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的女人
秦香久算是這個棚戶區較早搬走的一戶。
其時,搬遷熱潮正洶湧澎湃地向青山區最古老的棚戶區捲來。大家按捺着興奮,油滑地互傳口風:除非政策放寬些,不然團結一致,抱緊一團,抗爭到底!他們說的政策放寬是指將來還建的房屋像過去的福利房一樣,每家出個三兩萬就可以住進去的那種。然而怎麼可能呢?上面也許早就料到這些人很油滑,所以派來的動員拆遷工作組那是個頂個能說會道,他們會給你講事實,擺道理,一句一個:你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沒有上面的好政策,你們住房也許永遠得不到改善。外面商品房是什麼價?上面給你們的是什麼價?嗯?啊?
外面的房價,大家心裡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武漢這兩年的房價瘋漲,像他們這樣的普通工人,全家不吃不喝,至少要二十幾年才能買得了。大家開始改換了站姿,先前伸長的脖子,也縮回了不少。
工作組繼續鬥志昂揚,他們知道什麼叫趁熱打鐵。他們說起話來,是沒有逗句的——上面也體恤了老百姓的難處,不是給你們一個最低保底面積嗎?大家還想怎麼樣呢?不要獅子大開口。而且,他們中的一個指着掛在大街小巷的橫條幅說,誰早搬,誰得利,誰觀望,誰吃虧。嗯?啊?
這樣的談話每天要上演多少次,我是數不清的。你想啊,偌大的工人村,住了多少一冶和武鋼的貧窮工人。一時間,大家都希望在與他們的溝通中得到點實惠。所以這樣千篇一律的談話常常使工作組變得不耐煩,碰上無理取鬧的,他們會有些來火。手不自覺地在空中揮着,臉紅脖子粗的,唾沫星子也會趁機溜出來。
因為搬遷,那段日子,失眠,煩躁,開心,成了工人村人的職業。大家都變得無所事事,又萬分焦慮。從早到晚,扎堆討論賠償的事。然後回到家裡,反覆地預算自家能獲得多少賠償。
我也靜不下心來。先前還硬撐着坐在電腦前寫寫稿子,到了後來,乾脆遠遠地站在那些圈子旁,看熱鬧。幾次秦香久提着打來的開水瓶,在我身邊停下,推搡着我,過去呀,你過去跟那些工作組說說,說說我們工人村人的苦處。你會寫文章,口才好。我有點不好意思了,驕矜地說,哪兒呀,我又不懂,還不如你們呢。秦香久便失望地走了,嘴裡還咕嘟着,要是有個會說話的人就好了。
就是我能說上話,能駁倒工作組,我也不願去說,我覺得沒有理由。這次搬遷對我來說,算是人生中一種幸事。何況它還給我三十平米的保底面積,一分不要,你說我還有理由跟人家談么?我只等趙明城出差回來搬家。他不回來,我一個人怕應付不來。
就在我們抱緊一團的街坊有些迷茫的時候,後面有一家,突然就簽了約,搬走了。我說突然,就是他剛簽了約,就叫了搬家公司,剛搬走,不到一個小時,就有拆除房屋的爬到他房子上開拆了。三點一線,非常利落。我的街坊們都出來看,男的抱着胳膊,一隻腿支着地面,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女的眯縫着眼睛滿臉狐疑。但心裡都不太舒坦,像他們中出了一個漢奸。也有自認為與他家關係不錯的,跑過去問,賠償多少。一家老少躲閃着,回答各有不一。問的人跑回來往人群中一站,失落不滿地說,他還不說實話,白TM街坊一回了。
他說的確是事實。接下來又走了三四家,每家走時,都變得陌生起來,躲閃着,曖昧着。臉上還不忘掛着吃了虧受了委屈的樣子。嘴裡重複着,沒辦法,沒辦法,早搬晚搬,總得搬。
三月初的天氣,傍晚有些熱,大家又在空地扎堆。有人感嘆,不知道狗日拆遷辦給了他們什麼葯吃,硬是不說,平時關係不錯,也不說。到時候,我簽約時,我一定跟你們說。秦香久站在人堆里呵呵笑着許諾。大家紛紛說,到時,我也不瞞你們。有風吹來,氣氛變得很溫馨,因為搬遷,大家彷彿變得親近起來。在沒有拆遷組的人來時,秦香久說話大家很愛聽。也許是因為她在居委會做過點事情吧。
