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許達然《為眾生的悲心》(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
你大概還記得我那隻猴子阿山。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帶你上樓看它,它張大着嘴與眼睛兇狠瞪着你的友善。我說你常來,它就會很和氣了。
可是我不常回台南,你不常來。
那時我在台中做事。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可做,就讀自己喜歡讀的書。那時薪水用來吃飯買書後已沒有剩錢回家,回家對我竟然是一種奢侈。即使有錢回家,也難得看到為了養活家跑南跑北的父親與為了點知識背東背西的五個弟妹。即使看到,也難得談談。即使談談,談東談西也談不出東西來。回家時總還可以看得到的是母親,因為家事是她的工作;還有阿山,因為跑不了的它總是被關在樓上。但我因太久沒回家,它看到我時,張大着嘴與眼睛陌生瞪着我的親切;摸摸頭,好像想些什麼,似曾相識,卻想不起我這個不常回家的人。即使它還認得我,我也只能和它一起看天,而不能和它聊天。猴子就是猴子,和人之間少了些“組織化的噪音”——語言。這些噪音竟然是很長的文明。它不稀罕文明,但卻被關在文明裡,被迫看不是猴子的人人人人人人;看人和人爭擠,人早認為猴子輸了,不願再和它打架。而且人看久了也沒有什麼可看的,所以我回家,對它只多了一個沒有什麼可看的人。在家三四天,我和它又混熟時,就又離家了。我說我走了,它張大着眼睛淡漠看着我這個自言自語的文明。
我離家后,大家都不得不忙些什麼,只有母親願意告訴我阿山的生活,但母親不識字。
其實猴子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可以特別敘述的。活着不一定平安,平安不一定快樂。而要讓猴子在人的世界里快樂不一定是它所願意的文明。我沒問過阿山快樂不快樂,是因為它聽不懂這噪音,也是因為我一向不問那個問題。記得從前有人問卡夫卡是不是和某某人一樣寂寞,卡夫卡笑了笑說他本人就和卡夫卡一樣寂寞。阿山就和阿山一樣寂寞;它的世界在森林,但我不知道它的森林在哪裡。而我又不能給它森林,我不但沒有一棵樹,我連種樹的地方都沒有。
我就知道它在一個不屬於它的地方,一條不應屬於它的鐵鏈內活着。是我們給它鐵鏈,它戴上后才知道那就是文明。是我們強迫它活着,它活着才知道忍受文明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既自私又殘酷,卻標榜慈悲,不但關人也關動物。
後來接連有兩個冷冷的禮拜,它都靜坐一個角落,不理睬任何人。連我母親拿飯給它吃時,它也沒像以前那樣興奮蹦跳,而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吃着。母親以為天氣轉冷它不大想動,但猴子突然的斯文反使她感到奇怪了。有一次要給它洗澡抱起它時,才發覺鐵鏈的一段已在它的頸內。獸醫把阿山頸內那段鐵鏈拿出來的時候,血,從它頸內噴出,從鐵鏈滴下……
我彷彿又看到它無可奈何的成長。長大不長大對它都一樣的,只是老而已;但我們仍強迫它長大。頸上的鐵鏈會生鏽卻不會長大。它要擺脫那條鐵鏈,但它越掙紮鐵鏈就越磨擦它的頸,頸越磨擦血就越流,血流得越多鐵鏈就越生鏽。頸越破越大,生鏽鐵鏈的一段就滲進頸內了。日子久了,肉包住了鐵。它痛,所以叫;它叫,可是常沒有人聽到。偶爾有人來看猴子,但看它並不就是關心它。他們偶爾聽到它叫,聽不懂,就罵:“吃得飽飽的,還叫什麼?”後來,它也就不叫了。可是不叫並不表示不痛。它痛,卻只好坐在那裡忍受。人忍受是為了些什麼,它忍受是為了些什麼?它忍受,所以它活着;它活着,所以它忍受。
如果鐵是寂寞,它拔不出來,竟任血肉包住它。用血肉包住一塊又硬又銹的寂寞只是越包越痛苦而已。也許那塊鐵是抗議,但拿不出來的抗議卻使它越掙扎越軟弱。也許那塊鐵是希望,那隻能使它發膿發炎發獃的希望。
鐵是鐵不是寂寞不是抗議不是希望,所以拿出來后,它依舊無力和寂寞坐着和抗議坐着和希望坐着。生命對它已不再是原地跳跳跑跑走走的荒謬,而是坐坐坐的無聊。荒謬的不一定無聊,但對於它無聊不過是靜的荒謬而已。往上看,是那個怎樣變都變不出什麼花樣的天;就算晚上冒出很多星,夜雖不是它們的鐵鏈,它們也不敢亂跑。老是在那裡的它看着老是在那裡的天,也就無興趣叫它了;就是向它鼓掌,天無目也看不見。往下看,是那條吃血后只會生鏽的鐵鏈。可是它已不願再跟圈住它生命的文明玩了。從前它常和鐵鏈玩,因為一伸手就摸到它,如果不和鐵鏈玩,它和什麼玩?和鐵鏈玩是和自己玩,和自己玩是欺負自己;後來它連欺負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往前看或往後看對它都是一樣的,它看到自己除了黑以外沒有什麼意義的影子。但那黑不是顏料,它不能用來畫圖。而就連它這點影子夜也常要奪去。夜逼不了它睡,而它醒並不是它要醒。時間過去,時間又來。時間是它的寂寞,寂寞是它的鐵鏈,這長時與鐵鏈坐着與無聊坐着的文靜決不是從前阿山的畫像。
可是母親一個朋友很喜歡阿山的文靜,一再希望我們把它送給她。可是母親捨不得這養了七年已成了我們家一部分的阿山,一直都沒答應。
可是後來母親想起我們這六個孩子,女的出嫁了,男的在外當兵在外做事在外讀書,從前肯跟阿山在一起玩的都走了,留下也長大了的它看守自己跑不了的影子。家裡除了我父母親外,它看不到一些從前熟悉的面孔。它不知道我們在哪裡,我們知道它在那裡,但並不在家,母親每次看到它,就會想起從前我們這六個孩子和它玩的情趣而更加挂念着不在家的我們。母親想起我們也憂心着阿山。想起阿山一向很喜歡小孩。想起把它送給那位有好幾個還未長大離家的小孩的朋友,也許它可以得到更細心的照顧而會開心點,就把它送給朋友了。
不久,阿山就死了。
可是你一定還記得活着的阿山。你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我帶你上樓看它,它張大着的眼睛映着八站台南的陰天和你我的離愁。我說我這次遠行,再回家時它一定又不認得我了,我說要是我們常來看它,雖然它還是不會快樂,但就不會那麼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