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玉生從貓眼往外望去的時候,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女子正提着箱子站在門外,然後摁了門鈴。
他開了門,門外的女子嫣然一笑:“我是你的鄰居,住對面,今天剛來,今後多多照應。”
眼前的女子明亮動人,穿着黑色高領毛衣,更顯出頸部的頎長,下面是一條暗紅格子的A字裙,腳上一雙高筒靴子,整個人顯得高挑大方,白玉生心裡一動,公司里那麼多模特,為什麼沒有一個這樣讓他動心的?而面前的女子,只輕輕地一笑,便已是傾城。
“歡迎歡迎。”他接過箱子,有這樣的芳鄰,真的應該高興的,只是怕茉莉不高興吧,她是小心眼的人,公司里最走紅的模特,當初追求他亦是因為他的名氣吧?作為全國知名的設計師,想捧紅一個模特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只是激情過後總像少點什麼。
“我叫松紫。”對面的女子伸出纖細的手,“畫畫的,賣畫為生。”
白玉生就笑了:“我們也算同行,我亦是畫畫的,只不過,是畫衣服架子而已。”
“不多打擾了,以後慢慢談。”松紫告辭,打開對面的門進去,留下白玉生一個人呆了過去。前幾日的房主還是一對中年夫妻帶着十歲的孩子,他交首期的時候問過了的,怎麼忽然換成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不過他心底里還是高興的。畢竟,有這樣的芳鄰是件不錯的事。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煲了湯,湯把蓋子“撲撲”頂起來的時候,自己還對着窗外的繁花發獃。沒想到,外面竟然是春天了。
二
沒事的時候,兩個人會到彼此屋子裡坐一坐,白玉生沒想到松紫的屋子會是這樣,白到觸目驚心,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以他的品位,自以為是把屋子裝飾得夠出人意料了,他只把牆面刷了立邦漆,全是紅色,又配了白沙發和黑色靠墊,床是直接放到地上的。茉莉來的時候,他們常常在床上纏綿,那是一張非常大的墊子,為了讓它更好看,白玉生用了大膽的黑白兩色,到他的屋裡,所有人全有觸目驚心之感。但去過松紫的屋子后,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
極空靈的白。幾乎是一無所有的空,床亦是白的,地毯上堆着松紫的畫,多是畫的女子,裸體的、孤獨的。常常,白玉生會被那些畫吸引到不能呼吸,他看着那些畫,常會想起一個人來,在少年宮學畫時,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不愛說話很有靈氣,畫出的畫總是出人意料,超出那個年齡的想象,好多年沒有給過他這種感覺了。但看松紫的畫時,他有這種感覺,亦有一種衝動,想把這才情的女子細細地品品,但是不待他說,松紫總是端了咖啡出來,很客氣地說:“玉生,你是時裝設計師,應該知道我畫中的硬傷在哪裡。”
他搖頭,心裡有的只是嘆息,曾幾何時,他尋了又尋,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才情旖旎的女子,而不是茉莉那樣花瓶一樣的女孩子。
一次次,他來的趟數多了,自己亦覺得是愛上這樣的女子了。她多數在家,慢慢煲一鍋湯等他來喝,紅棗蓮子羹、皮蛋瘦肉湯、銀耳蓮子湯……總之,上樓的時候,他總能聞到清新的湯香,以前總是晚上和茉莉去酒吧里混,現在只想早早回來,哪怕隔着窗子,只要能聞到那湯香,心中亦覺得溫暖。
愛情的感覺是很微妙的,初夏來臨的時候,他和茉莉提出了分手,茉莉像個潑婦一樣揪打他,罵道:“早知你是個花花公子!你又看上了哪個風騷的女人?”他沒辦法解釋。松紫沒有茉莉的風騷美麗,沒有茉莉那麼艷光四射,但身上有種淡淡的氣質,讓他欲罷不能。
很多個晚上,他端一杯菊花茶,淡淡地坐在她家的地毯上,一句話不說看她畫畫。她的畫太抽象,賣出去的不多,很多時候,交物業費的時候他交兩份。這樣的女人,是一朵菊,不是那妖艷的牡丹和蓮花,得有十分的功力才能欣賞。而此時,他願意做這樣的欣賞的人。
終於有一天,他喝多了酒回來,直接進了她的門。屋裡是蓮蓬的香味,他衝過去,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松紫,知道我有多愛你。”
她獃獃地站立着,然後,淡淡地說:“一直忘記告訴你,我先生在德國,一年之後回來。”
三
那以後白玉生就出差了。是他刻意要出去考察一個月的,去歐洲,路經德國的時候他的心軟軟的疼起來。德國這個與他無關的城市忽然與他有了切膚之痛,因為松紫的丈夫就在這裡。
回去的時候,他還是帶了英國的大披肩給她,愛情怎麼能像自來水一樣說關掉就關掉,既然愛了,亦會像水一樣,一滴滴地滲漏着。
上樓的時候,還是有清香的湯飄散出香氣,白玉生鼻子一酸,一上樓梯,看到自己門前倚門而立一個白衣女子,長發飄到腰際,像一把海藻一樣散下來,美麗得讓他心疼。
接過他的衣服,松紫忽然嫣然一笑:“我打電話到你公司去,他們說你今天回來,我做了幾個小菜給你吃。”面前的幾個菜,全是他最愛吃的,他驚異於松紫如何知道他愛吃這些菜的,炒田螺、麻辣小龍蝦、還有她精心煲的一鍋豆腐八珍湯。此時,才是白玉生內心最迷茫的時刻,既然拒絕了他,卻為何又用這樣的美味來誘惑他?那僅僅是一桌菜嗎?
