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過許多弟子，這使得我常常感到自己的身價優於他人，甚至有別於那些終身育得桃李滿園的辛勤園丁。我的弟子很優秀，他們師從於我時差不多都已經是業界佼佼者了，而我自己則是同行中的老朽，投入我的門下或許是一種原始錯誤，但他們愛戴我、尊重我，為我送上一份又一份看得見的珍貴感情。我從不拒絕任何感情，也不想讓自己生活在真空里，於是我便在慷慨之間毫不猶豫地開門收徒。我從未給眾弟子授過課，也未嘗教過他們任何有用的東西，每個人心裡都明白，師徒關係只是讓大家走得更近，使彼此之間易於親和，遇事也更加容易達成諒解，師徒名分多數時候也就成了穿越隔膜的無形紐帶。
最初我是堅決反對收徒的，但我所在的部門從上到下從業人員都以師徒組合，一方面有點傳幫帶的意思，另方面則意味着是給技術人員配個打雜的下手。後來，單位進了一個比較特殊的人，派去給誰搭手都似覺不太合適，情急之下還是由我出面來挽這個結。我很不情願地認下這個徒弟，並由着他的性子兩次三番革我的命，在經歷了一系列頗具挑戰性的壯舉之後，我終於明白想要負責任地帶出一個弟子何等不易。師風一開，我便有了更多的弟子，接下來收的是一個比較務實的後生，他為人忠厚，老實中也偶爾藏匿些相對淺顯的鬼點子。帶一名勤學的弟子才知道自己是師傅，我雖然對這個弟子要求頗嚴，但也經常會覺得有些莫名的寬心，我很樂意跟他講自己對待工作的見解，無意中也會談及諸多人生態度。這樣一些乾癟的說教，或許也曾真正起到過一些作用，我知道他愛把我的經驗之談拿去機械移植，但又未能有選擇性地消化和吸收，那樣的經驗浮在表面上，沒有太多的實用價值。我還主動去強認過一名弟子，雖然看得出他未從內心視我為師，他的優秀卻讓我一廂情願地始終堅持。這些弟子在我消遁的幾年裡風生水起，說明我至少未曾看錯人。回來之後我便廣開收徒之門，如同孔聖廣授七十二賢徒一般，我做師傅只圖一時熱鬧，之後弟子們還是各做各的事，我同樣仍以自己原來的方式生存。我也收過幾名女弟子，有的只當是認認真真演了一齣戲，也有的發自內心視我為兄為長。人心有異，對待事物的方式各有不同，演戲的終歸只是演戲，戲份一完便一切都歸零了，而持重的終將持重，不會因為環境條件的改變而有異。是真是假都在時光的流逝中淘洗着，只有真情實感長駐在心頭，會讓人銘記一輩子。
我先後共收過十幾名弟子，也有些廣種薄收的緣系。這不打緊，因為弟子們代表着的傳承，只要他們願意，我都會把自己拿手的技能潑灑出去。傳授知識不似限額消費，你教會別人的東西，自己非但不可能就此減少，反而更有助於精進。漸漸地，我發現有的弟子拜師之意原本不在向學，僅是為了拉近一層關係，就如同擺在祭壇上的豬頭肉，說白了純粹是個象徵而已。我開始感到自己所扮的這個道具虛假得嚇人，好在人的一生浮沉不定，可謂滾滾長江淘盡英雄。於是我開始從眾弟子的臉上看自己運程的冷與熱，將那些懂事的弟子當成一面鏡子，用來照鑒自己的得失。
我的弟子們學歷大多高我許多，最高的一個是研究生，她在我漂泊的歲月里被安排成我的搭檔，但我當時的態度抵觸得很，以至於較長時期她都未能得到我的信任。然而，就在我最不善待她的時候，這名弟子卻貼心貼意，自始至終支持着我對命運進行不屈抗爭。多少年過去了，我早就淡忘了那座自己曾經打拚過的都會，而這個弟子卻總是不時打來電話，噓寒問暖，互通音訊。那份牽挂如此真實，讓我覺得這才是人們常說的“師徒情分”。
如今我調離了的工作二十幾個年頭的部門，過些時候人們就會逐漸淡忘我存在於斯的歷史，但我會記得我的那些弟子，以及他們留給我的每一點真誠。我會回想起自己經常告誡弟子們的話：“只有學到手的技藝，才誰也奪不走！”技能決定命運，看得清這一點，方能無愧於弟子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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