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開更衣室的門,燕子正學着電視劇里的男主角深沉地說:“嫁給我吧,我會愛你一輩子,哪怕為你死,我也心甘情願。”更衣室里頓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我的嘴角也掛着笑容,心裡卻不以為然。
呵,愛一輩子,說著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行了,做起來可是要一輩子用心來守候;為你死,大好青春,美妙世界,他捨得離開嗎?
我不是不相信愛情,而是不敢相信還有如此浪漫如此轟轟烈烈的愛情存在。就算是與我現在的丈夫向東,我們湊在一起,過生活的成分要遠遠超過愛情的本身。
二
這裡是醫院,我是這兒的護士。
一過夜晚10點,病房裡就安靜下來了。窗內靜悄悄的肅穆與窗外鬧哄哄的喧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似乎一層薄薄的玻璃就隔絕了這裡與外界的聯繫。燈紅酒綠花花世界,只能隔着玻璃看看,想要得到卻是咫尺天涯。
這個時候,大雨和那個男人一起出現了。
他看上去很濕,牛仔褲、T恤衫、臉、胳膊、頭髮上都是水,水順着褲腳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上。他站在那裡顯得很拘謹,不知道是因為膽怯還是怕弄髒了乾淨的地面,他站得遠遠的。手裡拿着一個精緻的廣口瓶,亮晶晶的,看不出原來裝過什麼,現在卻是空的。
“您有什麼事嗎?”我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
“呃…我……我想看看8床的病人,行嗎?”他說這話的時候,向前走了過來。這時我才發現,他很年輕,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眼睛蘊涵著豐富的感情,我從裡面找到了不舍、愛戀,還有一些更深的東西。
“對不起,現在已經過了探訪的時間。”我職業性地拒絕了他,“請你明天下午2:30到晚上8:00以前再來吧,現在病人已經睡了。”
“求求你,護士,讓我看一眼吧,就一眼。”他有些急了,“8床的病人是我女朋友,我答應今天送她生日禮物的。”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廣口瓶遞給我看。
生日禮物?花、巧克力、手錶、衣服、小飾品什麼的我都見過,可是送一個乾巴巴的空玻璃瓶我卻是第一次看見。
“這裡面裝的是來自原始森林的清新空氣?”我異想天開的問了他一句。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逗逗他。他着急的樣子格外有趣,甚至可以說是可愛。
“不是……”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語調緩慢,“是我對她的思念,我把對她的思念放在裡面,當作禮物送給她。護士,麻煩您,讓我看看她……”
遠遠的我看見護士長查病房來了。我打斷了她,搖了搖頭:“不行……我不能違反規定,不過我可以替你轉交給她。”
他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來,失望地看着我:“那……那你一定要替我轉交給她,8床,朱月兒。”
我點了點頭:“放心,我記着,明天一早我親手交給她。”我找出一張紙,埋頭寫了下來。
當我抬起頭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走廊上空蕩蕩的,連人影都沒有一個。燈光在桌子上的廣口瓶上現出光暈,顯得那麼的縹緲虛幻,就像是夢境一般不可觸摸。
我拿起紙條看了看,上面的字再一次證實了那個浪漫的男孩曾經出現過。
8床,朱月兒,生日禮物,裝滿思念的廣口瓶。
三
早上下班的時候,我拿着廣口瓶,到了8床。8床的病人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大爺,床頭的名字與朱月兒相差十萬八千里。
這是怎麼回事?
我給燕子講了昨天晚上的遭遇。燕子怔了怔,神神叨叨地說:“秀秀,你該不是看見不幹凈的東西了吧。”
“瞎說,他在燈光下的影子拖得老長,廣口瓶也活生生的擺在你面前,怎麼可能呢?”我反駁着她,心裡卻也不免嘀咕了起來,他奇異的舉止和詭秘的行蹤確實讓人不可理解。
我把廣口瓶放進了包里,囑咐接班的護士,如果那個男孩再來,就打電話通知我。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四
向東其實挺不錯的。和他認識以來,我沒有得到驚天動地的愛情,卻也受到了很多小小的感動。比如說今天,我剛到屋的時候,他就捧着一大束奼紫嫣紅的鮮花遞到我跟前,在他後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
雖然很老套,我的心臟卻忍不住地跳了幾下。
短暫的感動后,我們依然重複着以往的套路,吃飯,做愛。一番銷魂后,向東沉沉地睡了過去。我雖然很累,卻睡不着。我的生日就這樣過去了,但是朱月兒的生日是怎麼過的呢?沒有那個廣口瓶,她會失望、孤獨嗎?
