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徹骨地寒,硬硬的雪風打在臉上針扎似的疼。有人在我身後擠搡,並罵罵咧咧地說著什麼,大概是我堵住了站口,礙了他們急切的心情。
都是些回家過年的農民,肩扛手拉,大包小包,本來就很小的車站,人並不多,很快便沒了擁擠。慢牛似的火車“哐當哐當”地去了,擁擠的人也漸漸地變成了小黑點,我茫然地站在那裡,問自己,這是哪兒?我怎麼來到了這裡?
我本來是想到鄭州的,可火車到達一個叫湯陰的車站時,我突然後悔了:怎麼能回鄭州呢?見了父母我怎麼說?難道對他們說老公背叛了?難道說他跟我妹妹好上了?絕對不行。爸媽年齡大了,又是春節,絕對不能說。但我不說,他們就看不出來嗎?見到他們時我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們問我為什麼一個人回來,老公和我妹妹呢,我怎麼回答?
那一刻我心裡實在太堵,想下車去透氣,結果等我轉身時開往鄭州的火車已經啟動了。
這是什麼地方?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我環顧四周,沒找到一樣能說明的標記。
包得(包子)——噎咧(熱的)!遠處停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個戴着厚厚棉帽的人,一邊扶着後座上的笸籮,一邊扯着嗓門朝這邊喊。
那人一口濃重的地方口音,我不懂他在喊什麼,但目光還是被吸引過去。
包得(包子)——噎包得(熱包子)!那人見我望着他,伸手從笸籮里摸出兩個包子,朝我搖晃。我才知道,原來是賣包子的。
噎包得(熱包子),買嗎?那人見我愣着,就舌尖發硬地朝我笑。
我並無一點飢餓的感覺,只是天色已經暗下來,總得墊點什麼。於是我伸手摸口袋,卻摸到了一股涼氣。口袋裡空了,側面有一個口子,被刀劃開了。錢不知什麼時候被偷了。
賣包子的小販還討好地望着我,我只好勉強笑笑,對他搖頭。
真是,這銀(人)。他表示着不滿。
小販正朝笸籮里塞包子,卻從我身邊擠過一個人,手裡捏着錢對他搖晃。這是個很魁梧的男人,厚厚的軍大衣裹在他的身上,在瘦弱的我面前猶如龐然大物。
小販臉上又迅速浮出笑,問男人,買幾個?
魁梧的男人並沒有說話,伸出四個手指頭。
男人轉回身來的時候,一個包子已經含在他的嘴裡。男人“咯咯”地噎了幾下,不得不伸了下脖子。我這才看到男人的眼裡充滿着兇狠的光。男人戴着棉軍帽,前沿耷拉着,遮住了半拉臉。
我突然聞到包子里泛出的香氣,不禁望了望他的手。那是一雙什麼手啊,手掌大如荷扇,手指粗似鋼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彷彿爬上了幾條蚯蚓。
男人在我身邊停頓了一下,“咯咯”地噎着,朝我伸了伸手,就擦着我的肩返回去。
男人在我身邊停頓的瞬間,我感到渾身冰涼,等他的腳步漸漸遠了,我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
雪仍在下,紛紛揚揚,一片亂舞。天已經黑了,遠處是隱隱約約的建築。身無分文,我茫然,該去哪裡?