但據劉少芬說,不是那回事。
劉少芬說,我們兩家共一面牆,這麼多年鄰居,我還不了解她?說著,她的眼睛就憑白地白了一眼,以示對秦香久的輕蔑。我讓她的表情弄得有些懵,說實話,我與秦香久並不熟悉,屬於見面打聲招呼那類。但她給我印象並不壞。敦厚,溫和,勤儉,這些東西她都寫在她的臉上。都二十一世紀了,她還總是套着老式的衣裳走來走去,我常看見她早晨在我門口送她讀初中的女兒上學,她聲音凝重,又浸滿了關切之情,她說,寶啊,路上小心哦,寶啊,路上小心。一直到看不見女兒的影子,她的嘴唇還在動。回頭看見我就會微微扯一下嘴角:唉,路上車多。
說不上秦香久與她老公是一冶哪個單位的下崗職工,他們的日子一直過得很艱辛。他老公老實得有些木訥,一口永遠洗不白的牙齒,人又胖,秦香久不喜歡他。他們走路總是一前一後,秦香久滿臉厭煩儘力走得快些,她老公滿臉卑微地跟着,有時候秦香久還回頭瞪他。可他不生氣,面帶着笑,靦着發福的肚子,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後來,秦香久大概費了些口舌,把居委會開的麻將室給包了下來。夫妻倆便每天泡在裡面,從早到晚,不間歇。秦香久管賬,招攬生意,他老公就不停地燒茶送水,秦香久臉上漸漸有了紅潤,但只維持了不到一年,麻將室就轉手給了別人。這其中的由來,我自然無從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再次看見秦香久是兩個月後,她在居委會又找了份事做。每天早晚提着一隻破舊的水桶,手裡拿着一隻鐵刷子,每家每戶地清洗牛皮癬廣告。有一次,她咚咚地跑下來清洗我家牆面上的廣告紙。我從房間里走出來,看見她臉通紅,汗涔涔的,額前的碎發散落下來,遮了她大半個臉。她長得挺豐滿的,有一張永遠也不老的臉,渾身上下都透着那股子敦厚,讓你有一種親近的感覺。那天,我一改孤傲的性情,討好地說,呦,很久沒看見你啦。她沒有表情地回頭看了我一眼,用刷子蘸了下水,狠勁地蹭了一下牆面,廣告紙也沒蹭乾淨,斑駁不堪,然後,她“咚咚”地就走了,彷彿地面也“咚咚”地共振着。
我吐了一口氣,訕訕地咕嘟,我沒說錯什麼啊?
劉少芬聽完就笑了。她說,你還作家呢?看問題不透徹,不準,不狠。
怎麼回事?我說。
你看她那胸,那屁股多豐滿,多大啊,就是那惹了禍。我笑起來,那能惹多大的禍呢,誰不知道工人村窮,住着一群吃低保的,沒有志向、沒有追求、沒有激情的人。她再豐乳肥臀能掀起多大的浪啊?何況秦香久外表看起來總有那麼點不利落,想成為風流一族,還差點什麼。
那些風流事
但劉少芬說,你錯了。她很適合低消費市場。人家那點不利落,在男人眼裡,也許是一種慵懶的風情,這點不是誰都可以擁有的。她最近又和居委會主任走得挺近的,主任竟然在百忙中幫她提開水瓶。
這我倒見過幾次,但總不能說,只要靠近秦香久就是與她有不正當的關係吧?也許主任體恤民情,遇上她,順手幫個忙呢?我這話把劉少芬氣笑了。她說,你咋那麼單純啊。
我把眼鏡向上擎了擎,驀然感覺,劉少芬眼力真的是很狠。如果我們倆的職業倒換個個,她一定比我做得好,你看,她的洞察人物的性格及分析世態的能力,比我就是強。
據劉少芬說,秦香久的麻將室里整日匯聚一些無所事事之徒,他們吃着低保,打着小牌。過着既自卑又自滿的日子。秦香久每日朝夕地在他們桌子旁邊轉,有時人手不夠,她還要湊個份。在男人曖昧的目光中,她學會撒嬌與賣弄風情。這不相當於她每日提着乳房在他們身邊轉?她生意越來越好,漸漸周邊就生出許多麻將室,一時間,麻將室的室內條件,也爭相改善。秦香久可是沒什麼資本投資的,自然敵不過對手。她許是投資了風情,生意終於能撐下去。劉少芬說,我家電話到了晚上,就成了她的熱線電話,都是一些男人要我傳她的。你說,我多噁心啊我。我低下了頭,感覺心裡有些難過,就好像內心有一件很好的東西被人家弄壞了一樣。
