,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否則這對我爸尤其是對我媽和我太不公平了!”呂冠金看着奶奶還是一副寧死不說的樣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奶奶,如果你不告訴我真相,我只有自殺!”
“別!”奶奶一下子抓緊了他,“冠金,你千萬別!你爸你媽都沒了,奶奶之所以活着就是為了你呀!你……那奶奶就把真相告訴你……可你一定要……”奶奶說到這兒,身子一軟,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奶奶!奶奶!”呂冠金驚叫着,急忙抱起奶奶,發瘋般沖向了醫院。
經過緊急搶救,奶奶脫離了危險。雖然奶奶已沒有生命之虞,可她卻已說不出話來。唯一知情人如今真的成了無言人,呂冠金死的心都有。奶奶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又過了幾天,她能動時,便把呂冠金叫到跟前,抖着手遞給了他一張紙條。呂冠金接過紙條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一個地址和一個人名,不由愣住了:“奶奶,你讓我去找這個人?你的意思是這個人知道真相?”
奶奶眼裡噙着淚,點了點頭。
呂冠金喜出望外:“可是奶奶,我現在不能去呀,我要照顧你。”
奶奶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叫呂冠金放心地去。
呂冠金見奶奶支持自己去的心思已定,又見奶奶的確已經能照顧自己,便把家裡的事情安排了一下,又託付幾個朋友代為照顧一下奶奶,便懷着激動而又緊張地心情離開家,踏上弄清真相的旅程。
按照紙條上的地址,呂冠金乘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又乘坐公共汽車,乘船,步行,翻山越嶺,最後來到了一處極為偏遠的深山,找到那個寨子,他進村尋找紙條上寫的劉阿婆。
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寨里的人告訴他,劉阿婆早在20多年前就從寨子里搬走了,具體去了哪兒,沒人知道,這些年她也從來沒有回來過,在寨里人的心裡:劉阿婆早已經死了。
又一個知情人下落不明,看來父親的死真的難以真相大白了。呂冠金拖着灌鉛一樣的雙腿挪出寨子,越想越難過,跪在路邊,放聲痛哭起來。正哭着,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詢問他為什麼傷心。呂冠金把來意和經過說了一遍。老人仔仔細細打量了他半天:“這件事兒二十幾年前在我們這兒反響很大,大家是從報紙上知道你父親槍殺劉阿根的,知道部隊沒有掌握劉阿根的有關情況,寨子里就要向上報告。可當天晚上,劉阿婆把我們叫到一起,跪在地上求我們一定不要上報,她也決不追究你父親殺人的責任。由於劉阿根一向遊手好閒,人人討厭,再加上劉阿婆德高望重,人人敬重,所以大家就答應了她。可第二天,劉阿婆就搬走了,沒人知道下落。不過,前些日子我採藥採到了百裡外的那片山,在一個山窪里看到了一間草房,那個人好像就是劉阿婆。”
呂冠金渾身一抖,一把拉住老人,懇求老人帶他去找劉阿婆。老人無奈,只好和他一起上路。
翻山越嶺,等於月上中天的時候,兩個人終於來到那片山窪里,找到了那間草房。敲開門,一個白花蒼蒼的老太太驚疑地站了起來,正是劉阿婆。
劉阿婆也認出了老人,兩個人落淚唏噓半天,老人才把呂冠金介紹給了劉阿婆。呂冠金急忙上前,再一次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求老人向他道出真相。
劉阿婆上上下下打量着呂冠金:“你為什麼還要追問呀?這麼些年了,我離開寨子,就是為了守着那個秘密,你別問了。”
呂冠金急忙從包里取出臨行時奶奶給他的那個小包,雙手遞了過去。
劉阿婆打開小包,渾身一抖,眼淚淌了下來:“誰給你的?”
