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致遠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正張牙舞爪地跟對面的董小儀數落律師行的種種劣跡,並且高調宣布:“我發誓,即使當一輩子女光棍也決不嫁法學人士。”董小儀朝我使着眼色,我才突然想起董小儀新近在網上泡到的准男友,據說正是一法學碩士,二十八歲,昵稱“千山獨尋”。
董小儀悄悄告訴我,這是她的初戀,慎重拜託已有三次戀愛經歷的我先來充當替身,藉以刺探此君的虛實。
經過幾番網上接觸,此君果然風趣儒雅,讓人暗生相見恨晚之意。董小儀倒沒了聊天的興緻,正眼不瞧地守着《藍色生死戀》,一張接着一張地抽着那盒“唯潔雅”。
兩個月後,我開始在意起這個未曾謀面的男人,一條留言或者一個招呼,都能讓我喜不自禁。對他的一切是那麼的好奇,終於有一次,我管不住自己的手指:“讓我看看你。”
那邊丟來淡淡的一句:“可以,但這之後,也許意味着結束……”回復一個“傻眼”的表情,我灰溜溜地跑了。
難堪,繼而憤怒,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夜,設計着千百種反唇相譏的辦法,“千山獨尋”卻失了蹤跡。一連在網上守了十來天,不免心浮氣躁起來:“別是您的廟太小,盛不下這麼尊大菩薩——”董小儀正傷風,吸着鼻子哼哼:“夏米洛小姐,有點耐心好不好,又不是替你自己挑夫婿,我還不急呢,你急什麼?”我扔了她一個枕頭:“吃的哪門子醋?真是好心不得好報。戀愛真像一場重感冒,你要不要來點馬來酸氯苯拉敏,專治過敏症!”
我把頭搖向到董小儀眼神所指的那個方向,魯致遠正大氣不出地盯着我,頃刻間,我感覺頭皮發麻面孔潮熱。魯致遠的表情特誠懇:“夏助理,你可恰恰蹲在律師事務所里蹭飯吃呢!”
我直了直脖子,爭鬥的勁兒又上來了。他擺了擺手,求和似地問:“案件材料現在可以交給我了嗎?”我像泄了氣的皮球,音調矮了八度:“不勞大駕,一會兒我親自送過來。”
我的心裡虛虛的,幾天來,為了陪那個想吃回頭草的傢伙,手頭的工作早已撂了一堆。偏偏魯致遠接的這項法律援助,湊熱鬧似地提前了好幾天。晚餐取消了,折騰到夜深人靜,方才確信可以交差。
魯致遠屏息靜氣地在隔壁的辦公室等着,抬頭見了我,條件反射似地關閉了一個窗口。我說:“真不敢相信,這世界上還有能跟您耗上的人。”他提了提嘴角算是微笑:“跟餓着肚子的人鬥嘴有兩條壞處:於心不忍,勝之不武。所以,我不準備白費唇舌。”
所有的燈在這一刻熄滅了,我憤怒地喝斥:“搞什麼鬼?”他無辜地回答我:“是停電。”
摸索着來到電梯門口,魯致遠已經徑直朝着走廊盡頭的緊急通道去了,遠遠地說:“你不知道本市最近發布的限電通知?如果你願意,可以在這裡等兩個鐘頭。”
“當然願意,”我扯着嗓子叫起來,“走通道——”
通道里,只有魯致遠舉着的翻蓋手機在前邊發著微弱的藍光,一前一後的腳步聲牽着我那異常敏感的神經,怕黑的毛病從小到大沒有改變過。突然,我腳下一滑,連跌帶撞地趴到了他的肩膀上。淡淡的煙草味道,刺激了一次溫柔的心跳。我怔怔地從微光里看着他的側面,第一次發現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嘿,你可真重……”魯致遠不識時務地嘆息了一聲。這個可惡的傢伙,從來就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打擊我的機會!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贊助一個臂彎給你。”魯致遠似笑非笑地將手伸過來。
我說:“誰稀罕?”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臂彎,魯致遠肆意地笑開了。
一進門,我就栽倒在床上,恨恨地向董小儀數落着魯致遠的不是。“你是不是愛上他了?”董小儀的聲音晃晃悠悠的。我暗暗把他那沒車沒房沒錢的條件列舉一番,不屑地驚呼:“他?”
董小儀誤以為我害羞,忙說:“他可是地道的‘期貨’,前景可待……”
“拜託,有必要把大好青春耽誤在未知的‘前景’上嗎——本姑娘非‘現貨男人’不嫁!”我掰着手指,打趣說,“網上的那位剛好對號入座呢,不過,要他中招還需一些手段。”
董小儀戳了我一指頭:“真受不了,整個一‘結婚狂……”
恰巧來電,電腦屏幕閃爍出“千山獨尋”的留言,溫馨備至。我把冰涼的赤腳縮進睡鞋裡,告訴“千山獨尋”,這裡已經有了冬天那招牌式的寒冷了,可我還堅持穿着鍾愛的風衣。那邊勸告:“風衣,trench coat,可見你偏愛其‘隔絕’的意味——為了不受傷害,同時也拒絕了唾手可得的幸福?”聽出了話里有那麼點試探的意思,我卻厚着臉皮裝嫩:“是嗎?本姑娘單純着呢,戀愛紀錄一窮二白。”那邊慨嘆:“你真是坦白得可愛!”空格了一行,還有個齜牙咧嘴的爆笑表情。他彷彿早已將我的一切洞穿。
主任鄭重聲明決不再姑息工作拖沓作風懶散的現象發生,我不幸又一次遲到了整整一刻鐘。
可憐巴巴地死瞧着主任,終於聽他發話:“既往不咎,下不為例。”我暗自慶幸又躲過了一劫,魯致遠朝我耳語了一聲:“糖衣炮彈。”
當晚,董小儀通知我,我該挪地方了。她的男友三天後回國,月底舉行婚禮。屈指一算,離月底就半個月工夫,我聽得一愣一愣。原來她與這位真命天子打穿開襠褲的時候起就稱得上兩情相悅。驚訝到無話可說,董小儀的嘴裡還淌出這麼一句:“你心心念念的‘千山獨尋’其實就是魯致遠——人家愛你在心口難開,特地想出了這麼個網戀的主意。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再拒人於千里之外……”後半截話我壓根就聽不進去了,只覺得頭大如斗。徹底被耍!可惡透頂的傢伙竟然早已窺盡了我的那座隱秘的心靈花園!
