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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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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義山。她輕輕喚着他的名字,夜深了,還是早點歇息吧,明天就要啟程了。

  他握住她幫他披衣的玉指,轉過身看着她,蕊娘,我睡不着。想到明天就要去長安,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捨不得。

  她看着他,義山,不管你去多久,我都會等你回來。

  他抱着她,緊緊地,像是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里。

  蕊娘,等我。等我高中狀元那天,我會還你一個風風光光地婚禮。

  二

  已經三月了,柳蕊娘輕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已經兩年了,也不知道義山他過的好不好。

  柳丹看着自己妹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蕊娘,他不會回來了。那個窮小子怕是已經沉迷在溫柔鄉里,樂不思蜀了。當初就勸你不要嫁給那個窮書生,你不聽,看看,都已經兩年了,連封書信都沒有,心裡恐怕早就把你給忘了。

  大哥,義山他不會的,他不會的,不會的。她辯駁。

  希望他不會。柳丹生氣的甩門而去。

  義山,你說過的,你會回來,會給我一個風風光的婚禮。我知道你不會食言,我等你。

  一個月後。

  小姐小姐,丫鬟高興的跑了進來。

  你這丫頭,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冒冒失失。蕊娘輕聲呵斥着小丫頭。

  小姐,姑爺,姑爺他來信了。

  你。。說什麼。她有些不相信。

  小姐,我說,姑爺他來信了,少爺叫我趕緊拿過來給你呢,喏,你看。丫鬟把信遞給她。

  她接過信,有些迫不及待的拆開信。

  小姐,我猜,姑爺一定是做了大官,要接你去長安呢。這下好了,小姐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呀,小姐小姐,你怎麼了,小姐。快來人呀,小姐暈倒了。

  廂房外。

  “啪”柳丹將信摔在地上,好你個李義山,為了一個小小的官職,連自己的娘子都不要了,也不想想當初要不是蕊娘不嫌棄你是個窮困書生,你哪來的盤纏去考試。忘恩負義的畜生!去,把大夫給我請來。

  半晌,大夫來了。

  大夫,我妹妹怎麼樣了。

  哦,柳少爺,你請放心,柳小姐並無大礙,只是她長期積壓着抑鬱,再加上悲憤的刺激才會導致昏厥,好生休養會慢慢好起來的,切記不要再刺激她,不然病情會更加嚴重。這是藥方,要按照上面每日給小姐煎藥。老夫還有事,先告辭了。

  多謝大夫,小七,送大夫。

  蕊娘靜靜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像進去深秋的花朵,隨時都有凋零的危險,腦海里浮現着一行行錐心的字和一紙休書

  信上說,蕊娘,對不起,不要等我了,我要成親了,娶得是涇原節度使之女。

  信上說,蕊娘,對不起,為了仕途,我不得不這樣做。

  信上說,蕊娘,我愛你,忘了我。

  信上說,蕊娘,這一生,我終究還是負了你。

  義山,你當真不要我了嗎?一行清淚從她消瘦清秀的臉頰滑落,義山,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怪只怪我不是官家小姐,無法給你的前程帶來幫助。義山,就這樣吧,我們的緣分就到這裡吧。

  蕊娘緩緩睜開眼睛。看着大哥關切而欣喜的神情。

  是呢,義山,沒有了你,我還有很多要珍惜的。

  她吃力的的扯出一絲微笑,大哥,我餓了。

  好好,餓了好啊。小靈兒,快去給小姐弄點吃的。

  三

  四月陰雨綿綿,李義山依靠在窗前,手裡拿着的是看過了無數遍的蕊娘的信,無比熟悉的字體,整封信只有短短一句話,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無奈只是夢一場,李郎,珍重!

  又是個無眠的夜晚啊。他嘆了口氣,看着榻上熟睡的妻子,恍惚如夢,曾經,蕊娘何曾不是這般安然的睡顏,現在匆匆過去十餘載,如今的她,可安好?

  相公,夜晚風大,怎麼還不歇息。王氏起身問道。

  你醒了,嗯,就歇息了。

  是了,蕊娘總是輕輕喚他,義山,義山。而她,只會喚他,相公。

  他一直背對着她,看着他清瘦落寞的背影,王氏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明白他不是不愛她,只是沒那麼愛。她終究還是輸給了那個叫柳蕊娘的女子,那個在他落魄卻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扎了根的女子。