秦香久白天一副老實本分的樣子,到了晚上,濃妝艷抹,常常到了天亮才回來,她和她老公越來越像搭夥過日子一樣。所不同的是,他如今什麼都不敢說,還要遭受她的訓斥,她逢人就說他傻。漸漸地,她老公就不說話了,加上自卑,加上本來的木訥,街坊也懶得理他。他成了大家眼裡的“傻子”。照說秦香久這樣過下去,也是不錯的。她成了大眾的妻子,日子豐衣足食,管什麼良心與道德。
有一回,秦香久湊份。一直被她遺忘在麻將室角落裡的啞巴周大同,在桌子底下將腳搭在秦香久的大腿上,秦香久用一隻手狠狠地擰了一把。啞巴強忍着,一聲不敢出。秦香久在男人堆里混了那麼久,她變得心高氣傲。她覺得,讓啞巴動她的心思,有些噁心。但她轉念一想,啞巴不是更好。不是有一句話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么。於是,那個晚上,他們在外面開了房。前後有三四次吧,她在啞巴身上揩了不少的油,可憐的啞巴,不經意把他們的愉情當成了愛情。再次約秦香久時,秦香久因為還有別的約會,漸漸疏忽了他,當他感覺被秦香久耍了,就變得氣惱起來了。他在一張紙上,把他們的關係寫得詳詳儘儘,包括每一次秦香久向他索要的財物,然後在麻將室里公開。
據說,秦香久那天早上一進麻將室,所有的人都沖她笑。這種公開的笑,證明她的那些男人沒有一個把她當真,不過把她當成排遣寂寞與慾望的對象而已。曾經的甜言蜜語,都成了那幾個臭銅錢的附屬品,他們之間永遠是一場交易。秦香久滿面通紅,還想辯解,可是還沒張嘴,腳就不聽使喚了,她幾乎是跑出房間的,其間還差點摔了一個跟頭。可是啞巴不同意她跑,啞巴在後面“哇哇“地叫,一定要個說法。於是,一個前面跑,一個後面追,鍥而不捨。秦香久老公的那張臉,彷彿一下子就老了許多。他踢碎了兩個開水瓶,嘴裡反覆地罵,真是不要臉,真是不要臉。老婆給自己公開地戴這頂綠帽子,他實在是吃不消。
她老公在單位里的那幾年,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混,一點手藝都沒學會。電焊會一點,不精,稍厚一點的鐵,焊不住。懂一點電,臨到了工地現場,望着經緯密布的線路,他就糊塗了。所以,他下崗就待在家裡吃白飯,屢次應聘,屢次失敗。
秦香久找了很要好的朋友,才平息了啞巴事件,大概還退還了啞巴一些錢。這件事後,她就退出麻將室,跑到她姐姐家躲了兩個月。聽說啞巴揚言要打她,啞巴倔起來,九頭牛都奈何不了,秦香久是被嚇住了。
秦香久回來后,變得內斂低調起來,與街坊輕易不說話,每日提着破水桶,每戶每棟地清洗廣告。所以我那時對她說的那句話,在她心裡也許就成了一種嘲諷。
我換了個姿勢,說,能改過就好。劉少芬從嘴裡擠出一句輕薄的話,切!那好得了,破戒易,守戒難。然後起身,高跟鞋嘎嗒嘎嗒直響。
精打細算
劉少芬是這個棚戶區的外來戶。像她這樣的外來戶,我想在工人村實在是太多了。窮人想在一個城市落腳,那麼工人村這種簡易房的確是他們最好的去處。