“魯致遠的合租夥伴最近撤了,剛好給你騰地兒。”這分明想陷我於不義!可在殘酷的生活面前,面子問題自然是可以退居其次的。
網上的事只能忍氣吞聲佯裝不知,否則在他面前顏面何存?
三天後,我出現在魯致遠租用的公寓樓下,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以後就賴上你了。”這個以貶我為樂的傢伙居然鄭重其事地接過我手裡的行李箱,眼神里閃過一絲激動。
雖說“同居”,卻是各進各的門,井水不犯河水。魯致遠的惡作劇收斂了不少,我對他的態度也就日趨緩和了。日子一長,他的臭毛病卻大有死灰復燃之勢。在那個差點遲到的早晨,我感激地對他主動叫醒我的行為致謝,並且誠懇地向他檢討了自己以往對他的誤會。他眨巴着眼睛對我說:“這麼晚才醒悟啊?要不要以身相許?”
我惱火地對他做出了一個抹脖子自殺的鬼臉,他得寸進尺地說:“大小姐,我們試着交往吧?食宿費全免哦!”我嫵媚地微笑,隨手將一條毛巾扔上了他的臉。
穿衣鏡前,我手忙腳亂地更換新衣。魯致遠搖着頭,慢條斯理地說:“悠着點吧,你肯定自己愛他?”
“居室兩百平米,坐騎凌志,很簡單的‘現貨愛情’。”
“要不是人家眼睛有問題,哪能瞧上你?”
我可沒空跟他磨嘴皮子,只背對着他嗤了一聲。甩了門,卻對約會底氣不足。經歷了兩次反覆,我明白自己充其量只是該男士擇偶圈子之外的替補。
西餐廳里,我很淑女地就座,立馬聽到對方驚呼:“你在特賣場購置衣服?”面紅耳赤地否認之餘,不禁納悶他的質詢從何而來。
上菜的過程中,聽他不厭其煩地提醒服務生通報那一道道不菲的菜價,突然發現這個半謝頂的腦袋是如此的惡俗。最後,魚子醬上來了,在他炫耀地介紹起這道菜的數種吃法時,我把飯全倒進去攪和一氣,看着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地。
我的尊嚴只維持了五分鐘,此人撥了一通手機,靚女們接踵而至,身材相貌年齡無不施以壓力。心裡正暗暗叫苦,一回頭,看到了魯致遠!我像快要溺水的人碰到了救生圈,吊著他的膀子跟那人道了聲午餐愉快。魯致遠很配合地為我披上了風衣,神情溫存恰似戀人一樣。
害怕他的嘲諷,我在餐廳的拐角甩掉了他的手臂。他笑得挺輕鬆:“特地前來英雄救美,順便計劃趁人之危。”他指點了一下,我恍然大悟——不惜血本重金購買的Marisfro毛衫領口處竟然憑空貼上了一小張廉價標籤!
原來,這一切正是他不動聲色導演出的一幕鬧劇!
“這招也太損了點吧!”我暴跳如雷,“這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在本姑娘出嫁之前,別想把我從你的地盤上攆走。”
他樂顛顛地拍了拍我的腦袋:“一個售價就能力挽狂瀾,值啊。我願意奉陪到底。”
當晚,我上了久違的,一頁一頁地翻看與千山獨尋的談話,自始至終,他的每一句都暗合著我生活里發生的一切。長久以來,那份近在咫尺的深情關注竟然被我粗心地忽略了。
我發出了邀請:“一起去看湘江日出。”
第二天有迴音:“新年,湘江大橋,不見不散。”
日曆一天天地薄下去,我跟魯致遠已經默契到一同出門、回家、做飯、用餐。魯致遠偶爾打趣說:“不覺得咱倆其實也挺般配的?”我趾高氣揚地宣稱:“別臭美了,本姑娘早已心有所屬。”
1月1日,我起得很早,而魯致遠已經出了門。從橋頭走到橋尾,直到太陽躍過了水天相接的那一線,我悵然若失地想着這回可糗大了——還“不見不散”呢。
遠處圍了一群人,一定出事了!我下意識地撥了魯致遠的電話,無人接聽!該不會這麼倒霉吧?我拚命地擠進去,赫然閃現魯致遠那張憨笑着的臉!花童似的擁着一大叢火紅的玫瑰,太誇張了!我臉頰發燙拔腿想逃:“我還沒想到任何一個愛你的理由呢。”
魯致遠拽住我:“咱倆別折騰了,房子會有的,車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期貨可居’,別得了便宜還賣乖,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魯致遠說的不全面,在我面前的他,是期貨男人或者現貨男人又有什麼分別呢?一旦愛上,便是千里走雙騎,福兮禍兮賴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