  像是聽到她的嘆息,他轉過身,晏媄,明日,我要隨鄭大人去廣西。

  嗯,什麼時候回來。

  短則幾個月,長則一年。

  我等你回來。

  我等你回來,多麼熟悉的一句話,當年蕊娘也說過要等他回來,可是她等到的卻是他的一封訣別信和一紙休書,還有那無盡的傷痛。

  這次的出行,其實他是有私心的,早些時候他聽弟弟羲叟說在湖南衡山見過柳丹,於是,他才會在鄭亞邀請他一起同行時想也不想的一口答應,因為去廣西必須經過湖南。

  四月中旬,他隨鄭亞一行人來到衡山,他四處打聽柳丹的下落,卻被告知柳丹帶着妹妹和妻子一起去了永州。

  堆積了十幾年的思念,化作一壺壺入喉。

  蕊娘,當真是我倆有緣無分嗎?為什麼,為什麼,你在怪我嗎,怪我違背諾言,還是,你再也不想見我了。我知道,你應該恨我,應該怪我,可是蕊娘,你可知道,我好想你,這十幾年,你連一次都不肯出現在我的夢裡,你當真恨我入骨嗎?他呢喃着,淚水早已濕透衣袖。

  義山,你這又是何苦呢。鄭亞扶起已經醉熏熏的李義山。

  鄭兄,你可曾體會過心愛的人變成陌路人的那種錐心的痛,就像萬箭穿心一樣,你可曾知道,我想了十幾年了,以為這次能夠找到她,我以為可以再見到那個我想了念了十幾年的人啊,可是,為什麼,老天爺要如此作弄我。

  就算你找到她又怎樣,你們的緣分已經盡了。要記得,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有家室的人,你難道想棄他們於不顧嗎?就算你可以,你認為蕊娘她會讓你這樣做嗎?義山,作為兄長,聽我一句勸,不要苦了蕊娘和晏媄弟妹,更苦了你自己。

  他緘默,是啊,就算見到有怎樣,且不說她會不會原諒自己,自己真的可以拋棄現在的妻兒去跟蕊娘遠走高飛嗎?就算他可以,依蕊娘的性子,她是絕對不會跟自己走的,相反還會勸自己回到他們身邊。

  早些歇着吧,明天我們就要趕路了。鄭亞離開他的房間,動作停留在關門的那一瞬間。

  義山啊義山,你怎知我不能體會你的心情呢,只是你可知有些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次日,清晨。

  你們讓我進去,我要找我們家姑爺。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被一群家僕攔在府門外。

  姑爺?什麼姑爺,我告訴你不要在這裡撒野,你可知道這是鄭亞大人的住處,再鬧,送你去官府。

  怎麼回事啊。鄭亞走過來。

  大人,這個小女子吵吵着說要找她家姑爺,咱們府上除了您和李大人,就沒了其他大人了,這小娘子分明是在鬧事,管家恭敬地回答,然後回頭對家僕說,去,把她送到官府。

  放開我,我才沒有鬧事,大人,求求你,讓我見見我家姑爺,我有話要對他說,再耽誤就來不及了。女子急的眼淚直流。

  慢着,放開她。鄭亞若有所思,命令家僕放開女子。

  女子掙脫着跪下,大人,求你,求你,讓我見見我家姑爺。

  鄭亞扶起女子,姑娘,你家小姐是不是姓柳叫蕊娘。

  你怎麼知道?

  我不僅知道你家小姐姓名,而且,我還知道,你家姑爺就是李義山李大人。

  是的,是的,大人,求你,求你帶我去見他,晚了姑爺就再也見不到我家小姐最後一面了。女子再也忍不住抽泣起來。

  你說什麼,小靈兒,什麼叫晚了見不到你家小姐最後一面,蕊娘她怎麼了。

  義山,你醒了。

  李義山顫顫巍巍地抓住小靈兒雙臂,她在哪裡,快帶我去見她,快!

  四

  柳府。

  你來幹什麼,是誰帶你來的,我不會讓你見她的。來人,把這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給我趕出去。柳丹怒氣沖沖地說道。

  少爺是我帶他來的,你要怎樣責罰我都好,我求求你,讓他去見見小姐吧。這是小姐一直以來最大的心愿啊。少爺,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啊。

  大哥,求你讓我見見蕊娘吧。

  大哥?誰是你大哥,從當初你拋棄我妹妹那一刻開始,你就不配叫我大哥了。想見她,當初你是怎麼對待她的。當你在溫柔鄉快活時,她卻在痴痴地等你,好不容易等到你的消息了,卻是告訴她你要成親了。現在,你有什麼資格見她,以什麼身份見她。

  大哥,讓他進來吧。房內傳來蕊娘蒼白的聲音。

  他走進廂房,看着床榻上消瘦的人,呼吸聲若有若無。他放輕腳步,彷彿一用力,她就會消失不見。

  蕊娘,我回來了。他走到她的床榻前,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

  義山,你回來了。你怎麼才回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吃力地睜開雙眼,笑着說,眼淚滑過臉頰。

  對不起,蕊娘,害你等了這麼久,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我記得,我說過,我會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義山,原來你都還記得,我以為,你都忘了。只是,現在的我,已經累了,走不動了。

