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夢,夢裡醉姑蘇
又是一輪春色如許,夢裡夢外都想去江南。
四月,想撐一把油紙傘去江南,去戴望舒的青苔雨巷,邂逅蘇小小一樣的女郞。
四月,想騎一頭瘦毛驢去江南,去杜樊川的水廓酒肆,饕餮張翰的鄉愁鱸魚。
四月,想乘一艋烏篷去江南,去張繼的江楓碼頭,和着依稀的鐘聲聆聽寒山和拾得的玄妙對談。
可是,江南很大,大到春雨無界,江南很曠,曠到東風無疆。
江南在哪裡?我去問地理學家,他的腳步指向了江南丘陵,一山又一山。
江南在哪裡?我去問文學宗師,他翻開了唐詩宋詞,一卷又一卷。
後來,我問自己,我的江南在哪兒?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讓我的心皈誠了蘇州,那個曾叫姑蘇的地方。
當陽光照透四月,夢想已經在路上。
姑蘇城
每一天,太陽都起的很早,陽光從‘興也勃蔫’‘亡也忽蔫’的人間景象中穿過,照着江山,也照着社稷,任由韶光在滄海桑田中耕朝換代,光陰之手剛刈了前朝,歲月之耬又耩下后朝,在青史的倉廩里從來沒有誰能江山千古過,也從來沒有誰能萬壽無疆過。不信,二千五百年的姑蘇城也可以佐證。
姑蘇東門,一雙深遂的眼睛,穿過二千多年的風風雨雨,守望着這座古城,這座伍大夫親自“相土嘗水象天法地”築就的天下城,城裡裝着他的愛,也盛着他的愁。
青年的伍子胥,眼神炯炯,這雙眼,目睹過楚王弒父,煎熬過一夜白頭,揮師過柏舉破楚,也曾經掘墓鞭屍。當伍子胥以大夫的角色完成了姑蘇城的堪輿,又完成了城市督造后,這雙眼睛也擔心過積木塞瀆,憂心過西施捧心,也焦心過卧薪嘗膽,可是,館娃宮的笙歌,玩月池的柔情到底還是把吳國的鬥志橫掃千軍如卷席。
城門上懸着伍大夫不瞑的眼睛,在看過了‘三千越甲終吞吳’,又看過了‘國破古城在,胥門草木深’后,自此,這雙洞若觀火之目,就開始沈醉於江山起伏,陶醉於後生唱戲。
唱戲的舞台,是伍子胥親手布置的姑蘇城,八個陸城門,象天之八風,八個水城門,象地之八卦。城外有護城河,城內有護城壕。再在西城門外挖一條大河,直通太湖。又鑿一條“百尺瀆”,通向長江,便於看戲的客人舟來楫往。為家人考量,又規劃成水陸并行、河街相鄰的格局。然後就有了大舞台的布景:“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城內劇場上,千年大戲一場壓一場,范仲淹撰腳本,馮夢龍攢編劇,把個新銳導演顧長偉累的額汗涔涔,片幕讓張旭揮灑的筆走龍蛇,黃公望領着唐伯虎們去搞舞美也偶爾去和秋香們搞搞笑,陸遜舞着幹將莫邪劍吼武生,陳圓圓披着賽金花袍飾旦角,在歷史的鑼鼓點裡,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生旦凈未丑應有盡有,一齣戲文一眨眼就是幾百年。戲到當朝,依然有粉墨登場,劇情仍然起伏跌宕。
時間如劍,劍劍有血,歷史如酒,醉酒當歌。
姑蘇城的歷史不算長,也就美國歷史總長的十一個疊加。當紐約沉浸在哈萊姆河國慶節的熱浪里,當華盛頓沉醉在白宮的香檳酒里,我不知道洋人們是否知道伍子胥?是否知道姑蘇城?可是,在今天千城一面的中國,那些為了GDP而大拆大建的的城市CEO們,有誰深讀過伍子胥的瞻矚?有誰直視過武大夫的眼睛?