所以這地方人雜,可謂五花八門,各色人都有,他們在這裡為了生存而生活。因為是外來的,習慣又不好,是不負責任的一族。所以這裡的治安與社區環境就壞了,垃圾多,小偷多,吸毒多,賣淫嫖娼多。那些吸毒的常常會東倒西歪地站在毒販家門口,趴在門縫進行交易。有錢的倒洒脫些,沒錢的,低聲下氣,像只喪家犬哀求着,討價還價。因為注射過量,死在公廁的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劉少芬在我面前期期艾艾地訴說她的種種不順。情急之中,我說,那你就回到老家吧,至少找起工作來,不用四處借身份證,生活也不會這樣難。她馬上很敏感很排斥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已經預備買房了。她說的“我們”指的是她與她老公。那時雖然他們已經離婚,但是,當我聽到她說“我們”,我心裡倒平靜許多。她又補充說,不然,這裡馬上要搬遷,我去哪兒呀。我點頭,很輕鬆地說,這樣是很不錯。
我在家裡寫稿子,有三四年了。給我周圍的人最直截的影響就是我是這裡的另類。他們既崇拜我,又渺視我。但也有一部分人把我這個職業當成了心理醫生或者職業導師。劉少芬就是其中的一個。
趙明城還沒有回來。走時說是一個星期左右,可是,現在算來,他走了有三個星期也不止。弄得拆遷辦那些人以為我跟他們說謊。他們每天早晚兩次從我門口走。這個時間,正好是我早上洗衣服,晚上做飯的時間,逃都逃不過。他們看見我,取下嘴裡叼的煙,職業而又友好地說,你老公還沒回,我說,快了,他們就叮囑似的說,要抓緊,早拿號早選房。
有一次,我買菜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也是這樣對別人重複,我差點就笑出聲來,又覺得,他們實在是挺辛苦的。晚上,街坊們照例到健身器的空地上,進入了熱烈的討論與猜估。
據其中一位說,先走那兩家,一定是得到了什麼好處,你看他們多精啊,沒得到好處會走?大家思忖着點頭。那得到什麼好處了呢?那人偏着腦袋,巴嗒了幾下嘴,有意學着那家的孝感口音緩緩地說,你看啊,我問他家老大,賠償了多少,他稍想了一會兒說,四萬五;我又問他家老二,老二脫口說,四萬,我覺得奇怪,路上遇他家老頭,老頭抓了下頭皮說,將近四萬吧?所以我斷定,他家一定跑不了四萬,四萬也算得挺高啊。接着他把他家的正房面積與搭建的無證房面積都做了分析,覺得他家是得到了好處。大家哦了一聲,心裡算是有了數,有了藍本。
但後來,最先搬走那家又放出口風,說只算了兩萬多。精明的街坊馬上肯定,他們是得了好處,四萬是沒得跑的。理由是誰都不會把算得低的往高處說。傳出這樣的口風,不過是想迷惑他曾經的街坊。於是,有了這樣的比較底線,大家更加變得貪婪了,都不約而同地把自家的賠償提高了。
秦香久有一天神秘地問我,你想算多少走?我不好意思地笑說,給點我就走,我沒什麼面積。她馬上驚詫又氣惱地說,你傻了吧?旁邊的人也跟着說,你傻了吧,你屋裡那裝修,在工人村也算是豪華裝修了,沒個XX數,你掉得大了。某某沒裝都給了賠償了。大家對我表示嚴重的不滿。好像我要出賣他們似的。
我悻悻地走了,回家給趙明城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這事你不能參與,否則讓你辦砸了。這一晚上,我變得灰頭土臉,在房間里轉了一圈,看了看我的裝修,的確是不錯。按面積一算,心裡竟莫名地喜悅起來。最初聽說搬遷,我與趙明城高興地說,只要有這政策,我們就積極響應。他說,我倒找錢都干。可現在,他是怎麼改變想法的我不知道,但我,卻是真的希望多賠償點了。我開始變得精打細算,甚至有意提高賠償數額,還想着用這些錢如何裝修我未來的房間,或者用來旅遊,雲南大理,福建的武夷山……我的確需要到外面走走,心裡實在是悶。然後晚上,對他們說,他們都滿意地點頭,誇我進步有頭腦了。我從最初的臉紅到理直氣壯,躍躍欲試,甚至是氣忿:之前,工作組有一次進我房間看了一下,說,你裝修得這麼好,我們給你每平米三十的賠償費。當時我有些不好意思,裝修了是我消費了,還要他們賠償。現在,我簡直有一種被他們愚弄的感覺。
