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和 子
金戈
一九六九年仲秋,我家從西埠老街的下街搬回供銷社退租的本家老宅子后,便認識了租住在隔壁販賣蔬菜瓜果的老王與他兒子三和子。
三和子家是臨街的一間土牆飄瓦的低矮的小屋子。室內僅有一張用木板擔成的土坯床;一塊破舊的木板蓋着一個混裝着棉衣和單衣的大木箱子;一個用壞搪瓷臉盆當作鍋蓋的“缸缸灶”;灶旁放着一個沒有蓋的小水缸;一條麻繩從屋角的東南拉到西北角,上面常年搭着臨時脫換的衣服;緊靠鍋灶的牆上掛着一盞用四環素藥瓶和鐵片製成的煤油燈;床肚裡散亂地堆放着許多破舊的鞋;床上有一頂被燈火和灶火熏烤成醬油色的蚊帳,蚊帳後面的牆上有一眼土洞,能依稀射入少許昏暗的光。
聽我父親說,三和子原來有一個很殷實很幸福的家。他爺爺曾在古鎮上開過酒樓飯店,他父親年輕時是個有名的“少爺”,可他爺爺死後偌大的家產被他父親吃喝嫖賭敗得精光,所以他母親一氣之下領着倆個兒子改嫁了,只把僅喝過十幾天奶的三和子丟給了老王。
三和子與我年齡相仿,當時都有十二、三歲。我長得大頭大腦,街上人都喊我“大頭寶”,他卻長得人瘦毛長面色黑黃,“甲”字型臉,尖下巴,三角眼,高顴骨,尖鼻樑,招風耳,薄嘴唇。一到夏天他整天就穿個黑褲衩子,通體活像一根被燒焦了的雜樹枝子,同他差不多大的街坊鄰居都不願和他在一起玩。而我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竟然發現他是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人,因此只要有空就喜歡到他家門口玩,我媽也從未批評過我。他呢,一看到我來就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總想着點子跟我玩,要麼偷錢到商店裡買一掛小鞭(爆竹)炸給我看,要麼胡謅一些故事給我聽,要麼找東西給我吃。我們經常在他家鍋洞里燒山芋燒花生,他有時還敢偷家裡販來的菱角、梨子、柿子等。他也經常到我家來玩,我們最喜歡玩的地方就是我家的後院,這裡長滿了各種野樹雜草。每到春天,我總喜歡對着土牆上的一些小洞進行煙熏或通搗,叫他用醫院遺棄的青霉素小玻璃瓶在洞口的另一頭,堵劫那些腿上長着細絨毛、通體泛着金黃色的螞蜂;每到夏秋季節,我們就經常在這個天真的王國里逮蝴蝶逮蜻蜓,還玩過“簸箕罩麻雀”,甚至還挖過蜈蚣和土鱉子,聽說能賣大價錢,我們還打死過好幾條蛇。
三和子沒念過書,只要我在後院讀書,他就立時安靜下來,很羨慕地看着我,從不打攪我;我若畫畫、唱歌、拉二胡、吹笛子,他總是我的第一個觀眾和聽眾。他很樂意地當我的“下級”,經常雙腿併攏像猴似地招着手極不正規地向我高聲喊道:“報告班長”,彙報他在街頭巷尾看到或聽到的自認為很有趣的事。記得在一個夏日的上午,他忽然神秘地告訴我,他昨晚無意中從土洞里看到洞外的院子有個姑娘用木盆在洗澡!他的表達能力極差,多半是未將事情說清楚自己就先哈哈大笑起來,我有時故意生氣地瞪着他那兩顆黃門牙,他就笑得更利害,直至笑彎了腰。不過他的出現確實使我在童年時期過足了當“官”的癮,我雖然不敢在別人面前趾高氣揚,但是敢在他面前耍派頭、擺架子。可我從不欺負他,有時還見義勇為地挺身而出呵護他,所以彼此產生了純真無邪的友情。