  蕊娘,你歇息會,等你睡醒后,要做我最美麗地新娘。

  什麼,你要跟蕊娘成親?柳丹吃驚的看着他,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

  李義山跪下,我知道,我欠蕊娘很多,也不可原諒。但是,我只想給她個風風光光的婚禮,來完成此生我對她承諾。

  鄭亞喝了口茶,說道,義山,你真的要這樣做?弟妹那裡你該如何解決。

  這一生,我欠蕊娘太多太多。這次,無論如何,我都要這樣做。他俯首叩頭,求大哥成全。

  求柳公子成全。一聲清麗的聲音響起。

  眾人抬頭,卻見王氏站在門口。

  晏媄?他驚訝的看着王氏,你怎麼來了。

  是我告訴弟妹的,鄭亞啜了口茶,道,弟妹你來了。

  王氏朝鄭亞和柳丹行了個禮,繼續說道,請柳公子成全我家夫君。這一切不怪他。當年只因小婦人貪戀他的才華,硬要家父逼着他和我成親,所以才讓他愧對令妹。我才是罪人。王氏說完便也跪下來。

  他看着跪在自己旁邊的王氏,心裡涌動着感動和溫暖。

  柳丹沉思了一會,好,李義山,我就再信你一次。

  小靈兒,這些是什麼。柳蕊娘看着眼前鮮紅的衣裳,嫁衣?

  是的,小姐,這是你的嫁衣。

  我的嫁衣?她疑惑。

  這是姑爺給你準備的嫁衣,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小姐,我扶你起來,該梳妝了,錯過了吉時不吉利。

  小靈兒,你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說義山會嫌棄我嗎?

  不會,小姐還是那麼好看。

  她穿着鮮紅的嫁衣,妝容精緻,轉着圈圈,眉眼俱笑。

  小靈兒偷偷地哭了。

  廂房的門在這時被叩響。小靈兒擦了擦眼淚,起身開門。

  你來做什麼,我家小姐不想見你。小靈兒尖着嗓子氣憤的說道。

  蕊娘聽到外面的聲響,往門外看去。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妝容雖不華麗,但卻氣質如蘭。當下就知道她應該就是王氏。

  小靈兒,不得無禮。快讓李夫人進來。

  王氏聽到“李夫人”三個字,心裡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夫君會對這樣的一個女子念念不忘。

  蕊娘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相迎。

  王氏連忙扶起她,說道,姐姐,你身子不好,還是不要動的好。

  蕊娘卻有些驚訝的聽着她見自己姐姐。

  王氏開口道,我叫你姐姐,是因為在禮儀上本該如此。你也是相公的妻子, 又比我先進門,本該叫你姐姐的。姐姐,這些年來,你可曾怪過相公,怪過我?

  蕊娘笑了笑,我從沒有怪過義山,更沒有怪過你,要說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如今,我能在死之前再見到義山,已是上天給我的恩澤。我做的只是珍惜這僅有的日子。

  王氏抹了抹眼淚,姐姐,我來幫你梳鬢。

  好,那就有勞妹妹了。

  府內到處張燈結綵,貼滿了喜慶的“喜”字。廳堂內坐滿了人。

  他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走到廳堂。

  一拜天地。

  他和她跪拜天地。

  二拜高堂。

  他握着她的手站起,她的雙腿有些站不穩。他扶着她,擔憂的叫道,蕊娘。

  我沒事,她笑了,像暗夜裡的曇花,她吃力地站起來。

  夫妻對拜。

  他和她相對而拜。她的身體向前傾去。他伸出雙手接住她。

  蕊娘——

  小姐——

  躺在他的懷裡,她笑的很幸福,義山,對不起,我真的有點累了,剩下的,我怕是沒辦法完成了。

  蕊娘,剩下的由我來完成。

  送入洞房——

  他抱起她。向廂房走去。蕊娘感覺到臉頰上那一絲冰涼,吃力地舉起手,抹去他臉上的淚水。

  義山,不要哭,這一刻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日子。

  義山,謝謝你能和我相遇。

  義山,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遇到你。

  義山,我困了,我想歇息了。

  義山,我先走了。

  義山,你知不知道,我多麼想和你,喜相慶,病相扶啊。

  五

  歲月無情,白雲蒼狗。

  二十年後,他再也沒有當年的俊朗飄逸的身姿,也沒有了佳人的相伴。如今這世上只剩下孤單單他一個人。四十六歲的他再次回到蕊娘的故居。

  他撫摸着昔日蕊娘彈過的錦瑟,指尖滑過琴弦,發出悲涼的聲音,他念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知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蕊娘,我又回來了。可是你又在哪裡?

  (李商隱,字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