碧螺春
六七十年代的北方,或夏天或冬天或天井或堂屋,一把大茶嗉子,幾隻粗茶碗子,抓一大把茉莉茶到裡面,悶泡,浸釅,分享,在一片噓溜聲中就會傳來高高低低的評價,這茶有煞頭,這茶有浸頭,這茶有香頭。在鳴蟬的午後,在飛雪的黃昏,茉莉茶給乏味的生活調一下味道。後來,我問過一位鄉賢,茶葉的滋味和生活的滋味那個更澀,他略一思忖道:席上掉倒炕上。
帶著兒時對茶葉的朦朧,我去了碧螺春的故鄉。
一個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寧波老兵,永遠象根臘條杆子一樣的杵在我的記憶里。第一次出外勤就是他帶着我為總參來的首長們倒茶續水,打開茶罐,看到一些彎彎勾勾毛毛猴猴的東西,問老兵:這是茶葉嗎?他用捲舌擠出一個音:是!瞬間,我想到了家鄉老漢們下“大把抓”的手,逮起一把就往蓋杯里放,老兵猛抬頭:哎喲,好嘸清頭!你要煮茶蛋嗎?然後過來邊示範邊說:這是明前碧螺春,要先倒熱水再放茶葉,量也勿多。這是我第一次見識碧螺春。
來年春天,連隊去太湖集訓。氤氳的山晨,陸離的湖光,四團營房的高音嗽叭里反來複去的播放蘇小明的《軍港之夜》,直到把一個上海兵唱煩了,他哼起了台灣歌曲對抗,我很好奇,打小還是第一次聽這麼軟綿悱惻的旋律,便央着上海兵學歌,他有一個習慣,在唱歌前,鼻子先“吭!吭!”兩下,見我糾纏不休,沒唱歌也“吭!吭!”了兩聲,扭身就往湖邊跑,等我追到一處山崖旁,他無路可退了,扶着一株樹,氣喘吁吁的說:“你能說出這樹的名字來,我就教你”,我誠實的搖搖頭,他知道我是北方人,便洋洋自得道:“這是野生的碧螺春茶樹,阿拉窩裡相額寧老歡喜伊”。後來,為了這句半白半滬的雜種話,只要和碧螺春沾點邊,我便格外留心,再後來,台灣歌曲我會唱了,碧螺春我也喜歡上了。
太湖裡有山名洞庭,分叫東山和西山,一半島一大嶼,咫尺相距,隔水相望。山上一年三季,枇杷黃過杏子又紅,楊梅熟透金桔又香,碧螺春茶樹就長在片片果園和層層花木之間,加上太湖水的雲蒸霞蔚,還有洞庭山的風滋雨潤,自然是承天賜之厚奪人間之愛。康熙爺也算個有文化有品行的好皇帝,江南他也下了,好茶他也喝了,好妞也許泡了,可不該把人家鄉下名“嚇煞人香”改成“碧螺春”,斯文倒也斯文了,形神也更兼備了,可遠沒有吳儂軟語的名字叫着鄉土氣息。
禮拜天去鎮上買了一瓶楊梅罐頭,吃完最後一粒楊梅肉,舔完最後一滴糖水汁,把瓶子洗凈,去上海兵那裡纏來一撮“碧螺春”,先倒上八十度的熱水,再放進茶葉,看,新嫩淺碧螺舞杯中,聞,清雅香氣春染海底,個中妙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前些年,桑梓一位儒仕,隱遁江湖,選在了洞庭西山頤養天年,有人不解,我卻心領神會,真想和這位神交已久的前輩持一盞碧螺春茶:臨太湖煙波,憑洞庭風雲,任幾度山青,又幾度水綠。可惜,機緣來之又失之交臂,憾事也!而憾事和幸事的交迭,卻讓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在靈岩山上和一位長僧的邂逅。
深秋午後,辭別老鄉,獨自攀上靈岩後山,在一小塊松林曠地,俯看山谷幽幽,側聽松濤陣陣,正獨自享用這天人合一的至妙佳景時,於淺吟低唱中卻傳來微微鼾聲,目光逡巡,見一長僧身着迦裟正閉目養神,怕擾人清夢,抽身想走,長僧卻慈目微開,張口道:且慢,看你滿頭大汗,吃杯茶再走,我臂挽軍服半袒胸膛,木獃獃的原地立着不知如何回應是好,長僧卻顧自去燃柴烹茶,待一切妥當,他沙啞的嗓音指向松蔭:坐吧!我踮着腳輕輕的挪過去,惶恐中屁股沾着一點石板,倆人對座,他問我答,二杯茶后,長僧說:咱倆今天雖是偶遇也算有緣,過幾日我就離了這古剎去往九華,雖有檻為界卻也因茶生緣,我全神貫注地支愣着耳朵,懵懵懂懂地聽着,他繼續道:今日不但待你以茶也擺些茶話,這煮茶的陶器是山下木瀆化來的土製,燒茶的柴草是山上撿拾的枯枝,泡茶的泉水是山頂智積井弟子所汲,茶是今年我親手所采,用佛門技法所制雨前碧螺春,當今世人,難有耐性費時費力費心的去待茶了,我再呷一口,味道依然寡,比對老家的茉莉茶,近乎於白水,卻也一直挺着腰板,一直小學生狀的聽着,他喃喃道:多年後,也許你懂了這烹茶的技法,也許就能喝出茶的真滋味來了,至美淡色至臻寡味!
然後,他手指遠山黛巒說:為人和為茶一理,遠景怡目,寡味清心!
可惜,我天然愚鈍,至今也沒參透這人間的景緻!開悟到這人生的況味!