我忍不住把那個廣口瓶拿了出來。
在昏暗的房間里,廣口瓶失去了光暈,卻更加的虛幻,更加的媚惑。我盯着廣口瓶的蓋,心中有一個聲音說:“打開它,聽聽那個男孩的思念。”
我顫抖着擰開了瓶蓋,身體里充斥着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小心翼翼地把廣口瓶的口貼到了耳朵上。
“朱月兒,我每天都對着這個廣口瓶說話,到了你生日的時候,我把她送給你,那時你就會知道我是多麼的想你了……”
“朱月兒,天上的星星真好看,你肯定也在其中,要不,它們不會那麼亮……”
“朱月兒,天冷了,你多穿點衣服……”
……
一句句情話舔在我的耳膜上,令我舒服得難以自拔,似乎那個朱月兒就是我,那個聲音是對我說的,每一句都不重複,每一句都讓我全身的毛孔熨熨帖帖的。
我就這樣痴痴地聽着,忘記了整個世界。五
沒等到那個男孩來,我就請假了,開始尋找朱月兒。
這麼做,主要是想減輕我的愧疚。我佔有了那個廣口瓶,但是又怕那個男孩來要回去,所以我請假了。可是我卻沒法不想朱月兒,失去了這份浪漫的生日禮物,朱月兒會怎麼樣?她會不會和那個男孩分手,分手後會不會自殺……
這些想法在我腦海中盤旋,噬咬着我的神經,讓我難以忍受。
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的。只有找到了朱月兒,我才能解脫。我會告訴她我聽到的話,這樣她就能得到生日禮物,而我依然能擁有廣口瓶。
白天,我滿大街的閑逛,逢人就問:“你認識朱月兒嗎?”絲毫不理會別人詫異的目光。
晚上,我偷偷地躲在被窩裡,用廣口瓶捂着耳朵,聽着動人的聲音。廣口瓶里的話語,猶如希臘神話中女妖塞壬的歌聲,媚惑着我,讓我迷失在茫茫的情話海洋中。
六
世界似乎顛倒了,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實。
向東、醫院、護士都被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讓人看不清本來的面目。只有那個廣口瓶,撰在手心裡,沉甸甸的;貼在耳朵上,暖乎乎的——這才是真實的存在。
這樣的生活很虛幻,也很美好。
七
這天晚上,我剛剛把廣口瓶貼在耳朵上,向東的聲音便傳到了耳朵里。
“秀秀,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向東的聲音無奈而又憤怒,“都三年了,你還忘不了陳語,可是就算你忘不了陳語,你也不能每天晚上都在我耳旁訴說著另外一個男人對你的思念啊。我是你丈夫,是個男人,是個身高八尺渾身熱血的男子漢。三年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說到最後的時候,向東突然從我手裡奪走廣口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大聲地叫道:“朱月兒,你醒醒吧,陳語已經死了……”
“朱月兒?”我疑惑地看了看向東,“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叫你朱月兒,你原來的男朋友叫陳語,他每年在你生日的時候會送你一個廣口瓶,裡面裝滿了他對你的思念……”
猶如一道閃電劃破了漆黑的天空,瞬間照亮我曾經遺忘的記憶,我淚眼婆娑地看了看地上的玻璃渣,那個承載着我靈魂與思念的廣口瓶已經徹底粉碎了……
夢終於醒了。
八
沒錯。我叫朱月兒,陳語是我在大學時的男朋友,是考古專業的。他每年都會送我一個廣口瓶,當作生日禮物,他說那裡面裝的是他對我的思念。我不止一次地一個人躲在無人的角落,把廣口瓶貼在耳朵上,淚流滿面。
一個夏天,我趁着暑假,隻身來到了陳語考古的小鎮。小鎮被群山包圍,披紅戴綠。由於怕導師發現私自出遊,我和他約在了晚上見面,在一個光禿禿的山坡下。
那天晚上,天上下着瓢潑大雨,但是卻澆滅不了我們體內的熊熊愛火。我們忘情地接吻,撫摸,在彼此的耳朵旁邊訴說著離別之苦。
就在我們身軀交纏水火交融的時候,耳朵旁傳來了轟隆隆的響聲,地面也顫抖了起來,似乎一個惡魔正在一步步地走近。
陳語猛地臉色大變,大聲叫着我的名字:“月兒,快跑,是泥石流。”
可是已經晚了,沒跑兩步,泥土混合著石塊很快把我們衝倒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孕育過無數生命的泥土,同樣會無情地毀滅生命。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一個熟悉的身軀貼了過來,是陳語。我想張嘴喊他,可是泥水早已灌滿了我的嘴巴。陳語掙扎着向我貼近,潛到我的身下,用他的手和腳搭起了一座生命的支架,讓我浮出了淤泥的表面。
我就這樣靜靜地飄在泥面上,不敢動彈,怕給陳語增添負擔。淚水泉湧出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陳語的生命正在飛快地流失,猶如泥石流兩旁的樹。
“我會愛你一輩子的,哪怕為你死,我也心甘情願。”是陳語說過的。可是,我並不要他死,他死了誰來愛我一輩子。
我不能接受他的死亡。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失憶了。我在醫院裡住了半年,住的是8床。出院后,怕我再受到刺激,家裡就為我改名字,叫我秀秀。
九
往事一幕幕的在大腦里閃現,我看着向東,痛哭流涕。
在我最不該忘卻的時候,我失憶了;在一切都成為過去時,我想起來了。
“秀秀,讓一切過去吧!”向東真誠地說,“只要你能把心中的空間騰出一點來留給我,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守護你。”
“真的?”我抬起頭,看着這個無意中被我傷害得體無完膚的男人。
向東點了點頭:“我不能給你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是卻能每天給你一點愛意,只要你願意……”
“我願意。”我不等他說完,便撲在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生怕他像流水一樣從指縫裡流走了。我已經失去了轟轟烈烈的陳語,不能再失去細水長流的向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