在一個初秋的下午,我不慎將一位要好的小學同學新買來的“國光”牌口琴給玩丟了。我知道口琴肯定是自己在與“天罡”、“三侉”、“五丫子”等人玩“泥巴搭大炮”時從長褲子的插手口袋裡滑掉的。三和子知道后,急得比我還厲害。他陪我問遍了所有的小夥伴,並陪我將當天所有玩過的地方仔細地找了個遍。直到天擦黑了,他才突然驚慌失措地飛奔而去,我只好孤單一人抖抖瑟瑟地捲縮在下街學校外面的土牆下。因為我知道這個口琴要花好幾塊錢才能買得到,當時一個生產隊的整勞力一天掙的工分只值幾毛錢。所以此事若讓父親知道了,肯定要被狠揍一下,還要被餓一頓。我真的很害怕,因為連最喜歡我的媽媽和姐姐都不來找我回家了。大約過了兩堂課的時間,我突然看到一個瘦長的黑影子從街口朝我蹲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走來,還不停地小聲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嚇得不敢出聲,直到我面前才發現原來是三和子!便立時驚詫地問道:“你怎麼突然成歪子了?”他一邊將一個大碗雙手捧給我,並把插在褲腰帶上的筷子抽給我,一邊壓低着嗓門說:“快吃吧,剛熱的粥!”我一接過碗,鼻子就發酸,眼睛就濕潤了。三和子卻蹲下來很討好地告訴我:“裡面還有一個咸蒜頭子!”我再也想不到,他家那髒兮兮的鍋熬出的粥竟然又稠又香!第二天,我才知道三和子因為幫我找口琴而忘了燒晚鍋,所以被他那狠毒的父親用扁擔砍傷了腿。但他卻仍然忍着眼淚和疼痛把粥熬好,待他父親吃飽喝足串門后才把僅有的一碗粥偷偷地送給我吃。
我高中畢業插隊農村后,與三和子基本上失去了聯繫。父親在信中告訴我,他家因付不起房租而搬到街後去了。但他經常悶頭悶腦地摸到我家來玩,有時還幫我媽擇菜掃地。一九八○年我被招工進了一個公社衛生院,這個消息不知怎地竟讓三和子知道了,他特意從古鎮坐車趕到幾十裡外找到了我。我自然很熱情地招待了他,並隆重地將他介紹給我的院長和同事們。他在我面前第一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被當成“人”坐在席位上,並受寵若驚地不斷接受我和別人的陪酒,他興奮不已,很快就喝醉了酒,突然,他很放肆地將掛在牆上的二胡取下后,一邊胡亂地鋸着弓子,一邊傻笑着從衛生院跑到大街上,活像一個瘋子,弄得我非常尷尬。事後,院長和同事都很詫異地問我:“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
一九九六年九月六日,我被作為“特殊人才”從基層鄉政府逆向調進縣地稅局工作,高興之餘,便利用國慶節放假的機會帶著兒子回了一趟古鎮老家。巧的是,我一踏上老家寬敞潔凈的水泥街面時,就猛然看到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他一邊搖着鈴鐺一邊拉着板車朝我走來。我定睛一看,竟是三和子!當時僅有三十多歲的他,背竟然有些駝了,像個五六十多歲的老頭。他衣裳襤褸遍身骯髒,頭上歪戴着一頂破舊的有一道紅箍的軍黃色大檐帽,帽檐上還斜插着一羽艷麗的野雞毛,既黑又瘦的脖子上叮叮噹噹地掛着許多花花綠綠的裝飾品。他也看到了我,這是相隔十三年後的首次見面啊!但他卻像每天都能見面似地沖我傻笑笑就若無其事地擦肩而過了。一位街上的熟人告訴正在發愣的我,三和子自從被他後母怨告強姦她被送到白湖農場勞改后,就有些神經質了。他現在已改行賣鼠藥的父親已無法顧及到他了,街道居委會只好安排他這個老“居民”當個清道夫混口飯吃。我聽后覺得很傷心,想不到我這個“閏土”式的少年好友,在沒有享受過一次愛情並不知父愛母愛為何物的典型環境中,竟然會落到如此孤獨如此悲慘的境地!並對他為何變成了瘋子的原因產生了一種想打抱不平的衝動,因為我確信他肯定是其後母一個陰謀的犧牲者!當我看到他在秋風中那個既瘦又駝的抖動的漸漸模糊的背影時,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巴黎聖母院”中那位人丑心善的加西莫多來……
2004.1013