我只好朝回走。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候車室待到天亮再說。這座不知名的小縣城我舉目無親,天亮后我可以打電話,讓父母或者弟弟來接我。只能這樣了。
候車室東西向,南牆和北牆邊各有一排連椅。顯然有些年頭了,椅上的橫木掉了幾根,殘缺不全地癱在那裡。西牆角堆放着小山似的水泥,牛皮袋子齜牙咧嘴,青灰色的水泥散落在地上。東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售票窗口。窗口的上端清晰地寫着發車時間:早上8:00;下午4:00。每天兩班車。
東牆的南端有一扇門,通向候車室。我進去時天已完全黑了,售票室里恍惚有人探一下腰,對我望了一眼。是個女的,應該是售票員。我準備坐到北牆邊的連椅時,卻發現已經被那個魁梧的男人佔了。他也回來了?我心頭髮緊。南牆的連椅正對着候車室的門,北風夾着雪片颼颼地刮進來,小刀似的刻人的臉。我很失望,但也只能坐到那裡。反正還有售票員在,我多少有些踏實。
對面的男人繼續狼吞虎咽,並不停地打嗝。屋裡很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存在已足以對我產生威脅,我只有一次次朝售票室望。候車室門口留下了一片白,我卻不敢關上那扇破舊的門,萬一男人真對我有什麼惡意,我便無法逃脫。
東牆的門開了,售票員晃出來。她很胖,手裡拿把掃帚企鵝般地晃過來,很敷衍地掃地。來到我面前,她背向男人低聲說,不遠的地方有旅社。
我……我苦笑着對她搖搖頭。
胖售票員扭頭朝對面瞥一眼說,這裡不安全。
我……我再次苦笑。我說,我不想住旅館。兩天了,這是我的第一句話。我清晰地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
胖售票員突然收了笤帚,說,漫地跑個驢駒子。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當地人常說的一句歇後語,後面的話是:不識好歹。
你們都不出去了嗎?她直起腰來,提高聲音問。
我沒回答。對面的男人也沒說話,對她擺手。
那就鎖門了。售票員說著,扭動肥大的胯鎖了候車室的門,然後又一扭一扭地進了售票室,“哐啷”一聲關了門。她動作很大,門上的玻璃被她震得顫悠。
她“嘩啦”關了售票窗口,身子在裡面晃悠幾下就不見了。等我發現她已不在售票室時,奔過去對裡面喊的時候,售票室里已經空了。怎麼辦?我鼻子發酸,真想失聲痛哭。
腦子裡一片空白,雙腿軟如麵條,恍惚中回到座位上,我不停地抖動,是冷也是怕。我安慰自己:但願男人不是壞人。
候車室更暗,看不清男人的臉,只看見他抹嘴巴的動作。男人突然站起來,我的心突然繃緊,喘不過氣來,身體抖動。
男人並沒朝我走來,站到了門邊。雪透過門縫飄過來,地上留下一道雪。男人蹲下身體,抓一把雪捂在嘴裡。大概是太涼,男人打了個冷戰。
男人吃雪的動作喚醒了我的乾渴感,我驀然感到喉嚨發癢,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伸手去摸衣兜,那瓶純凈水已結成了冰塊,硬邦邦的。仰脖子吸了幾口不多的水后,刺牙地寒,我不禁一個哆嗦。
為了讓結冰的水儘快融化,我不停地拍打瓶子。男人站在門邊朝我這邊張望,灰暗裡我心裡發毛,趕緊停止動作。男人回到座位邊猶豫了很久,轉身朝我走來。
別過來,別過來!我尖叫着揚起了手中的塑料瓶。
男人站在一米開外,向我伸出手。
我沒錢了,錢被小偷偷了。我上牙碰下牙地說。
男人抬了抬手,將手掌伸開,露出手心裡的包子。
我拚命地搖頭。我不想占他的便宜,以免給他找任何接近我的借口。
男人長出一口粗氣,轉身回到門邊伸手又抓了一把雪,反覆揉搓着。男人在手掌手背上搓了好一陣,一貓腰再次朝我走來。
男人伸出手掌手背反覆讓我看,像在說,我的手乾淨了,包子不臟。
男人把包子一分為二,伸到我的鼻子下。一股濃香撲進鼻孔,我的食慾一下被喚醒了。男人一把奪過我高揚的水瓶,把包子按在我手裡,又指了指嘴巴,轉身回去了。結冰的瓶子被他揣進了軍大衣里。