第二天,我甚至有意在那個時間出來洗衣服。那個時間,正是他們工作組來遊說我們的時間。我邊洗,邊措詞,責怪也有,安撫也有。最後我一再提醒自己,這次一定得讓他們知道我的底錢。然後讓他們去想吧。達不到目地,我就不走。想到這句話,我就悲壯起來了。
我抬頭望了望,他們沒來。我又陷入激昂措詞當中。如果他們說我獅子大開口,我將怎麼用最簡潔、最有力的一句話回拒他們呢?正絞盡腦汁,我看見一個人影從我的視線晃過去,抬頭一看,正是他們。他們站在那裡微笑着,也不說話。其中一個高個子,頂多三十的男生,用腳踢玩着腳邊的小石子,臉上帶着捕捉不定的笑。我倒窘了起來,彷彿剛才我的所思所想都被他們看在眼裡。一時有些慌亂,我就呵呵地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男生這才抬起頭望着我說,你老公真的走了不止一兩個星期了。我說,不是吧?哦,沒多久啊。他說,我記得清楚,從你上次說的那時到這時,已經二十多天了。旁邊那個老一點的男人接過去說,你可以讓你老公寫了委託書給你,我們談談,抓緊簽了算了,你看這地方有啥獃頭啊。他說著就把腦袋一晃,好像他的手,把這一帶劃了一圈似的。
我心裡暗喜,他把話終於轉移到“我要發言”上了。於是我說,你們上次和我談,一點誠意都沒有,我家裝修你也是看到了。說到此處,我就悠然停了下來,我不想說出“錢”字,這會讓我自尊心受到傷害。給他們留下點思考的餘地,可能更有效果些。他說,你裝修都這麼多年了,我總不能按你當初的狀態來算吧?它是有折舊費的。我張了幾下子嘴,也沒說出什麼。心想,這倒真是這麼個理。他又說,那你想算多少呢?他一說“算”,我就覺得我在錢的問題上討價還價,就又不好意思了。我訥訥地逗趣說,這、這你還得跟我老公談,我們家夫權至上。我感覺我的臉一片緋紅。我還沒說完,他們就笑起來,走時,那個老男人語重心長地說,你給你老公傳個話,讓他最好抓緊回,早搬早選房,嗯?
早搬早選房、賠償,是工人村這個時期的關健詞,我聽到了就想笑。我醞釀了一早上的台詞,最終沒派上用場。心裡有些訕訕的感覺。這時,秦香久雙手各提着空水瓶輕手輕腳地跑過來,就像怕驚擾了睡覺的孩子,小聲地說,你剛才怎樣跟他們說的?把你的底線透給他們沒有?
嗯,透了,我挺堅決地跟他們說了,我掃了她一眼說。
他們怎樣說?秦香久眼含期待地問,好像我家的事就是她家的事,弄得我有些不好交待。我說你們不給我那個數,我不搬呀,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抖。秦香久高興了,她終於調整了正常的站立姿態,說話的語氣也開朗起來。
她說,你要記住,先搬走不好。據別的地方搬遷的人說,他們根本不按什麼條款辦事,就開個你心中理想的總數。拆遷辦不給,就不走。到後來都達成了心愿。我驚訝地嘆道,啊?
啊什麼啊?秦香久昵嗔道。
那怎麼——怎麼好意思開口呢?我說。
你不好意思?他們可好意思。那本來就是你的錢,你少要了,就被他們這些狗日的給貪了。你知道國家撥了多少款?四十億!她把肥肥的四個指頭伸出來,在我眼前晃。
我被她弄得直眨巴眼,站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是聰明人,我就給你點到這,你自己去尋思。反正他們不給我八萬,我是不走的。說完,抬腿就走了,還有些生氣的樣子,彷彿狠了心地要從拆遷辦手裡討回屬於自己的錢。突然又不放心地回頭問我,你懂了沒有?我點頭,說,懂,明白的。可是,我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明白。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說她要八萬,我就感覺臉紅,甚至想問:你的資本在哪兒啊?
