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青島膠州西邊的一個小村莊里。四周是低緩綿延的丘陵。可在我看來,那丘陵很高,像是頂着天。一條羊腸小道連着外面的世界。小道上有村民的腳印,也有風的足跡。這樣的地勢,風的性情是有稜角的,它瘋狂的時候,就像一暴燥的漢子,捲起的沙粒打得人臉生疼。而這時的村莊卻像一位賢淑的女人,它選擇了沉默,任由狂風抓扯着瞬間便浸在漫天的渾濁里。
當然,這只是在初春時才有的天氣,好在這樣的風來的快去的也快,往往是迎春花還未抬起被吹蔫的朵,它便悄悄地從嶺的一側溜走。緊接着,村莊便從混沌中走出來,又是另一番生意盎然的景色了。
春光明媚的時候,村莊是美麗的,當太陽還隱在村東頭的一片松林時,陽光已透過松枝的縫隙閃灼在村前池塘的水面上,這時候的風也是透明的,它從嶺的最高處來,掠過村莊的屋頂,沒幾天,家家戶戶的院落里便泛起了一片片胭脂紅。人們常說的"風吹花兒香",便是這個季節罷。
多年前,我的祖先也是在這樣的季節里,來到這個美麗的小村莊的。這片丘陵寬厚地接納了他們,初春的風雖然凜冽刺骨,但土地是他們全部的希望,爺爺的鋤頭不惜氣力和熱汗與風抗爭,在嶺上開墾出了一塊塊田地。打麥場上,奶奶裹着小腳,揚起簸箕,風吹去麥子上的殼,一顆顆飽滿的麥粒便裝滿了院子里存糧的囤子里。
這樣的日子裡,會有多少場風在村莊上吹過呢?我想,該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了吧?
後來,父親和叔叔們各自成了家,我就出生在這個村莊里,當時,當兵的父親有任務沒有回來,一鋪被燒得滾燙的炕成了我具體的出生地。那是個夏天的傍晚,風把晚霞吹得離地面很低,像掛在了我家的屋山上,老牛踩着暮色,悠閑地從嶺上往家走,脖子上的風鈴叮叮噹噹地傳來,響在奶奶的心裡,於是,我的乳名里就有了個“玲”字。
五歲時,我又隨奶奶在村裡生活了兩年,這片土地成了我撒歡的樂園,屋前屋后的桃樹杏樹上留下了我偷偷採摘的影子。我挎着小籃筐,學着大人,有模有樣地到麥地里拾麥穗。有天傍晚,風雨來的急,打下的麥粒還在場灣上,叔叔們忙着各自收自己家的糧食,奶奶邁着小腳急的直嘆氣,我一改往日的調皮,跑回家拿來塑料布遞給爺爺,爺爺吃驚的顧不得誇獎我,忙堆起麥子蓋上塑料布,我趔趄的樣子把奶奶的眼淚都帶出來了。而奶奶只要有時間,就領着我到嶺上采各色的山花,她裹着小腳顛着小步,拉着我,走累了,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講一段,連她也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鄉土故事。
冬天,寒風把我攆到了炕頭上,我就趴在窗前往外看,下雪的時候,山村很素凈。老黃牛收起了野性,悠閑地嚼着麥草。家家戶戶的炊煙裊繞在風中,一會飯香便溢滿了村莊。我嗅着,遙望着,陽光透過窗欞披在身上好暖和。看久了,那起伏的丘陵也彷彿拄着了天。奶奶說天上有仙女,我就獃獃地幻想,腦海里全是美麗的畫面,真想順着丘陵攀沿尋去。
老屋在風裡站了很多年 。在流水般的光陰里,比爺爺大幾歲的奶奶已是風燭殘年,僅一場感冒就把她帶到了生命的盡頭。奶奶去世那天,她躺在炕上只是流淚,我知道她捨不得我。祖孫倆手拉着手彼此安慰着,此後,她便在全家人的嚎啕聲中長眠在村西頭的墓地上了。只有每逢清明,在蒼蒼蓬草間,煦煦春風傳遞着我們陰陽相隔的思念。
如今的村莊更加蒼老了,破落的老屋就像一個蝸牛殼。我也早已不算是這個村莊里的人了,我回去看爺爺,街頭上曬太陽的老人看到了我,他們先是一陣交頭接耳,接着又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我疑惑地停下來,一張張飽經風霜的面龐喚醒了我依稀的記憶。可是,我卻記不起該按什麼輩份來稱呼他們。一垛玉米桔旁,幾頭老黃牛還在悠閑着嚼着草,風吹來,牛脖上響起了風鈴聲,多麼熟悉的曾經。只是,太久遠了啊!心裡歉疚丶愴然,而且感慨萬端。
對於村莊而言,雖然我不過是偶然在它懷抱中待過幾年的孩子,但我依然喜歡走在回鄉的小路上,一邊嗅着泥土的味道,一邊回味着童年裡那些村莊的故事。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風一樣,在它面前留不下任何痕迹。可是,只要我活着,村莊就是我的根。
因為,它是我生命起點,是我人生的第一頁。
文/纖纖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