我驚魂未定,蠟人一樣愣了很久。原來男人是個啞巴,我的緊張略微有些緩解。包子還有些溫,我終於抵擋不住它的誘惑,吃起來。
男人跑到門邊,迅速抓了一把雪,伸到我的臉前。我顧不得那麼多,將雪塞進嘴裡。男人將結冰的瓶子又朝棉大衣深處掖了掖。
喉嚨太干,我吃不下包子。男人在候車室里跑圈兒。這個啞巴真有意思,看來他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壞。
男人跑了好一陣,掏出水瓶,在我面前晃了晃。水瓶里有響動,已經有冰塊融化了。潤了潤喉嚨,我舒服多了,那個包子被我徹底解決掉。男人臉上恍惚有笑容。
寒風在樹梢上尖叫,門外大雪漫舞。我恢復了神志,更感到了天氣的寒冷。我緊裹羽絨衣,但還是不停地篩糠。
男人在那邊抽煙,抽得很急,紅點一閃一閃的。紅點落在地上,男人踏上一腳,朝我這邊走來。我的心又提起來。男人脫掉棉大衣,朝我臉前一塞。這怎麼行?我穿着羽絨服還雙腿發麻,男人脫了棉大衣一定會凍壞的。我搖頭,推擋男人的手。
男人很生氣,抓了棉大衣蓋在我身上。
不行。我吃力地站起來,將棉大衣又推給他。
穿上!男人再次將棉大衣推回來,突然吼了一聲。
我嚇了一跳,問,你不是啞巴?
男人咧了咧嘴,並沒回答我,給我掖了掖棉大衣,又重新回去抽煙。
暖意如蟲子在我身上爬。
不一會兒,對面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我鼻子發酸,再也坐不住,過去給他披大衣。男人推大衣,說,你穿。我說,不行,你會凍壞的。男人瓮聲瓮氣地說,讓你穿你就穿。
我哽咽着說,你不能凍成冰棍。
口羅唆,你是女人。他倔強地推我。
他的口氣很兇,我很為難,挨他坐下,將大衣合蓋住我和他的腿。
不。他撤了撤身體說。
我不穿了。我生氣。
身體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說。
為什麼?我吃驚地問他。男人嘆氣說,唉,不說了,沒用。
我朝他身上蓋了一半,自己鑽進另一半大衣里,問,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我……他並沒回答我,反問我,你為什麼單獨出門,怎麼沒人陪你?
我的淚便泉涌而出。我的臉側在他的肩上,嗚嗚地哭了。
對不起。男人說,我不該問,你一定受委屈了。
我抹了把淚問,你明天去哪裡?帶上我吧。
男人說,不行,明天去哪我也不知道。
我說,你去哪就帶我去哪。
男人嘆氣說,真不行。
我問,你回家嗎?怕我影響你?
男人沒回答我,摸出香煙,又大口大口地抽。火光里我看到男人布滿血絲的眼睛。三口兩口把煙抽完,男人把煙頭扔在地上,碾一腳說,我是通緝犯。
不可能。我說。
男人苦笑,的確是。
你犯法了?我吃驚。
殺了人。男人說。
殺了誰?我問。
男人說,我老婆。
她?為什麼?
不說了,一言難盡。男人說,不過她的確不可饒恕。男人拍我的肩膀問,害怕了吧?
我說,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謝謝你的信任。男人說,我的確殺了人,法律不會放過我,所以我無法帶你走。
對不起,我也許不該問。我內疚地說。
男人又長嘆,沒什麼,說出來心裡反倒輕鬆了。男人說,明天我就去自首,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我已經受夠了。
不!我緊緊抱住男人的腰,喊,我不允許你去自首。
男人苦笑,先不說這個,讓我們都安靜一會吧。男人說,今夜有你陪伴太好了,從沒有女人對我這樣溫存過。
我願意。我撈了撈棉大衣,將頭埋進去,把臉貼在他胸脯上。男人雙手摟住我的肩,用雜亂的鬍鬚蹭我的臉。
我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夢裡卻是春花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