到了晚上,我一直沒有睡着覺。打開手機一看,十一點多了,就給趙明城打電話。他意外地告訴我,明天就回來,晚上到。我因為高興,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把秦香久白天對我說的話複述了一遍,說完還有些得意,彷彿自己在這方面挺有經驗的。趙明城驚訝地說,還有這樣算的?我說,你心裡該有數了吧,明白吧?趙明城沒說話,好像在想這個事。過了一會兒,他像下了決心地,又信心十足地說,我明天回來再說。我感覺自己終於把挑子送到了他的肩上,雖然我參不透,但他應該會參得透的吧。
如果說,沒打電話時,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放下電話,我就變得有了方向,還有些莫名的興奮,好像趙明城一回來,就能把事情按着秦香久那樣辦好。
秦香久八萬,我實際點,最多給我五萬,我就滿足了,我望着天花板想。有了這筆錢,我可以把新華書店那些青睞已久的書多搬些回來。我還可安心自由思考我的文學方向,文學領域。可以說,這個晚上,我一直興奮不已甚至有些感激秦香久,進而能理解她過去的生活。到了凌晨,我才恍惚入睡。
雜亂的搬遷
四月六日,趙明城終於在眾人的盼望中回來了。我弄了一大桌子菜,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隆重了點。我女兒伸出小指頭,一,二,三地數起來,然後高興地喊,六個菜,加一個湯,七個菜。我說,你快吃你的吧。趙明城嘴角里含着笑,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一搬遷,把工人村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瞅了他一眼,心想,可真是這麼回事。
但這一天之中,還發生一件事:秦香久簽約了。如此神速,讓大家有些措手不及。莫非達成了她的心愿?大家嫉妒地猜想。先前她決心要做一個半釘子戶的樣子,在大家腦子裡晃來晃去,不免有些被她拋棄的感覺。
據說秦香久被搬遷的事整日弄得心煩意亂。這天早上,拆遷組的動員她早簽約。她說她夫妻如何如何不容易,孩子馬上讀高中。拆遷組熱情地邀請她到拆遷辦公室詳談。她以為有鬆動的可能,於是這對夫妻就拿着相關手續,滿懷希望地去了。走到半路,秦香久遇上了她的老熟人,她打發她老公先去拆遷辦公室探個底。女人一見面,話就多了起來。秦香久把整個拆遷工作的運作過程到她如何如何打好的算盤,都一一地與熟人談了一遍。這才想起還與拆遷辦有約,匆匆忙忙往辦公室趕,剛到了大門口,就看見她老公四下里張望。看見她就高興地兩手一攤,說,辦完了,一切都辦完了,我們可以搬走了。秦香久急切地說,你說什麼?你是說你簽了約?嗯,簽了,兩萬八,她老公心滿意足地說。秦香久氣得眼淚就滾了出來,她狠狠地捶了她男人兩捶,罵道,你怎麼不去死啊,你怎麼不去死啊。誰讓你瞎簽的啊?然後,回到家,趴到床上就放聲哭起來,哭了整整一個上午,連飯都沒吃。她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多算些錢,房子就不會再讓她掏太多的錢了,孩子讀高中也沒負擔了。可是她所有的努力與心機,都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夭折在他男人手裡。
一切顯得措手不及!
街坊們半信半疑。秦香久說,那個傻子氣得我哭了一上午,眼睛都紅了。大家就看她的眼睛,見大家還不信,秦香久甚至當眾又滴了幾滴眼淚。大家這才稀稀疏疏地勸慰她,她老公在房間里忙着給家什打包。她氣惱地回頭呵斥,打什麼包?你那麼急着走!他放下手裡的活,像個孩子,垂着手,把頭扭向屋裡。秦香久對大家說,你們看他那個傻相。她老公囁嚅着,該算多少就多少,為什麼拼了命的跟人家爭呢?
秦香久於是又開始哭。她說,兩年後我看你拿什麼來買新房?然後氣得一跺腳說,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趙明城第二天很早就醒了,拿出一家之長的氣派,心事重重地洗完臉,剃完鬍子,然後兩手插進褲袋裡,在周圍逛了一圈,回來對我傳達,還早着呢?沒幾家搬走,再等等看。我下午還得到山西,領導催得急,辦完事,我一心來辦這事。這事是急不得的對不?他說完,望着我,希望徵得我的理解。
(未完待續)
棚戶區里的女人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