“我奶奶。”
“你奶奶?我明白了,是她同意你來找我問我的?”劉阿婆見呂冠金點頭承認,長嘆一聲,“既然這樣,那我就全告訴你!……”
那還是六十幾年前,抗日的烽火燃遍了全國,劉阿婆還是一個大姑娘,父母全死在了日本人的槍下,為逃避日本人的掃蕩和殘害,她一個人住在了山洞裡。那年,有兩個陌生人昏倒在她的洞口,正是呂冠金的奶奶和爺爺。劉阿婆把兩個人救到洞里,奶奶很快醒了,可爺爺身負重傷,即使劉阿婆為她采草藥醫治,一個多月後他還是離開了人世。當時奶奶想自殺,在劉阿婆的勸說下她才決定活下去為爺爺報仇。又過了半個多月後,奶奶下山去了解放區,後來生下了爸爸。抗戰勝利后,劉阿婆下了山,嫁了人,後來丈夫死了,她一個人帶著兒子劉阿根離開家鄉,搬到了這裡。本來劉阿婆早把她救過呂冠金爺爺奶奶的事兒忘到了腦後,可後來在廣播里聽到呂岸的英雄事迹,在報紙上又看到了他的事迹照片以及奶奶的照片,她這才想起當年的事兒,便無意中提了起來。誰知劉阿根聽到后一個勁兒地追問,劉阿婆只好告訴了他,可她做夢都沒想到劉阿根竟然去了城裡找呂岸。劉阿婆真的覺得自己對不起呂家,她恨不能一口吞了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所以當她得知兒子被呂岸槍殺而呂岸又自殺了,覺得那就是天意,便離開了寨子,想永遠不提這件事情……
劉阿婆說完,取出一個小包袱,抖着手打開,從裡面取出了一個東西遞給了呂冠金。
“國民黨軍官證?是我奶奶的?”呂冠金驚叫了起來。
“對,當時你奶奶和你爺爺都是國軍軍官,她們化裝是要通過敵占區去大後方,結果被幾個日本兵發現了,你爺爺受了重傷。你爺爺死後,你奶奶說她不可能再回國軍了,所以就把她和你爺爺的軍官證留給了我。那年我只說你爺爺留的軍官證,那個該死的阿根就拿着它去找你父親了,就是你剛才給我的那個小包里包的東西,你奶奶的這個我一直沒有說,現在一起給你。”
呂冠金皺起了眉頭:“這麼說劉阿根是用我爺爺奶奶曾經是國軍軍官這個秘密去威脅我爸讓我爸打死了?我爸也沒必要殺他呀!”
“不是,他是用你爸的身世!”
“身世?我爸不是我爺爺的遺腹子嗎?他威脅什麼?”
“不是,當年你爺爺和你奶奶準備到後方再成親,他們並不是夫妻。可那次他們被日本兵發現后,你爺爺受傷昏過去了,你奶奶……被那幫畜生輪姦了……你爺爺醒來后打死了那幾個畜生,他們一塊兒逃到了我的洞前……其實你父親是日本人的後代,這也是當時你奶奶為什麼要自殺以及你父親為什麼要殺阿根然後又自殺的真正原因!”
“我爸爸是日本人的後代?”彷彿晴天霹靂,呂冠金呆住了,他喃喃地自語着,“劉阿根用這個威脅我爸,我爸為了守住這個秘密殺了他,這些年奶奶什麼也不說也是為了守住這個秘密!”
“當年我沒想到阿根會去威脅你們家,他死了是活該,打那時起我就發誓要守住這個秘密,所以我到了這兒,今天我也本不該說的……”劉阿婆看了看那個老人,“咱是人,有些事兒咱要守一輩子也不能說呀!”
老人含着淚點了點頭:“孩子,不是我說你,既然是大家都在瞞着,你為啥又非要弄明白呢?!”
呂冠金呆坐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幾天後,呂冠金回到家,奶奶聽說劉阿婆還活着,便和他一起返回來,想感謝劉阿婆,可當他們到了那才知道,劉阿婆在呂冠金走後的第二天就去世了。回到家后,奶奶整天呆坐在屋裡,沒到一個月,也離開了人間。
沒了親人,有父親生前的許多戰友們照顧,呂冠金的生活和學業都一切無憂,可是,呂冠金卻怎麼也找不到原來的開心和歡笑,他常常像奶奶一樣呆坐在那裡,不聲不響,只是獃獃地發愣。因為他切切實實地知道,他有了隱私,而這個隱私又恰恰是他心頭那不想讓人發現而又永遠難以癒合的疤……
(責編: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