北兵營
《紅樓夢》開篇就寫石頭,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我在這富貴風流之地當兵之初,正是改革開放之始,國家都囊中羞澀,我的囊中更汗顏,把渾身的囊掏爛也買不起一套《紅樓夢》。經年後,學富沒五車,能買五車書了,才恍然,我的青春在那揮斥過方遒,幸甚至哉!
出閶門,西行半箭地是渡僧橋,行三箭地是北兵營。
北兵營的圍牆高高大大,卻被更高高大大的綠樹環繞。要不是門口有哨兵把持,更容易讓人想起庭院深深。
入北兵營東門,迎面一棵一抱粗的香樟樹如僧打座華蓋如傘禪意悠悠,路兩旁的香樟樹冠在流年裡早已抄起了手,重重疊疊的葉片只讓星星點點的光斑在甬道上閃爍,遐思漫步,勝過閑庭。
我當兵時住的營房掩映在香樟樹中,薄薄的青磚,厚厚的灰瓦,粗粗的廊柱,磚木結構的房屋櫛風沐雨,半個世紀過去了,依然堅實敦固。從中也可窺見日本人當年築造時在裡面潛伏下的‘司馬昭’之心,小鬼子謀划著侵華的遠景呢?可惜,人謀不及天謀,在一次次的槍炮聲里,日本兵走了,國軍也走了,換駐的解放軍也更了一茬又一茬,惟有北兵營還在,還在用物象詮釋着那句:“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
營房周圍的香樟樹常年蔥蔥鬱郁,到了來年的清明,紛紛的葉子簌簌而落,這季節開始換葉,禁不住令人佇足驚詫,會疑惑:秋色從何而來?濕潤的風輕輕的撫過枝條,枝上那譴譴綣綣的黃葉錯落紛飛,仿若把人置於油畫境中。那一刻,香樟樹釋放出的畫意,紛紛揚揚着一種不可方物之美。
南方的冬天,室內不生火爐也不供暖,北方人初來乍住很不適應,我在這車間一樣寬大的房子里住了三年,所幸那近一米厚的牆體呵護着和香樟樹遮掩着,給予的儘是溫暖的記憶。而今,故地重遊,那塊掛在營房山牆上的“省重點保護文物”牌子,依然釋放着更多的溫暖。
兵營的中央矗着一座禮堂,東側有一片水杉林,間隔有序縱橫如列,象一方齊頭並進的隊伍。當烏雲壓過林梢,狂風穿過林間,暴雨滌着樹榦,那一方水杉林在風雨中的迎接,常常讓我想起國慶大典時受閱的部隊。剛入伍的新兵訓練走正步,走着走着就斜了,班長為糾偏,罰新兵去水杉林子走直線,幾趟下來,整齊的隊列堪比水杉樹。
第二年春夏之交,在水杉林的北側路上,迎面過來一輛“吱吱呀呀”的三輪車,擦肩而過時蹬車人用鄉音喊道:哎,老鄉,不認人了?定睛一看驚喜道:“大徐,才一年的功夫你咋胖成了這樣了?”他見笑不見眼的說:“天天鳥語花香自然心寬體胖”,然後把我拽到車旁,指着車廂里的茉莉花說:我在後勤部門養花種草,今兒個做個監守自盜,送你個兩袖香風!我雙手接過一盆茉莉花,一股清香順着兩袖緩緩襲來,耳畔縈繞着江南小調: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過了不久,大徐因工作變動去了廣德茶廠。
來年初夏,正是燕子呢喃布穀啼翠之季,茉莉花又開了,從花苞到花盛,看着茉莉花淺淺的笑靨想起大徐胖胖的笑臉,心中時不時泛出一句話:贈人茉莉,手頭余香!又是一年沒見大徐了,聽老鄉說,近日他又要調回北兵營,三天後,卻傳來大徐罹難的噩耗,原來他搭乘的敞篷車,為了躲避暴雨中橫穿馬路的老嫗,車子翻到了湍急的河流里,等找到他時,暴雨停了,他卻再也沒有醒來。
送別大徐的時候,我把他贈的茉莉花枝悉數折下,編了一個小小的花環,噙淚鞠躬后,又把茉莉花還給了故友,願他去天堂:茉莉花開,一路芬芳。
退伍時,我特意去了趟苗圃,園丁曾和大徐相熟,說了因由,他送了一盆茉莉花,然後舟車勞頓,攜手歸了故鄉。從此,把記憶種在茉莉花中,任花開花謝,度寒來暑往。
多少次去蘇州,就多少次去北兵營,哨兵的面孔常換常新,年齡卻始終不變,每一次進北兵營,我不用證件也無須登記,三十年來就這麼一句話:我也在這站過崗。然後暢行無阻。
蘇州的園林象珍珠一樣佩戴在城頭巷尾,數量之眾,姿態之娟譽滿天下。我愛姑蘇更愛園林卻深愛這卓然不群的北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