那天他們喝了三瓶干紅,松紫醉倒在地毯上,如一條褪去了皮的蛇,那樣柔軟而光滑。白玉生抱起她,以為她會拒絕,卻沒想到,她的兩隻胳膊似藤一樣纏繞上來,在呼與吸里,冰涼的吻在一起,在白玉生的印象中,好像這樣的吻已經有好多次了。那一夜,兩人及至筋疲力盡才肯罷休……如果說以前她是一塊冰,總讓他遠遠地看着,那麼現在,她是一段錦,如此地炫目、柔軟,讓他欲罷不能。
早晨醒了之後,他數着她的睫毛,一根、兩根……沒有一次數得清。原來幸福可以離得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感覺出溫度。
她醒來,手臂環繞着他,說了句:“你是我的一個夢。”這是她告訴他的一句話。他沒有聽明白,想問下去,她媚態地一笑:“起床了,我要給你洗手做羹湯。”
那一段幸福得不能想象的日子。甚至,很多時候,他忘記了松紫是有丈夫的人,以為她就是他的妻,那樣才情溫柔卻又似蓮花開放的清澈。
有了愛情的男人總是靈感四溢的,他設計的服裝獲了獎,得了十萬塊錢的獎金。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跑到商店裡買一對閃亮着的鑽戒,像小時候看過的戲《雙玉蟬》,那是戲中人的訂情之物,只不過,這次換了戒指。
他決定向她求婚,不管她有沒有丈夫,他向她要一個未來。
可當他推開門的剎那,他呆住了!房間裡面空無一物,他像聊齋中的書生,面對的是一座空墳,像一切沒有發生過。
他這才知道,除了知道她叫什麼,所有的聯繫方式都沒有,甚至他不知道她姓什麼,所有的記憶,只有一個名字在那裡飄來盪去。那些擁抱,連一點餘溫都沒有,想起來就如雨天里古山寺的鐘聲……
四
五年之後,他結婚生子,像所有男人一樣,發了福,有了自己的設計公司。妻子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小家碧玉,什麼都要聽他的,在家相夫教子。
他偶爾還是會想起她來——那個叫松紫的女子,身體里有淡淡的清香,淡淡的微笑。只是偶爾想起來,更多的時候,他過着平淡無奇的生活,那幾個月被歲月慢慢地淹沒了。想來,不過是一場艷遇而已吧?她是空虛的,丈夫不在家,丈夫回來了,她就要跟着去德國了。
直到母親去世后,白玉生才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讓他開始了自己的痛苦,並且他知道,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忘記了。
那天去陵墓里給母親掃墓,他穿過幾個墓碑,忽然停了下來。只一個餘光,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雖然隔了幾年,但那張美麗得有些邪氣的臉還是讓他一下子呆住了!黑白照片,很安靜的微笑,像她對他的微笑,永遠似一朵荷,那樣的沉靜,卻是長眠於此了。
他就那樣呆坐了一下午,在她的墓前,直到太陽全落了下去,直到眼睛生疼生疼的流不出半滴淚。
終於看到她的全部資料,知道了她的姓:尹。他與她,曾是一個少年宮出來的兩個人,她根本就沒有德國的丈夫,沒有結過婚,他是她從小到大的一個夢,當她知道自己病痛纏身,去日無多時,便搬到他的對面,做他的鄰居,做他的情人。
剎那芳華。如果他不發現,那只是一場艷遇,但現在,這是一塊心裡的痛,一塊永不結疤的痂。
想起那幾個月的纏綿,她似一段錦,散放着最後的芳華,那樣的華麗柔軟。如今,那錦卻一寸寸地碎掉了,就在白玉生的眼前,眼睜睜地碎成了記憶中永遠不能忘記的裂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