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墜落夜空的明星,姑蘇帶着某種仙氣下了凡塵。溫山軟水成就了她的器宇軒昂,千里平沃賦予了她的博大胸襟。蘇州又稱姑蘇,乍聽來,要比蘇州這個名字更有味道,你可以認為是指像流蘇一樣的姑娘,或是像姑娘一樣的蘇州,但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猜測都是一種充滿畫面的美。但若要真正去具象她,又反而是對她美的折損與削弱。輕念姑蘇,彷彿讓人再次回到了那些箇舊時,一切風光俱在,一切花事未了,還有那一曲斷續相接的、關於流水的跫音。
如文獻般的布景湧現在水城之上,幾經修繕的園林河道,依然散發著最獨特的味道。而那些素雅的石頭,或石橋,或石墩、或石板,抑或是那些瘦、漏、皺、透、丑的太湖石,更是穿越數千年,是最廉價也是最珍貴的文物。你頓時感到了渺小,感到了時光飛逝。大多數時候,我們在歷史面前,只是一個楓橋夜泊的過客,運氣好的能夠留得一點超越歷史的詩句,而大多數時候,我們什麼也沒有留下。但姑蘇卻為我們留下了那些懷想,藉助着年年新發的翠柳,以及塵世難改的水流,一點點接續蔓延。
這裡更似一個夢,適合人心靈的棲居,但並不一定適合居住。千萬家的燈火,也許可以映照出水光十色,而人口的集中居住卻帶來了古文化的哀愁。江南水鄉,正是依賴這貫穿全城的河流,連接着人家,也就連接上了城市生活的污穢。城市人的貪婪已經進駐這裡,快捷與舒適,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但江南數以千載的文化和歷史註定了她應該是一座慢城,沒有那些悉心的慢,是絕對創造不出那些通透的窗欞,孤清的半亭。她更應該是一座現實世界的孤城,誰毀了她的孤獨,誰就毀了她的全部。
姑蘇的歷史文化里應該有一種謙卑的傲,既有對自然生活的滿足,也是對世俗貪婪的傲視。且看那些素雅的房屋,翹角的飛檐,你就能明了,過去的姑蘇人,該是一幅多麼溫文爾雅而又心比天高的摸樣。這種謙卑和傲,也是中國文化里最醒目的。骨子裡的傲和面目上的謙卑,是古文化的代表,是一代傑出藝術家對生活的凝練與思考。太多的藝術者,選擇了姑蘇,選擇了這個與你比鄰、與水為樂的地方,才真正形成了姑蘇獨一無二的藝術氣質,也因此成為了江南文明的傑出特點。太部分地域,都是因為藝術者而變得充滿歷史文化,而人也理所當然的為地域服務,這兩者,都是極其統一而又相輔相成。
從那些古舊的房屋上,你似乎可以看到那些曾經的姑蘇人活躍的面孔,尤其是那些獨樹一幟而又倍受世俗衝擊的藝術家們。是她們真正的樹立起了這一座豐碑,留待我們在遊船之際驚嘆他們的才華與孤獨。真正創造那些城市氣質的永遠是那些藝術領域的佼佼者,任何城市一旦缺少了就會變得俗不可耐。要想給城市貼上某種文化標籤,挖出一兩個歷史人物是必須的,然後就是一番大頌讚歌,讓人高山仰止。而文化又需要接續和補充的,若是一味的高山仰止,停步不前,只睡在前人的功績上,那麼衰落的不僅僅是我們的文化生活,更會成為俗化生活的始作俑者。
紛繁的色彩總是是容易讓人迷惑的,而姑蘇卻只用最簡單的黑與白,塑造她難以逾越的文化內涵。大道至簡是蘇城最明顯的標誌,沒有浮誇的顏色,無須過分的修飾,卻有一種骨子裡的優美,容顏上的親和。富麗都是那些沒有自信的人才做的,堂皇更是那些需要冠冕的人做的,而蘇城一一謝絕,只把自己的翅膀安放在亭子的角上,並臨水而飛。輕巧代表了江南園林,也代表了姑蘇文化中的超然於物,不滯於情。在文化的層次上面,姑蘇的風格更像是絢爛之後的平淡,這裡面包含了更多的人生起落,也有更瀟洒而聰慧的與世無爭。
江南獨特的溫軟,是斜風細雨給的。中國雖幅員遼闊,卻只有這裡風水俱佳,土地平沃。這容易滋生一種安穩,所以大多數在這裡建都的王朝都是極容易衰落的。聲色犬馬是容易的,居安思危是不容易的,藝術和政治由此劃出一條分界線。而當中國的門戶洞開時,西化的魅影就開始在中國大地上蔓延。我們面臨著大面積的西化現象,無論是從建築,起居,生活方式以及行為方式,蘇城也不例外。文化變得雜糅,人心也就理所當然的沒有了主張。當然並不是說文化的豐富有什麼不好,但若是不分好壞的並收顯然不是文化的幸事。
蘇城的古文化里,也一定訴說著某一種寧靜,這種寧靜也許是根治所有貪慾和西化的良藥。素雅是一種靜,簡單也是一種靜,靜是哲學上的,靜更是心靈上的,只有真正在寧靜中認識了自我和人生,所有關於文化的,關於物質的追求才是有意義的。道家的靜,儒家的靜,佛家的靜,一直是中國文化所倡導的。而快速則是靜的天敵,紛繁也是靜的天敵,如何在快速和繁榮中尋找一種靜,不但是個人最值得深思的問題,也是中國文化走向真正繁榮的開始。無以靜,何以動;無以靜,何以存。
對於蘇州的古文化,我們可能更多的還停留在那些詩詞和老房子上。我們執迷,甚而瘋狂的想要學習,並再造一些時尚精緻的大別墅,以期能得到內心的寧靜。而那些依然存在的老園林,卻用幾經易主的事實告訴我們,物質的追求往往是得失交替的。那些極度想要寧靜的房屋,正說明了園主本人內心是不寧靜的。如何寧靜,依然不只是靠精美的裝飾,優雅的環境就可以獲得的。
我開始為這個長得像流蘇的姑娘愁苦了,那麼多年的風雨,她已然來不及遲暮就生生被現代文明給改造了。那一雙曾經水汪明亮的眼睛,一直被月亮注視着的眼睛,已經渾濁不堪了。而那些曾經的驕傲、曾經的孤清,也輾轉成了卑微與喧嘩了。文明從這裡起始,文明也將在這裡重建,新世界的高樓林立,舊世界的苟延殘喘,不禁讓人唏噓而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有人在為她悲苦,這至少說明了她依然被人喜愛,這種喜愛也會以另一種形式在文化里得到表達和繁榮。
有人嚮往現代大都市,也有人喜歡寧靜的鄉村,也有人執迷的愛上這長得像秀姑的舊城。但不管怎樣,當你打從江南走過,你不得不為那些水中央的生活感到好奇。與水比鄰,彷彿因此就能得到關乎生命的自由,甚而想到如果能在那樣的歷史背景下生活一遭,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而這一遭,又何嘗不是太多無心功名、無心塵世的人要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